第四章(1/2)
看着以前的老板蹒跚地走下楼道,进入温德姆—马特森公司的主生产厂区,弗兰克·弗林克想,温德姆—马特森身上有种奇怪的东西。他不像拥有一家公司的老板,而像田德隆区的无业游民,像刚刚有人施舍过的醉鬼:让他洗过澡,换了新衣服,刮了胡子,理了头发,注射了维生素,然后给他几块钱,打发他到社会上去寻找新生活。这老头看上去软弱而紧张,躲躲闪闪,一副总想讨好人的样子。似乎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敌人,都比他强大,他只能迎合奉承。他的样子似乎在说:“他们要来打我了。”
事实上,老温德姆—马特森很有权势。除了是温德姆—马特森公司的老板,他还拥有许多公司、投资和地产项目的控股权。
跟在老头后面,弗林克推开了主厂区的大铁门。厂区里机器轰鸣,这是他很久以来每天都会听到的声音——他看见空气中到处是闪亮的电火花,地上满是废尘,工人们在机器旁忙来忙去。老头去了那边,弗林克赶紧跟过去。
“您好,温德姆—马特森先生!”他大声喊道。
老头停在毛胳膊工头埃德·麦卡锡身边。弗林克向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两人都抬起了头。
温德姆—马特森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说:“对不起,弗兰克。你想重新回来工作,为时已晚。我已经雇了另外一个人来顶替你。你说了那些话,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圆圆的小眼睛躲躲闪闪,在弗林克看来,这似乎是他天生的特质。这种躲躲闪闪是渗透在他血液里的。
弗林克说:“我是来拿我的工具的,没有其他意思。”他的声音沉着坚定,甚至有些粗鲁,这让他很高兴。
“噢,好的。”温德姆—马特森低声说道,显然他并不清楚弗林克的工具在哪儿。他对埃德·麦卡锡说:“我想应该在你的部门,埃德。或许你能解决弗兰克的问题,我还有事。”他看了一眼口袋里的怀表。“听着,埃德,回头再跟你谈货物清单的事,我得走了。”他拍了拍埃德的胳膊,然后头也不回地急匆匆走了。
埃德·麦卡锡和弗林克一起站在那儿。
“你是想重新回来工作的吧。”过了一会,麦卡锡说道。
“是的。”弗林克答道。
“你敢和他顶撞,我为你感到骄傲。”
“我自己也骄傲。”弗林克说,“但是,老天,我在其他地方找不到工作。”他感到沮丧和绝望。“这你明白。”他俩过去是知己。
麦卡锡说:“我不明白。在太平洋沿岸国,你的电缆机技术是一流的。五分钟就能车出一个零件,包括过氧化铁粉抛光。从毛坯到成品,样样拿得出手。焊接除外——”
“我从未说过我会焊接。”弗林克说。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做生意?”
弗林克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问:“做什么生意呢?”
“珠宝首饰生意。”
“哦,上帝!”
“独创的订制珠宝,不是商店里卖的那种。”麦卡锡把弗林克招呼到车间的一个角落里,这儿安静。“只要两千多块钱,你就可以建一个地下商店,或者车库商店。我曾经设计过女人戴的耳环和耳坠。你应该记得——绝对时尚。”他拿了一张草稿纸,认认真真地画了起来。
弗林克从他身后看过去,看到一幅手镯设计图,是几条流线构成的手镯轮廓。“这有市场吗?”他平常所见的都是些传统的——甚至古老的——东西,“没有人想要当代美国的东西,不会有市场的。二战以后就再没有人想要美国当代的东西了。”
“可以开拓市场。”麦卡锡说道,一边做了一个愤怒的鬼脸。
“你是说,我自己销售?”
“让零售商经销。就像那个——叫什么来着?蒙哥马利大街上那家大的时尚工艺品商店。”
“那家叫美洲手工艺品商店。”弗林克说道。他从没进去过那种时尚昂贵的商店。也很少有美国人进这种商店。只有日本人有钱去那家店买东西。
“你知道这些零售商都靠什么发财?”麦卡锡问,“都是些从新墨西哥弄来的一钱不值的腰带银扣子——印第安人制作的。还有蹩脚的旅游纪念品。它们都冒充是美国的本土艺术。”
弗林克盯着麦卡锡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我知道他们还卖些什么,而且你也知道。”
“对。”麦卡锡说道。
他们俩都知道——因为他们都曾直接参与其中,而且干了很长时间。
温德姆—马特森公司对外宣称的合法经营项目是:生产铁制楼梯、栏杆、壁炉和新建公寓的装饰用品,按照标准设计,大批量生产。对于一幢四十个单元的住宅,同样的东西一次可以生产四十件。表面上温德姆—马特森公司是一家铁器铸造厂。但除此之外,它还经营另一项生意,这才是真正给公司带来利润的买卖。
用各种繁复的工具、材料和机械,温德姆—马特森公司源源不断地仿制战前的美国工艺品,然后小心翼翼、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仿制品投放到艺术品批发市场,和那些从美洲大陆搜集来的真品混在一起销售。就像在钱币和邮票收藏市场一样,没有人能够算出到底有多少赝品在流通。而且也没有人——特别是从事这个行业的商人和收藏家——想要弄明白。
弗林克离职后,他的工作台上还放着一把拓边时期的柯尔特左轮手枪的半成品。弗林克自己做的模子,也是他自己浇铸的,临走之前他还在手工打磨这些部件。美国内战和拓边时期的轻武器有着广阔的市场。弗林克的产品颇受欢迎,无论他生产多少,温德姆—马特森公司都能卖光。这是弗林克的特长。
弗林克慢慢地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把还很粗糙的左轮手枪的推弹杆。再有三天,这把枪就可以完工了。是的,他想,工艺真不错。只有专家才能够鉴别出真假……但日本收藏家们不是真正的行家,他们不具备检测标准和检测手段。
事实上,据他所知,日本人从未怀疑过这些在西海岸销售的所谓美国历史文物的真假。或许将来某一天,他们会怀疑……然后便是泡沫破灭,市场随之崩溃,那些真品也不能幸免。按照格雷欣定律,赝品会让真品的价值大打折扣。这就是没有人愿意调查真假的背后动机。不调查的结果就是人人皆大欢喜。许多城市的工厂都生产这种仿制品,从中牟利。批发商批发给经销商,经销商把它们摆上展台,并大声吆喝。收藏家付了钱,心满意足地把东西拿回家,给亲戚朋友看,给情人看。
就像战后出现的假钞,在没人怀疑之前,一切太平无事。没有人受到伤害——直到算总账的那一天,大家一起破产。但是现在还没有人谈论真假的问题。那些靠制造赝品谋生的人更是无心过问真假,只一门心思地解决技术难题。
“你搞独创设计有多久了?”麦卡锡问。
弗林克耸了耸肩,说:“好多年了。我能精确地模仿原物。但——”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你是感染了纳粹人的观点,认为犹太人不能创造,只能模仿和销售。只配做经纪人。”麦卡锡冷峻地直视着弗林克。
“也许是吧。”弗林克说。
“试试吧,做些原创设计。或者直接在金属上做。做着玩,就像小孩玩玩具一样。”
“不行,做不了。”弗林克说。
“你没有信心。”麦卡锡说,“你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对不对?这太糟糕了。因为我知道你能做好。”说完,麦卡锡离开了那张工作台。
确实太糟糕,弗林克想。但事实就是这样,我无法改变。我无法因为愿意做某事或者决定做某事就拥有信心和热情。
麦卡锡这家伙,弗林克想,真是个顶呱呱的工头。他知道怎样刺激人,让人不由自主地全力以赴干一件事情。他天生就是个领导。恍惚间我差点被他说动了。但是——现在,麦卡锡已经走远了,他这次的努力失败了。
我没有带上《易经》,真可惜,弗林克想。关于这件事,我可以问上一卦。让《易经》五千年的智慧来回答这个问题。他忽然想起来温德姆—马特森公司办公区的休息室里有一本《易经》。于是他离开生产区,迅速沿走廊穿过办公区,来到休息室。
弗林克坐在一张镶有铝合金的塑料椅上,在一个信封背面写下自己的问题:“别人刚才劝我自己经营创意工艺品,我是否应该尝试?”然后他开始掷钱币。
初爻是“七”,二爻和三爻也是“七”。他知道前三爻是个乾卦。那是吉兆。乾卦预示创造。第四爻是个“八”,是阴爻。五爻是“八”,也是阴爻。天哪,他兴奋地想,如果最后一爻还是阴爻,那整个卦象就是泰卦第十一,预示和平。那是吉卦。或者——他的双手摇晃钱币的时候不停地颤抖。如果是阳爻,那就是大畜卦第二十六,预示君子兼善天下。两个卦象都是吉卦,反正是二者择一。他把三枚钱币掷了出去。
是阴爻。泰卦。
弗林克打开《易经》,卦辞上说:
和平。小的离去,
大的到来。
好运。成功。 [8]
因此,我应该照埃德说的去做,经营自己的小生意。上爻是“六”,这是我的动爻。他翻着书。爻辞是什么?他记不清楚了。可能预示吉祥,因为卦象本身是大吉大利。天地融合——但初爻和上爻总在卦体之外,因此,上爻“六”……他找到了爻辞,迅速扫了一遍:
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
我倒霉了!他大叫一声,胆战心惊。他又看了看对爻辞的解释:
卦象中间的变化已经开始。从护城河里挖出的泥土建起的城墙又坍塌进护城河里。凶时即将到来……
毫无疑问,在《易经》的三百多条爻辞中,这是最糟的之一。但卦辞是吉祥的。
他该听哪一个呢?
卦辞和爻辞怎么会如此截然相反?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吉兆和凶兆混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多么诡异的命运啊!神谕像发了疯的厨子,把桶底剩下来的东西刮一刮,把各种残渣碎粪搅一搅,端到你的面前。他想,一定是我同时揿了两个按钮,把工作程序给卡住了,所以神谕才给出了对现实世界的混乱看法。还好只是片刻的工夫,并没有持续很久。
见鬼,他想,只能有一个结果,要么吉要么凶,不可能又凶又吉。
或者……可以同时兼有?
首饰生意会带来好运,卦辞是这样说的;但是爻辞,该死的爻辞,它总是预示着更加深邃的东西,某些未来的灾难,尽管这些灾难未必和首饰生意有关。不管怎么说,一定有什么厄运在等着我……
战争!他忽然想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有二十亿人被杀,我们的文明也灰飞烟灭。氢弹像冰雹一样落下来。
哦,天哪!他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战争是因我而起的吗?或者是其他某个做金属工艺的人,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人?或者——是我们所有人。要怪就怪那些物理学家和所谓的共时理论。他们说,每一个粒子都和其他粒子联系在一起。你放个屁,整个宇宙的平衡就会被打破。这使生活成了滑稽的笑话,但周围并没有人笑。我打开一本书,得到了对未来事件的预言。但事实上,连上帝都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我算老几?不该由我负责,这一点我敢肯定。
我应该从麦卡锡那儿拿走我的工具,带走我的电动机,自己开家小店,做点不起眼的生意,一直做下去,管它什么凶爻吉爻。就这么做下去,按照自己的路子创造,直到最后。尽量活得开心,活得精彩,直到城墙坍塌进护城河,我们大家都完蛋,所有人都完蛋。这就是《易经》中神卦的意思。无论如何,命运最终会将我们全部击垮,但在这之前,我得做自己的事情。我得动手、动脑。
那个卦象是说我一个人的,说的是我的工作。但那爻就不一样了,它是说我们所有人的。
他想,我无足轻重。我只能读一读《易经》上的内容。读完了,抬头看一看,再低下头,在原来停下的地方继续前进,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过神谕似的。神谕并没指望我在大街上四处奔跑、大喊大叫,提醒公众注意我看到的预言。
他想知道,即便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是否有人能够改变这个命运。我们所有的人加在一起……或者某个伟人……或者某个重要人物碰巧处在某个关键位置上。机遇。偶然。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世界,全都命悬于此。
弗林克合上《易经》,离开了休息室,重新回到生产区。他看到麦卡锡,挥手招呼他到一边来,继续他们的谈话。
“我越想,”弗林克说,“越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好,”麦卡锡说,“听着。现在你得先从温德姆—马特森那儿弄点钱。”他眨了眨眼睛,眼睑惊恐地猛抽了一下。“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会辞职,和你一起干。看我的设计,怎么样?我知道它们棒极了。”
“当然。”弗林克感到有点恍惚。
“今晚下班后我们再见。”麦卡锡说,“去我的公寓。你七点钟左右过来,跟我和琼一起吃晚饭——假如你不介意孩子太吵的话。”
“好的。”弗林克说。
麦卡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走开了。
弗林克自言自语说:“我已经骑虎难下了。就在刚刚过去的十分钟里。”但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兴奋。
确实来得太快了,他一边想,一边走到工作台边收拾工具。我想,这类事情通常都是这样发生的。机遇,当它到来的时候——
我的一生都在等待这样的机遇。当神谕说“必有所成”的时候,一定是这个意思。关键是时辰。现在是什么时辰?是什么时刻?泰卦第十一中,上爻变动可以把整个卦象变成大畜卦第二十六。阴爻变成阳爻。爻在变动,新的时刻会出现。我当时慌慌张张的,竟然没有注意这一点。
我敢肯定,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有那个可怕动爻的原因。有了这个动爻,泰卦第十一才能转变成大畜卦第二十六。因此,在这场纷纷扰扰中,我是不会完蛋的。
然而,尽管他现在既兴奋又乐观,还是不能摆脱那个动爻带来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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