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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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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仑的梦想变成了现实:在理性的基础上,实现了不同民族的统一。自罗马帝国崩溃以来,这些民族一直纷争不息,各自为政,因而削弱了欧洲大陆的整体力量。这也是查理曼大帝的梦想:统一的基督教国家,不但国家内部安享和平,而且与均衡的世界和睦共处。但是——还有一个地方让人头痛心烦。

新加坡。

这个马来人的国家有着庞大的华人人口,他们大都是工商阶层人士。这些节俭勤劳的资产阶级发现,在美国的统治下,政府能够公正平等地对待所谓的“本土人”。但是在英国统治下,肤色较深种族的人不允许进入国家俱乐部、宾馆或豪华餐厅。和过去一样,他们仍然被限制在火车和汽车的某个指定区域内——比这更糟糕的是,他们在每座城市的居住区还得由英国人挑选指定。这些“本土人”在茶余饭后的闲谈和阅读报纸的过程中注意到,美国早在一九五○年就已经解决了黑人问题。白人和黑人在一起居住,在一起工作,在同一个地方用餐,甚至在美国南部也是如此。二战让种族歧视成为历史……

“这有什么问题吗?”朱莉安娜问乔。

他咕哝了一声,眼睛看着前方的路。

“告诉我书中后来发生了什么?”朱莉安娜问,“我肯定看不完整本书。我们马上就要到丹佛了。美国和英国有没有打起来,其中一方成为世界的主宰?”

乔立马说道:“在某些方面,这是一本好书。作者叙述详尽。美国拥有整个太平洋地区,和现在的东亚共荣圈差不多大小。美国和英国瓜分了苏联。这个局面持续了大约十年。然后就有了冲突——这是不可避免的。”

“为什么不可避免?”

“因为人性如此。”乔补充道,“心态如此。多疑,恐惧,贪婪。丘吉尔认为,美国通过迎合庞大的华人人口,削弱了英国在南亚的统治。这些华人当然是亲美的。英国开始建立——”乔咧嘴向她笑了笑——“他们称之为‘羁押保护区’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集中营。关押了成千上万被疑谋逆的华人。这些华人被指控犯有颠覆罪和煽动罪。丘吉尔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说他还在掌权?那时他是不是有九十岁了?”

乔说:“这正是英国体制优于美国的地方。每隔八年,美国就要赶走自己的总统,不管这位总统是多么称职——但是丘吉尔一直待在首相宝座上。特格韦尔总统卸任以后,美国就再没出现过像丘吉尔那样的总统。都是些平庸无能之辈。年纪越大,就越是固执和独断——我是说丘吉尔。到一九六〇年,他几乎变成了一个中亚地区的旧军阀。没有人敢对他说不。他已经在位二十年了。”

“天哪。”朱莉安娜说道。她匆匆把书翻到最后一章,想看看乔说得究竟对不对。

“我同意作者的看法。”乔说,“丘吉尔在二战中是一位杰出的领袖。如果他们一直让他当首相,他们现在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一个国家的好坏取决于这个国家的领导,这就是纳粹人所说的领袖原理。他们说得对。即便是这个阿本德森,也得正视这一点。当然,美国在战胜日本以后,经济得以蓬勃发展,因为他们从日本人手里抢得了巨大的亚洲市场。但这远远不够,因为缺少精神层面的东西。英国同样也没有精神层面的东西。两国都是富豪统治,由富人当政。如果他们赢得二战,他们一心想的就只有赚钱变富,我是说那些上层阶级。阿本德森,他想错了。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社会改革,或者什么公共福利计划——那些盎格鲁—撒克逊的财阀们是不会允许这样做的。”

朱莉安娜想,他说话的方式像个忠实的法西斯主义者。

乔似乎从朱莉安娜的表情上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放慢车速,转过头来,一边看着她,一边瞄着前面的车辆。“听着,我不是知识分子——法西斯主义不需要知识分子。需要的是行动。实践出真知。我们的公司国家制度需要我们理解社会动力——理解历史。明白吗?让我告诉你吧。朱莉安娜,我知道。”他用恳切的语气,或者说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这些腐烂的老牌帝国都由金钱控制,英国、法国、美国,全都一样。尽管美国实际上只是一个杂交的野种,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帝国,但它更加唯钱是从。这些国家没有灵魂,自然也就没有前途。不会有什么发展。纳粹就是一群大街上的地痞流氓,我承认。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对不对?”

她苦笑了一下。他又要开车又要讲话,露出了意大利人的习气。

“看阿本德森写的,就好像美国或者英国哪一方获胜非常重要。胡说八道!根本不值一读,根本不顾历史。这两个国家完全是半斤八两。你有没有读过领袖墨索里尼的著作?令人鼓舞。他为人独具魅力,文章也别具一格。他把每一个事件背后的真相解释得清清楚楚。战争真正的根源是旧势力和新事物之间的矛盾。金钱——这也是纳粹错误地把犹太问题拖入战争的原因——和大众精神的矛盾,纳粹称之为民众。”

朱莉安娜想,和墨索里尼说的一样。一模一样。

“纳粹的地痞流氓是一个悲剧。”他超过一辆慢速行驶的卡车之后,继续说道,“但变化对失败者来说总是残酷的。不用大惊小怪。看看以往的革命就知道了,像法国大革命,或者克伦威尔对爱尔兰的镇压。日耳曼人的气质里有太多的哲学思辨,还有太多的戏剧倾向。你看那些集会。一个真正的法西斯主义者是从不会侃侃而谈的。他们只做不说——像我一样。对吗?”

朱莉安娜笑着说:“老天,你一直像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

乔激动地大声说道:“我在给你解释法西斯主义者的行为理论!”

朱莉安娜没法回答,只觉得好笑。

但坐在她身旁的这个人并不觉得好笑。他怒视着朱莉安娜,脸涨得通红。他的额头上暴起青筋,身体开始颤抖。他又开始用手指前后挠他的头皮,什么话也不说,干瞪着朱莉安娜。

“别对我发火。”朱莉安娜说。

有一瞬间,她觉得他要揍她。他把手臂收了回去……但随后他嘟哝了一声,又伸出手,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

他们继续向前行驶。收音机里播放着管弦音乐,恬静闲适。朱莉安娜又想集中注意力看书。

“你说得对。”过了好一会儿,乔说道。

“什么说得对?”

“为当领袖,两个帝国你争我夺像小丑。难怪我们从战争中一无所获。”

朱莉安娜拍了拍他的手臂。

“一切都是非不明,朱莉安娜。”乔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或者确定的。对不对?”

“也许是。”朱莉安娜心不在焉地说,想继续看她的书。

“最后英国胜了。”乔指了指书说,“你不用麻烦自己看了。美国江河日下,英国继续挑衅,继续干涉,继续扩张,继续事事出头。好了,把书放在一边吧。”

“我希望我们在丹佛玩得开心。”她说着合上书,“你需要休息。我也希望你多休息。”如果你不休息,朱莉安娜想,你就会爆裂成无数碎片,就像喷泉一样。然后我该怎么办呢?我怎么回去呢?难道直接丢下你不管?

我想玩得开心,你答应过我,她想。我不想被人欺骗。我在生活中上过很多当,上过很多人的当。

“我们肯定会玩得开心。”乔说。“听着,”他用怪异的表情打量着她,“你把那本《蝗虫成灾》太当回事了。我想知道——你认为一个畅销书作家,比如像阿本德森这样的作家……会有人给他写信吗?我敢说一定有很多人写信给他,夸赞他这本书,甚至还会有人登门拜访。”

朱莉安娜立刻明白了。“乔——只要再开一百英里,我们就可以到那儿了!”

他的眼神发亮,对她笑了笑,又开心起来,不再愤怒和烦恼。

“我们一定能到那儿!”朱莉安娜说,“你开车技术那么好——到阿本德森那里费不了多少事,是吗?”

过了一阵,乔说:“但我想,名人是不会轻而易举让人拜访的。想要拜访他的人或许还不少。”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乔——”朱莉安娜抓着他的肩膀,激动地抱住他,“大不了他闭门不见。求求你了。”

乔仔细想了想,说:“我们先去购物,买点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一点很重要。或许还可以在夏延租辆新车。我相信这些你能做到。”

“当然。”朱莉安娜说,“你得把头发理一理。让我给你挑几件新衣服,求你了,乔。我过去一直给弗兰克挑衣服。男人自己买不好衣服。”

“你的着装品位很好,”乔说,又把头转向前方,闷闷不乐地看着车外,“在其他方面也一样。你最好给他打个电话。跟他联系一下。”

“我要把头发做一下。”朱莉安娜说。

“好。”

“走到他家门口,按响门铃,我一点也不会胆怯。”朱莉安娜说,“我的意思是,人只活一次,为什么要自己吓唬自己呢?他和我们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当他听说有人大老远地开车过来,就是想告诉他非常喜欢他的书,或许会高兴得要命。我们还可以请他在书上签名。在书的内页签名。他们常常这样做,不是吗?我们最好去买一本新书。这本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不好看。”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乔说,“由你决定所有的细节。我知道你能做得很好。漂亮的女人总是让人着迷。阿本德森看到你这么美丽动人,一定会为你敞开大门。但是听着,你可别耍花招。”

“你是什么意思?”

“你要对他说我们是夫妻。我不想你和他搅和在一起——你明白这一点。那太可怕。会毁了所有人的生活。他让你拜访他,你却这样报答他,太讽刺了。所以你要小心,朱莉安娜。”

“你可以和他讨论讨论,”朱莉安娜说,“关于意大利背叛轴心国而战败的那部分,再把你对我说的跟他讲一讲。”

乔点了点头。“当然。我们可以探讨所有话题。”

他们飞快地向前驶去。

第二天清晨,太平洋沿岸国时间七点钟,信介·田芥先生起床,朝盥洗室走去。然后他改变了主意,直接去求问神谕。

他在客厅的地板上盘腿而坐,开始摆弄那四十九根蓍草。他深深地感到他所问的问题刻不容缓,所以麻利地摆弄着蓍草,直到六爻都出现在他面前。

大吃一惊。是损卦第四十一。

神是以警醒的形式出现的。雷电交加。剧烈声响——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耳朵。哈哈!嗬嗬!空中的霹雳让他瞠目结舌、胆怯畏缩。虎啸龙吟,神现身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朝客厅四下看了看。来了——什么?他连忙站起身,气喘吁吁地等待着。

什么也没有。只有怦怦的心跳、呼吸和所有的生理过程,包括由间脑控制的面对危机时的条件反射方式:肾上腺素分泌、心跳增速、脉搏加快、腺体喷涌、咽喉哽咽、眼球凸出、腹泻等等。还有呕吐和性功能压抑。

但是什么也看不到。身体什么也做不了。跑?身体已为恐慌性逃跑作好全部准备。但是跑到哪儿去?为什么要跑?田芥先生自问。没有任何线索。因此没法跑。这是现代文明人的困境。身体已经调动起来,但是危险却隐藏不见。

他走到盥洗室,在脸上涂上肥皂沫,准备刮脸。

电话铃响了。

“真吓人。”他放下刮胡刀,大声说道,“一定要作好准备。”他迅速从盥洗室出来,重新回到客厅。“我准备好了。”说着他拿起话筒,“我是田芥。”他的声音又尖又细,他清了清嗓音。

安静了一阵。然后,一个细弱、干涩、沙哑的声音,就像远处传来的枯叶声,说道:“先生,我是信次郎·矢田部。我已经到旧金山了。”

“第一商会欢迎您,”田芥先生说道,“真是太高兴了。您身体怎么样?旅途愉快吗?”

“不错,田芥先生。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你?”

“很快。半小时之后。”田芥先生瞄了一眼卧室里的钟,想看看几点了。“还有一个第三方:贝恩斯先生。我得和他联系一下。可能会推迟一点,但是——”

“两小时之后怎么样,先生?”矢田部先生说。

“好的。”田芥先生说道,鞠了一躬。

“在日本时代大厦你的办公室。”

田芥先生又鞠了一躬。

咔嗒。矢田部先生已经挂断了电话。

这下贝恩斯先生可以高兴了,田芥先生想。就像点了一盘鲶鱼拌鲑鱼丝那样高兴,尾巴肥美的那种。他拿起电话,迅速拨通妙喜宾馆的号码。

“煎熬到头了。”当电话那头传来贝恩斯先生睡意蒙眬的声音时,田芥先生说道。

顿时,电话那头的声音睡意全消。“他来了?”

“到我的办公室,”田芥先生说,“十点二十。再见。”田芥先生挂断电话,跑回盥洗室把脸刮完。没有时间吃早饭了。到办公室之后,让拉姆齐先生去忙活这事。我们三个可以一起享受一顿早餐——他一边刮胡子,一边计划着这顿美味的早餐。

贝恩斯先生穿着睡衣,站在电话旁揉着前额,思考着。我没撑住,跑去联系了那个特工,真遗憾,他想。假如我再等一天……

但是或许并没有造成什么麻烦。约好今天还要去百货大楼。假如我不去,会怎么样?会引起连锁反应,反间谍机关会以为我被谋杀了什么的。会想办法来找我。

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他来了。终于来了 。等待结束了。

贝恩斯匆匆走到盥洗室,准备刮胡子。

他想,我敢肯定田芥先生会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我们现在可以丢掉“矢田部先生”这个伪装了。事实上,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借口,都可以丢掉了。

一刮完胡子,贝恩斯先生就去冲澡。水哗哗响起的时候,他放声高唱:

有人骑马暮色中,

经过黑夜和狂风。

这是父亲

和他的孩童。

现在,德国国家安全局采取任何措施都为时已晚,贝恩斯想。即便他们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也无关紧要。因此我可以不用再担心了,至少不用再为那件小事担心,对我自己的肤色耿耿于怀。

但其余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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