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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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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姆齐说:“田芥先生,这是矢田部先生。”说完,他退到办公室的角落里,一位瘦瘦的长者走到前面。

田芥先生伸出手,说道:“见到您我十分荣幸,先生。”老人把单薄纤细的手迅速伸进他的手里。田芥轻轻地握了握,立刻松开了。希望没弄断什么吧,他想。他仔细看了看这位老人的脸,觉得赏心悦目。老人的精神是如此坚定饱满。他神志清醒。显然是继承了所有的优秀传统。一个老人最好的品质都体现在他身上……忽然,他发现眼前这个老人就是寺夫木将军,日本帝国的前参谋长。

田芥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将军阁下。”他说道。

“第三方在哪儿?”寺夫木将军问。

“马上就到。”田芥先生说,“我亲自给他的宾馆打过电话。”他立刻浮想联翩,几乎不知道该怎么直起身子,于是弯着腰向后退了几步。

将军坐了下来。拉姆齐扶着椅子。他显然还不知道老人的身份,因此举止中没有特别的敬重。田芥先生犹犹豫豫地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们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将军说,“很抱歉,但也无法避免。”

“是的。”田芥先生说。

十分钟过去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对不起,先生。”拉姆齐在一旁局促不安,终于说道,“我先出去了,需要的时候我再过来。”

田芥先生点点头,拉姆齐离开了。

“要喝茶吗,寺夫木将军?”田芥先生问。

“不用,先生。”

“阁下,”田芥先生说,“老实说,我心里没底。我感到这次会面事关重大。”

将军点点头。

“贝恩斯先生我见过了,”田芥先生说,“并且在寒舍招待过他。他说自己是瑞典人。但是仔细观察可以看出,他其实是德国的某个上层人士。我这样说是因为——”

“请继续。”

“谢谢您,将军。他对这次会面深感不安,使我推测这次会面一定和德国的政治动荡有关。”田芥先生没有说出另外一点:他还注意到将军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出现。

将军说:“先生,你在试探,而不是在通报。”他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慈父般的光芒,没有一点恶意。

田芥先生接受了训斥。“阁下,我在这次会面中出现,是不是只是一个幌子,以遮掩德国侦探的耳目?”

“当然,”将军说,“我们希望有个幌子。贝恩斯先生是斯德哥尔摩托阿姆实业公司的代表,地道的商人。而我则是信次郎·矢田部。”

田芥先生想,我是田芥,这是货真价实的。

“毫无疑问,纳粹已经盯上了贝恩斯先生。”将军说。他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腰杆挺得笔直……田芥想,他好像在用鼻子嗅着远处牛肉茶的香味似的。“但要戳穿这个幌子,他们必须诉诸法律。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幌子不是为了欺骗,而是保证在万一暴露的情况下,要履行正式的手续。比如你看,如果他们要逮捕贝恩斯先生,就要费一些周折,而不只是单纯地把他击毙。如果没有这个文字上的幌子,贝恩斯先生出来走动的时候,他们完全是可以这样做的。”

“我明白了。”田芥先生说。听上去好像在玩什么游戏。但是他们了解纳粹人的思维方式,因此这应该是有用的。

桌上的内部通话机响了,是拉姆齐的声音。“先生,贝恩斯先生来了,要不要让他进去?”

“让他进来!”田芥先生大声说道。

门开了,贝恩斯先生出现在眼前。他一身时髦穿着,衣服笔挺合身,神态自若。

寺夫木将军站起身,面对着他。田芥先生也站了起来。三个人都鞠躬致敬。

“阁下,”贝恩斯先生对将军说,“我是德国海军反间谍机关的上校鲁道夫·韦格纳。正像您所了解的那样,我不代表任何人,也不代表德国政府的任何机关或部门,只代表我自己和一些不愿透露姓名的个人。”

寺夫木将军说:“韦格纳先生,我明白你不代表德国官方的任何部门。我也是以非官方的个人身份来这里的。我以前在日本帝国的军队里担任职务,因此有机会接触东京的要员,他们很想听听你要说的情况。”

田芥先生想,他们的对话有些古怪。但听起来还是蛮悦耳的,因为他们的声音里有种类似于音乐的特征,让人放松。

他们坐了下来。

“不妨直说,”贝恩斯先生说,“我想告诉你们,以及你们可以接触到的人士,目前德国正在准备实施所谓的蒲公英计划。”

“是的。”将军点点头,看来他已经听说了此事。但是,田芥先生认为,他似乎很想让贝恩斯先生继续讲下去。

“蒲公英计划,”贝恩斯先生说,“首先是在落基山脉国和美国的边境制造事端。”

将军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

“美国的军队将遭到袭击,然后他们会越过边界,予以反击。如此就会把驻扎在边境附近的落基山脉国常规部队拖入战斗。关于中西部地区的军队布防,美国军队有详细的地图。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德国将对冲突发表声明。一个国防空降兵的自愿特遣部队将被派去帮助美国。但这只是一个借口。”

“是的。”将军说道,一边认真听着。

“蒲公英计划的根本目的,”贝恩斯先生说,“是对日本本土进行大规模的核攻击,而且是突然袭击。”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目的是把日本皇室、国防军、大部分帝国海军,以及平民、工业和资源一扫而光,”寺夫木将军说道,“让日本的海外资产悉数归德国所有。”

贝恩斯先生没有开口。

寺夫木将军问:“还有什么情况?”

贝恩斯似乎一时没想起来什么。

“蒲公英计划的具体时间,先生。”寺夫木将军说。

“因为鲍曼先生的去世,”贝恩斯先生说,“一切都变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现在和反间谍机关失去了联系。”

寺夫木将军马上说道:“请继续说下去,韦格纳先生。”

“我们建议日本政府介入德国的国内局势。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提出这个建议。德国的某些派系赞成蒲公英计划,某些派系则持反对意见。我们原希望鲍曼总理去世之后,反对这个计划的人能够掌权。”

“但是你在旧金山的时候,”寺夫木将军说,“鲍曼先生去世了,德国的政治局势只能任其发展。现在戈培尔博士出任德国总理,政治动荡已经结束。”他停了停。“戈培尔一派怎么看待这个计划?”

贝恩斯先生说:“戈培尔博士支持蒲公英计划。”

田芥先生闭起了眼睛,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

“谁反对这个计划?”寺夫木将军问。

贝恩斯先生的声音传到田芥先生的耳朵里:“党卫队将军海德里希。”

“我很意外,”寺夫木将军说,“我表示怀疑。这个消息是否可靠,还是只是你和你的同僚的个人观点?”

贝恩斯先生说:“东部行政区,也就是现在日本统治的地区,将归外交部管理,由罗森堡的人负责,他们直接受总理领导。去年,在首脑们的多次会议上,这个问题都曾引起激烈争议。会议记录我做了影印。警察部门要求得到东部行政区的管理权,但被拒绝了。他们将负责太空殖民,像火星、月球和金星,都是他们的领地。这样的权限一旦划定,警察部门就要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太空计划上,因此他们反对蒲公英计划。”

“相互斗争,”寺夫木将军说,“一个派系反对另一个派系,由总理一手导演,这样他的地位才不会受到威胁。”

“是的,”贝恩斯先生说,“这就是为什么派我来请求你们干预。现在干预还来得及,因为局面还在变动之中。戈培尔博士要巩固自己的地位,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他要分化警察部门,可能会处死海德里希和其他党卫队或者国家安全局的首领。一旦成功——”

“是想让我们支持德国国家安全局?”寺夫木将军打断他的话,问道,“德国社会最恶毒的那部分?”

贝恩斯先生说:“是的。”

“天皇陛下——”寺夫木将军说,“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政策。对他来说,国家安全局的黑制服就是死亡的幽灵,整个城堡体系——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邪恶的。”

邪恶,田芥先生想。是的,是邪恶。我们要帮助他们夺取权力,来拯救我们自己?这就是我们面临的荒唐可笑的处境吗?

我处理不了这样的窘境,田芥先生在心里说。人居然要在不辨是非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行事。这样做是没有“道”可言的。所有的一切都混淆不清。光明和黑暗,影子和实体,全都混沌一片。

“德国国防军,”贝恩斯说,“是德国核武器的唯一掌控者。以前国家安全局使用核武器,都是在国防军的监督之下进行的。鲍曼的总理办公室从来不让核武器流入警察部门之手。在蒲公英计划中,所有行动都将听从军队最高司令部指挥。”

“这一点我了解。”寺夫木将军说。

“国家安全警察比国防军凶残,但是权力却要小得多。我们只能从现实出发,考虑真正的掌权者,而不是考虑我们的用意符不符合道德规范。”

“是的,我们必须面对现实。”田芥先生大声说道。

贝恩斯先生和寺夫木将军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

寺夫木将军对贝恩斯先生说:“你有什么具体建议?我们和太平洋沿岸国这里的德国国家安全局取得联系?直接和他们的头目谈判?我不知道这里的国家安全局头目是谁,不过我想,准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这里的国家安全局什么也不知道。”贝恩斯先生说,“他们的头目福姆·米尔是个老资格纳粹党徒,一个饭桶。柏林没有人会想到向他透露什么消息,他只负责日常事务。”

“那该怎么办?”寺夫木将军有些恼怒,“找这里的领事,还是德国驻东京的大使?”

田芥先生想,无论涉及多么重大的事情,这次会谈还是要失败了。纳粹内部的自相残杀,就像严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大脑一样混乱不堪。我们没法理解,我们的思维跟不上。

“一定要处理得巧妙周到。”贝恩斯先生说,“可以通过一系列中间人联络。比如在德国以外的某个中立国里跟海德里希走得近的人。或者某个经常在柏林和东京之间飞来飞去的人士。”

“你心里有什么人选?”

“意大利外长齐亚诺伯爵。他全身心致力于加强国际间的相互理解,是一个睿智、可靠、勇敢的人。但是——他和国家安全局没什么联系。不过他可以通过德国的某个人取得联系,比如某个利益集团,像克虏伯家族或者施派德尔将军,甚至可以通过某个党卫军上层人士联系。党卫军不会那么疯狂,他们更靠近德国的主流社会。”

“你们的机构,反间谍机关——通过你来接近海德里希,看来没有什么指望。”

“国家安全警察对我们恨之入骨。二十年来,他们一直企图煽动纳粹党对我们进行全面清洗。”

“你的个人生命安全是否也受到了他们的严重威胁?”寺夫木将军问,“据我所知,他们在太平洋沿岸国非常活跃。”

“活跃,但是却很无能。”贝恩斯先生说,“外交部领事馆的赖斯是个能干的家伙,却和国家安全局不和。”他耸了耸肩。

寺夫木将军说:“我想要你的影印材料,把它交给我国政府。还有所有关于蒲公英计划的材料。另外——”他想了一会说道,“还有所有关于这件事的客观证明。”

“当然可以。”贝恩斯先生说道。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扁扁的银质香烟盒。“每支香烟都是空的,里面装着微型胶卷。”他把香烟盒递给寺夫木将军。

“香烟盒怎么处理?”寺夫木将军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香烟盒,“看起来很值钱,送人太可惜了。”说着他开始把香烟往外倒。

贝恩斯先生笑了笑。“香烟盒您也一起带着。”

“谢谢。”寺夫木将军也笑了笑,把香烟盒放在上衣口袋里。

桌上的内部通话机响了。田芥先生按下按钮。

传来了拉姆齐的声音:“先生,楼下大厅里来了一帮德国国家安全局的人。他们企图占领大楼。时代大厦的警卫和他们打起来了。”远处响起了警笛声,就在田芥先生办公室窗外的街道上。“军警正在往这边赶,还有旧金山的治安警察。”

“谢谢你,拉姆齐先生。”田芥先生说,“你能毫不慌张地把这个消息报告给我们,很了不起。”贝恩斯先生和寺夫木将军在一旁听着,两人都很沉着。“先生们,”田芥先生对他们说,“不用等这些德国国家安全局的恶棍们到达这层楼,我们就可以把他们解决了,请放心。”田芥先生对拉姆齐说:“切断电梯电源。”

“好的,田芥先生。”拉姆齐中断了通话。

田芥先生说:“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个柚木盒子。他打开盒子,拿出一把保存完好的美国一八六〇年内战时期的柯尔特点四四手枪。这是一件珍贵的藏品。他又拿出一个弹药盒,里面有散装的弹药、弹头和雷管。他开始往枪里装子弹。贝恩斯先生和寺夫木将军都瞪大眼睛看着他。

“是我的个人藏品。”田芥先生说,“空闲的时候,我会练习快抢射击,和别人比着玩。老实说,我总能在时间上略胜别的爱好者一筹,但用枪时缺少几许谨慎。”他把枪摆好,枪口对着办公室的门,等待着。

在地下工作间的工作台前,弗兰克·弗林克坐在转轴旁边。他拿着一件银耳环的半成品,在嘈杂的棉布抛光轮上抛光。红铁粉溅到他的眼镜上,染黑了他的手和指甲。耳环的形状像个螺旋形的蜗牛壳,因为摩擦变得有些烫手。但是弗林克仍然更加卖力地推着。

“不要抛得太亮。”埃德·麦卡锡说,“只要把上面打亮就行了,下面可以不动。”

弗兰克·弗林克嘟哝了一声。

“银质的东西不要打磨得太亮,这样会更好卖。”埃德说,“银器就应该有那种旧旧的样子。”

市场!弗林克想。

他们目前还什么都没卖出去。除了留在美洲手工艺品公司代销的那批货,他们的产品至今还无人问津。他们总共已经去了五家零售店。

我们一分钱也没赚到,弗林克心里说。我们制作出来的首饰越来越多,都堆在这个工作间里。

耳环背面的螺旋钉碰到了轮子,从弗林克手中打了出去,撞上抛光挡板,落在地上。弗林克关掉了电动机。

“别把这些小部件弄丢了。”麦卡锡拿着焊枪说道。

“老天,只有豌豆大。怎么抓都抓不牢。”

“好了,把它捡起来吧。”

真倒霉,弗林克想。

“怎么回事?”看到弗林克没有动静,麦卡锡问道。

弗林克说:“我们光投钱,却没有回报。”

“还没有做出来的东西,怎么卖得出去?”

“我们什么也卖不出去。”弗林克说,“不管是做出来的,还是没有做出来的。”

“才问了五家店。那才是沧海一粟。”

“但是趋势——”弗林克说,“已经摆在那儿了。”

“别开玩笑。”

弗林克说:“我是说真的。”

“你想怎么样?”

“我觉得现在该找地方卖废料了。”

“好吧,”麦卡锡说,“那你退出吧。”

“我退出。”

“我自己一个人做下去。”麦卡锡又把焊枪点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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