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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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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没有回答。他用指关节摩挲着上唇,皱着眉看着远方。

“你有没有用过神谕?”朱莉安娜问。

霍桑看了她一眼。

“我不希望你开玩笑。”朱莉安娜说,“请如实告诉我,别说什么俏皮话。”

霍桑咬着嘴唇,低头看着地上。他双手抱在胸前,脚后跟来回晃动着。周围的其他人都安静下来。朱莉安娜注意到他们的态度变了。因为她扫了他们的兴。但是她不想把话收回来,也不想用其他的话来掩饰。她不想故作姿态,因为这件事至关重要。她千里迢迢,历经艰险,就是要从他嘴里得到真相。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阿本德森终于开口。

“不,回答并不难。”朱莉安娜说。

客厅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们一起看着同卡罗琳和霍桑站在一起的朱莉安娜。

“对不起,”阿本德森说,“我不能立刻回答你的问题。你得接受这一点。”

“那你为什么写这本书?”朱莉安娜问道。

阿本德森用酒杯指了指朱莉安娜胸前的饰针,说:“你衣服上的饰针有什么用?是为了避邪,还是只为把衣服别在一起?”

“你为什么转移话题?”朱莉安娜问,“说些言不及义的话,是在逃避我的问题吗?这很幼稚。”

霍桑·阿本德森说:“每个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你应该读我的书,接受书上说的就行了,就像我接受我看到的东西一样——”他又用酒杯指了指朱莉安娜,“无须问这下面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用木条、金属丝和海绵橡胶垫起来的。这难道不是信任人性、信任生活的一部分?”朱莉安娜想,他看上去有点恼火,有点激动,不再那么彬彬有礼了,也不再像主人了。她用眼角注意到,卡罗琳也有一种极度愤怒的表情。她的双唇紧闭,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在你的书中,”朱莉安娜说道,“你想说出路总会有。难道这不是你的意思?”

“出路。”他带着嘲讽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朱莉安娜说:“你已经回答了我不少问题。我看现在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恨,什么也不需要躲避或者逃避。什么也不需要追求。”

霍桑面对着她,扶了扶眼镜,边打量她边说:“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珍贵的东西。”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朱莉安娜说。男人脸上的这种表情,她早已司空见惯。在这里看到这种表情,并没有让她感到不快。她不再有从前那种感受。“盖世太保的档案说你喜欢我这样的女人。”

阿本德森脸上的表情略有变化。他说:“一九四七年以后,盖世太保就不存在了。”

“那就叫国家安全警察,或者其他什么名字。”

“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卡罗琳轻快地说道。

“我正想说这事。”朱莉安娜说,“我和一个国家安全警察一起开车到了丹佛。他们终究会追到这儿来的。你们应该去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敞开大门,像我进来的时候那样任人进出。要是再有安全警察开车过来——就不会有像我这样的人出来阻止他了。”

“你说‘再有’——”阿本德森停了一会儿继续说,“和你一起开车到丹佛的那个安全警察怎么样了?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这里?”

朱莉安娜说:“我割断了他的喉咙。”

“这可非同一般。”霍桑说,“一个女人,一个你平生从未见过的女人,告诉你这样一件事情。”

“难道你不相信我?”

他点点头。“当然相信。”他凄惨地冲她笑了笑,既羞怯又温和。显然,他从没想过要怀疑她。“谢谢。”他说道。

“请躲开他们。”她说道。

“当然。”他说,“你知道,我曾经确实想躲避他们。正如你从封面上读到的那样……那些关于武器和电网的叙述。我们把这个写在封面上,就是为了让别人以为我们仍然戒备森严。”他的声音里流露出疲惫和漠然。

“至少你得带把枪。”他妻子说道,“我知道有一天,某个你请来做客的人会开枪把你打倒,某个纳粹杀手会报复你。就在你像现在这样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已经预料到了。”

“他们肯定能抓住你,”霍桑说,“只要他们愿意,不管你有没有电网和高堡什么的。”

你太相信宿命了,朱莉安娜想。对自己的死亡听之任之。你书中理解世界的方式你真的了解吗?

朱莉安娜问:“是神谕帮你写了那本书,不是吗?”

霍桑回答说:“你想知道真相吗?”

“我想知道,而且也配知道。”她回答说,“因为我付出了太多。不是吗?我配知道真相,你明白这一点。”

“在我写作的整个过程中,”阿本德森说,“神谕都在睡大觉。在办公室的角落里睡大觉。”他的眼神里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相反,他把脸拉得长长的,显示出从未有过的严肃。

“告诉她真相。”卡罗琳说,“她说得对,她配知道真相,因为她为你做了太多事。”她对朱莉安娜说:“我来告诉你,弗林克太太。霍桑通过阴阳爻线一个一个地作出了选择,成千上万个选择,比如历史分期、主题、人物和情节等等,每隔几行就要求问一次神谕,因此他费了好多年才写完这本书。霍桑甚至还求问神谕,问这本书会取得怎样的成功。神谕告诉他会取得巨大成功,他写作生涯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你说得对,是神谕帮他写了这本书。你一定也经常求问神谕,否则你是不会知道的。”

朱莉安娜说:“我很想知道神谕为什么要让你写这样的小说。你有没有问过神谕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写德国和日本战败?为什么是这样一部特别的小说,而不是其他类型?还有,什么是神谕在书中不便直接对我们说的?神谕总是如此迂回。这些问题一定不同寻常,你们说呢?”

霍桑和卡罗琳都没有回答。

“神谕和我,”霍桑终于说道,“很早之前就版税问题达成了协议。如果我问神谕为什么要写这本书,那我的版税就要统统交给它了。问这个问题就等于承认:除了打字,我什么也没做。这既不是事实,也不成体统。”

“如果你不问,”卡罗琳说,“那我来问。”

“这不是你要问的问题。”霍桑说,“还是让朱莉安娜来问吧。”他对朱莉安娜说:“你的大脑异乎寻常,你有没有意识到?”

朱莉安娜说:“你的《易经》呢?我的放在车里,落在汽车旅馆了。如果你不想让我用你的书,我就回去拿。”

霍桑转身走开。朱莉安娜和卡罗琳跟在他后面。他们穿过客厅的人群,朝一扇紧闭的房门走去。他让她们在门口等着,自己一个人进了房间。他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两册黑色书脊的《易经》。

“我不用蓍草。”霍桑对朱莉安娜说,“我掌握不了其中的窍门,拿不住。”

朱莉安娜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咖啡桌旁坐下来,说道:“我需要笔和纸做记录。”

一个客人给她拿来笔和纸。客厅里的所有人都聚拢过来,在朱莉安娜和阿本德森夫妇周围围成一圈,看着,听着。

“你可以把你的问题大声说出来。”霍桑说,“这里不需要保密。”

朱莉安娜说:“神谕,你为什么要写这本书?你想让我们从中学到什么?”

“你问问题的方式虔诚到让人惶恐。”霍桑说,“继续吧。”他递给朱莉安娜三枚带孔的铜钱。“我一般用这个。”他蹲下身子看朱莉安娜抛掷硬币。

朱莉安娜开始抛掷铜钱。她平静而镇定。霍桑给她记下爻数。朱莉安娜抛掷过六次之后,他低下头读道:“上巽下兑中虚。”

“你知道这是什么卦象吗?”朱莉安娜问,“不看卦图也能知道吗?”

“知道。”霍桑说。

“是中孚卦。”朱莉安娜说,“指内在的真实。我不看卦图也能知道,而且我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霍桑抬起头审视着她,脸上呈现出近乎愤怒的表情。“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写的东西全都是真实的?”

“没错。”朱莉安娜说。

霍桑愤怒地说:“德国和日本战败了?”

“是的。”

霍桑合上书,站起身,什么也没说。

“甚至连你也不能面对这个事实。”朱莉安娜说。

霍桑沉思良久。朱莉安娜发觉他的眼神变得空洞。他在内省,朱莉安娜想,在自我反思……随后他的眼睛又明亮起来。他嘟哝道:“我什么都不相信。”

“你还是相信吧。”朱莉安娜说。

他摇了摇头。

“真的不能?”朱莉安娜问,“肯定不能?”

霍桑·阿本德森说:“你想不想让我为你买的《蝗虫成灾》签名?”

朱莉安娜也站起身来。“我想我得走了。”她说,“谢谢你。如果我打搅了你们的聚会,我感到抱歉。感谢你们让我进你们的家门。”朱莉安娜从霍桑和卡罗琳面前走过。她穿过人群,朝卧室走去,去拿她的外套和手提包。

她穿外套的时候,霍桑出现在她身后。“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他转过身对站在他身旁的卡罗琳说道:“这个女人半人半仙,像个神秘的小精灵……”他抬起手揉了揉眉毛,揉的时候弄歪了眼镜。“一个不知疲倦地在大地上游荡的精灵。”他把眼镜扶好。“她率性而为,只想表达自己的存在。她并不打算到这儿来伤害他人。只是这件事碰巧发生在她身上,就像我们碰巧遇到了某种天气。我很高兴她来。她从书中揭露的东西并不让我感到难过。她并不知道自己到这儿来会干些什么,会发现什么。我觉得我们都很幸运。我们就别再为此事生气了,好吗?”

卡罗琳说:“她确确实实让人心烦。”

“现实生活就是如此。”霍桑说。他把手伸向朱莉安娜。“感谢你在丹佛做的一切。”他说道。

朱莉安娜握了握他的手。“再见。”她说道,“听你妻子的话,至少随身带把枪。”

“我不会带枪的。”他说道,“我早已下定决心。我不会再为此事而烦恼。我紧张的时候,特别是在夜晚,会不时地求问神谕。情况看来还不错。”他笑了笑。“事实上,如果还有什么能让我烦恼的话,就是知道站在客厅里一边听一边吃的那帮游手好闲的家伙,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把我们家的酒全都喝光了。”说完他转过身,大步朝餐柜走去,去给他的酒加冰块。

“这里的事做完了,你要去哪里呢?”卡罗琳问。

“我不知道。”她不会为这个问题感到烦恼。她想,我一定和霍桑有点像。我放得下任何事,不管它有多么重要。“或许我会回到我丈夫弗兰克身边。今晚我给他打过电话,但没打通。我可能会再打一次。先看看到时我心情怎样吧。”

“尽管你为我们做了许多,你说你为我们做了许多——”

“你希望我从没来过你们家。”朱莉安娜说。

“如果你真救了霍桑一命……这令我敬畏,也让我沮丧。你和霍桑说的话不少我都听不懂。”

“很奇怪,”朱莉安娜说,“我从没想到真相会让你们不高兴。”她想,真相和死亡一样可怕,但是比死亡更难发现。因此我很幸运。“我还以为你们会和我一样兴奋不已呢。原来是场误会,是不是?”说完她笑了。过了片刻,阿本德森夫人也勉强地笑了笑。“好吧,再见了。”

一会儿工夫,朱莉安娜又重新走在石板路上,走在从客厅渗过来的支离破碎的灯光里,走过屋前的草坪,进入到一片暗影里,然后她上了人行道。

她一直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阿本德森的家。她一边走一边左右留意着,看有没有出租车或者小轿车亮着灯光,充满生机地出现在街道上,把她带回自己的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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