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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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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太见别人坐,她才敢坐。小赵还在后边给拉着椅子,而且故意的拉得很远,李太太没留神,差点出溜下去。除了张大哥,其余的眼全钉着她。

大家坐好,摆台的拿过茶单来。小赵忙递给李太太。她看了看,菱——坐在妈旁边——拿过去了;“哟,还有发呢,妈,菱拿着玩吧?”她顺手把茶单往小口袋里放。小赵觉得异常有趣。“开白兰地!”酒到了,他先给李太太斟满一杯,李太太直说不喝不喝,可是立起来,用手拢着杯子。

“坐下!”老李要说,没说出来,咽了口唾沫。

小吃上来,当然先递给李太太,她是座中唯一的女人。摆台的端着一大盘,纸人似的立在她身旁。她寻思了一下,“放在这儿吧!”

小赵的笑无论如何忍不住了。

张大哥说了话:“先由这边递,茶房;不用论规矩,吃舒服了才多给小账。”他也笑了笑。

菱见大盘子拿走,下了椅子就追,一跤摔在地上,妈妈忙着过来,一边打地,一边说:“打地,打,干吗绊我们小菱一跤!”菱知道地该打,而且确是挨了打,便没放声哭,只落了几点泪。

老李的头上冒了汗。他向来不喝酒,可是吞了一大口白兰地。李太太看人家——连丈夫——全端起酒来,也呷了一口,辣得直缩脖子,把菱招得咯咯的笑起来。

菱用不惯刀叉,下了手。妈妈不敢放下刀叉,用叉按着肉,用刀使劲切,把碟子切得直打出溜;爽性不切了,向着没人的地方一劲咽气。

小赵非常的得意。

吴先生灌下两杯酒,话开了河,昔日当军人的光荣与现在练太极拳的成绩,完全向李太太述说一番。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说什么好。幸而张大哥问了她几句关于房子与安洋炉的事,她算是能找到相当的答对。孙先生也要显着和气,打着他自己认为是官话的话向她发问,她是以为孙先生故意和她说外国话,打了几个岔,脸红了几阵,一句也答不出。孙先生心中暗喜,以为李太太不懂官话。

老李象坐着电椅,浑身刺闹得慌。幸而小英在一旁问这个问那个,老李爽性不往对面看,用宰牛的力气给英切肉。

小赵要和老李对杯,老李没有抬头,两口把一杯酒喝净。小赵回头向李太太:“李太太,先生喝净了,该您赏脸了!”李太太又要立起来。

“李太太别客气,吃鬼子饭不论规矩。”张大哥把她拦住。

她要伸手拿杯子,张大哥又发了话:“老吴,你替李太太喝点吧;白兰地厉害,她还得照应着孩子们呢。”

吴太极觉得张大哥是看得起他,“老吴是军人,李大嫂,喝个一瓶两瓶没关系。”一口灌下去一杯,哈了一声,打了个抱虎归山,用手背擦了擦嘴。还觉得不尽兴,“老李,咱替了李太太一杯,咱俩得对一杯,公道不公道?请!”没等老李说什么,他又干了一杯,紧跟着,“开酒!”

老李没说什么,也干了一杯。

怎么到了家,老李不知道,白兰地把他的眼封上了。一路的凉风叫他明白过来,他看见了家,也看见了张大哥。看见张大哥,他的怒气借着酒气冲了上来。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向张大哥闹气,张大哥不能明白他——没有人能明白他!怒气变为伤心,多少年积蓄下的眼泪只待总动员令。他裂着大嘴哭起来。英和菱吓得不知道怎好,都藏在妈妈的身旁。妈妈没吃饱,而且丢了脸,见丈夫哭,自己也不由的落泪。

张大哥由着老李哭,过去劝李太太:“大妹妹,不用往心里去,这算不了什么!那群人专会掏坏,没有正经的,再遇上他们的时候,我告诉您,大妹妹,不管三七二十一,和他们嘴是嘴,眼是眼,一点别饶人,他们管保不闹了;您越怕,他们越得意。”

“不是呀,大哥,您看我,我不惯那么着呀,我哪斗得过几个大老爷们呀!”她越想越觉伤心,也要哭出声来。

“大妹妹,别,看吓着孩子们!”

李太太一听吓着孩子,赶紧把泪往肚子里咽。擤了把鼻子,委委屈屈的说:“大哥,您看,那个姓赵的来了,我不认识他,怎能和他走呢?可是他同丁二爷一块来的,我——”

“呕,丁二爷?”

“是呀,我认识丁二爷,小赵说什么,丁二爷都点头,我干吗再多心呢?他又都说得有眉有眼!他说您大兄弟请了女客,叫我去陪陪,我心里就想,要是不去,岂不叫您大兄弟不愿意?我还留了个心眼,到西屋问了问马老太太,老太太也认识丁二爷,说,去就去吧。及至到了那里,我一看并没有女客,就瞪了眼!没看见过这么坏的人,没看见过!”

张大哥觉得她说了这一片,也当够解气的了,又过来劝老李:“老李,你睡去吧,这不算什么,小赵的坏,何必跟他生气?!”

老李连大气也没出;不便于说什么,张大哥不懂。

这个工夫,马老太太进来了。李太太走后,婆媳们又不放心了,念叨了一晚上。可是他们回来了,老李又哭起来,老太太莫名其妙。听见老李住了声才敢过来。“张先生,怎回事呀?”

“老李被同事们起哄灌醉了;您还没歇着哪,老太太?”

“没哪,她们娘儿三个走后,我又不放心了,直提心吊胆的一大晚上!”

“老李呀,你睡去,我该走了,明天见。”张大哥似乎有把这一案交给马老太太撕拉的意思。

老李没有要送出张大哥的意思,可是似乎是出于习惯,不由的立起来。张大哥怕他再晃摇得吐了,拦住了他。

马老太太和李太太说了几句也回到西屋去。李太太抱着菱上床去落泪。

老李坐在火旁,喝了一大壶开水,心中还觉得渴。头发紧,一声不语,心中烧着没有火苗的闷火。他没有和李太太闹气的意思,虽然她是出了丑。他恨自己。为什么请小赵们吃饭?只为透着和气?不,为是避免太太出丑;可是终于是出了丑,而且是花了许多的钱!为什么怕太太出丑?跟小赵硬硬的,不请客,不请!小赵能把我怎样了?我的太太就是那样,就是那样!干什么想回避藏躲?自己,自己根本是腐朽社会意见的化身,不敢和无聊,瞎闹,硬碰一碰,自己不算个人,没有人气!为什么不端起酒杯,对准了泼在小赵脸上?或是捏着小赵的鼻子灌他一杯醋?只会自己生闷气,不敢正眼看自己的太太!老觉得自己是个新人物,有理想,却原来是地道的怯货,不敢向小科员们说半个错字,不敢不给他们作开心的资料!

老李恨小赵不似恨张大哥那么深。对小赵,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当场叫他吃点亏,受点教训。对张大哥,他没办法。这场玩笑,第一个得胜的是小赵,第二个是张大哥。看张大哥多么细心圆到,处处替李太太解围,其实处处是替小赵完成这个玩笑。为什么张大哥不直接的拦阻小赵?或是当场鼓动我或太太和小赵,嘴是嘴,眼是眼?张大哥哪敢那么办!他承认小赵的举动是对的,即使不是完全有分寸。他承认李太太是该被人戏弄的,不过别太过火。那位二妹妹的丈夫,托人情考中了医生,还要托人情免了庸医杀人的罪名,这是张大哥的办法!任着小赵戏弄英的妈,而从中用好象很圣明的方法给她排解,好叫她受尽嘲笑,这是他的办法!他叫我接来家眷!

张大哥不敢得罪任何人,可是老李——他叫着自己——你自己呢?根本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自己总觉得比张大哥高明,其实你比他还不济!假如有人戏弄张大嫂?张大哥也许有种不得罪人的办法替她解围。老李你呢?没有任何办法!小赵是什么东西?可是你竟自不敢得罪他。小赵替狗粪样的社会演活动电影,你自己老老实实的给他作演员!还说什么理想,革命,打倒无聊的社会规俗!哈,哈!

太太,自然是不高明。为什么把她接来,那么?谁把她接来的?就不敢象马老太太的儿子那样浪漫,连那样想想也不敢!你一辈子只会吃社会的屎!既然接来,为什么要藏藏躲躲?为什么那件棉袍就不宜于上东安市场?为什么她就见不得小赵?

老李的闷火差不多把自己要烧裂了。越想头越疼,渐渐的他不能再清楚的思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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