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离婚 > 第十

第十(2/2)

目录

“来两壶酒?”跑堂的建议。

“对,两壶酒,两壶,很好!”丁二爷说。

其余的,跑堂建议,二位饭客很快的通过议案。

老李不大喝酒,两壶都照顾了丁二爷。他的脸渐渐的红上来,眼光也充足了些,腮上挂上些笑纹,嘴唇顺着酒味动了几次,要说话,又似乎没个话头儿。看了老李一眼,又对自己笑了笑,口张开了:“两个小孩真可爱,真的!”

老李笑着一点头。

“原先我自己也有个胖男孩,”丁二爷的眼稍微湿了点,脸上可是还笑着。“多年了,”他的眼似乎看到很远的过去,“多年了!”他拿起酒盅来,没看,往唇上送;只有极小的一滴落在下唇上。把小盅放下,用手捣着,楞了半天,叹了口气。

老李招呼跑堂的,再来一壶;丁二爷连说不喝了,可是酒到了,他自己斟满。呷了一口,“多年了!”好象他心中始终没忘了这句。“李先生,谢谢你的酒饭!多年了!”他又喝了一口。“妇女,妇女,”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眼直看着酒盅,“妇女最不可靠,最不可靠,您不恼丁二,没出息的丁二,白吃饭的丁二,这么说?”

老李觉着不大得劲,可是很愿听听他说什么,又笑了笑,“我也是那么看。”

“啊!丁二今天遇见知己:喝一口,李先生!我说妇女不可靠;看我这个样,看!都因为一个女人,多年了!当年,我也曾漂亮过,也象个人似的。娶了亲,哼!她从一下轿就嫌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嫌我!我怎么办?给她个下马威;哼!她连吃子孙饽饽的碗都摔了。闹吧,很闹了一场。归齐,是我算底(注:算底,被压在下面,失败者的意思。):丁二是老实人,很老实!她看哪个男人都好,只有我不好!谁甘心当王八呢?但是——喝一口,李先生。但是,我是老实人。三年的工夫,我是在十八层地狱里!一点不假,第十八层!打,我打不了,老实!真老实,我只能一天到晚拿这个,”他指了指酒盅,“拿这个好歹凑合着度过一天,一月,一年,一共三年!很能喝点,一斤二斤的,没有什么,”他笑了笑,似乎是自豪,又象是自愧。

老李也抿了一口酒,让丁二爷吃菜,还笑着鼓舞着丁二往下说。

“事情丢了;谁要醉鬼呢?从车上翻出来,摔得鼻青脸肿;把刚关的薪水交给要饭的,把公事卷巴当巴当火纸用;多了,真多,都是笑话。可是醉卧在洋沟里,也比回家强!强的多!自己的胖小子,就不许我逗一逗,抱一抱;还有人说,那不是我丁二的儿子!她要是把孩子留下,她自己干脆跑了,丁二还能把酒一断,成个人。她不跑,及至她把我人和钱全耗净,我连一件遮身的大衫都没有了,她跑了,带着我的儿子!我还有什么活头呢?有人送给我一件大衫,我也把它卖了,去喝酒。张大哥从小店里,把我掏了出来,我只穿着半截裤子,腊月天,小店里用鸡毛蒜皮烧着火!我忘不了她,忘不了我的儿子。她在哪儿呢?干什么呢?我一天到晚,这么些年了,老盼望有封信来——不管是打哪儿来的——告诉我个消息。邮差是些奇怪的人,成天成年给人家送信,只是没有我的。儿子,唉!完了,我丁二算是完了!妇女要是毁人,毁到家,真的!李先生,谢谢你的酒饭!见了张大哥别说我喝酒来着:一从一入他的家门,没喝过一滴酒。李先生,谢谢你!”

“你还没吃饱呢?”老李拦住了他。

“够了,真够了,遇见了知己,不饿。多年了,没人听我这一套。天真,秀真,小的时候,还爱听我说;现在,他们长大了,不再愿听。谢谢,李先生!我够了。得上街去溜一溜嘴里的酒味:叫张大嫂闻见,了不得,很了不得!”

老李心中堵得慌。一个女人可以毁一个,或者不止一个,男子。同样的,男人毁了多少妇女?不仅是男女个人的问题,不是,婚姻这个东西必是有毛病。解决不了这样大的问题,只好替自己和丁二爷伤心。丁二爷不那样讨厌了。世上原没讨厌的人,生活的过程使大家不快活,不快活自然显着讨厌:大概是这么回事,他想。假如丁二爷娶了李太太,假如自己娶了——就说马少奶奶吧,大概两人的生活会是另一个样子?可也许更坏,谁知道!他上了天桥,没看见一个讨厌的人,可是觉得人人心的深处藏着些苦楚。说书的,卖艺的,唱蹦蹦戏的,吆喝零碎布头的,心中一定都有苦处。或者那听书看戏捧角的人中有些是快活的。可是那种快活必是自私的,家中有几个钱,有个满意的老婆,都足以使他们快活,快活得狭小,没意义,象臭土堆上偶尔有几根绿草,既然不足以代表春天,而且根子扎在臭土堆上,用人生的苦痛、烦恼、不平堆起来的。

回到家中,孩子们已钻了被窝。太太没盘问他,脸上可是带着得意的神气。

李太太确是觉着得意,指槐骂柳的卷了马少奶奶一顿,马少奶奶连个大气也没出:理直的气壮,马少奶奶的理不直,怎能气壮?李太太越想越合理。丈夫回来了,鼻子耳朵都冻得通红,神气也不正,都是马家的小娘们的错儿!丈夫就是有错也可以原谅:那个小不要脸的是坏东西。对丈夫不要说穿,只须眼睛长在他身上,不要叫那个小坏东西得手。况且已经骂了她一顿,她一时也未必敢怎样。保护丈夫是李太太唯一的责任。她想得头头是道,仿佛已经征服了砖塔胡同和西四牌楼一带。对丈夫,所以,得拿出老大姐的气派,既不盘问上哪儿去了一天,并且脸上挂出欢迎他回来的神气:叫他自己去想!

老李以为太太的得意是由于和丁二爷谈得投缘。由她去。可是太太要跟了丁二爷去,自己该怎样呢?谁知道!丁二是可怜的废物。

李太太急于要知道的是马少奶奶有什么表示。设若她们在院中遇见,而马少奶奶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便有点麻烦。决不怕她,不过既然住着人家的房,万一闹大发了,叫人家撵着搬家,事儿便闹明,而自己就得面对面和丈夫见个胜负。虽说丈夫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是男人的脾气究竟是暴的,为这个事挨顿打,那才合不着呢!李太太不怕;稍有点发慌。不该为嘴皮子舒服而惹下是非。再说捉奸要双;哪能只凭一个红萝卜?就是捉奸要双的话,也还没有听说过当媳妇的一刀两个把丈夫和野娘们一齐杀死!哪个男人是老实的?可是谁杀了丈夫不是谋害亲夫?越想越绕不过花儿来,一夜没有睡好,两次梦见野狗把年糕偷了走。

第二天,她很想和马少奶奶打个对面。正赶上天很冷,马少奶奶似乎有不出屋门的意思;李太太自己也忙着预备年菜,一时离不开厨房。蒸上馒头之际,忽然有了主意:“英,上东屋看看大婶去。”

“昨儿不是妈不准我再去吗?”黑小子的记忆力还不坏。

“那是跟你说着玩呢;你去吧。”

“菱也去!”她早就想上东屋去。

“都去吧!英,好好拉着菱。”

两位小天使在东屋玩了有一刻来钟,李太太在屋门口叫,“英啊,该家来吧,别紧自给大婶添乱,大年底下的!”

“再玩一会儿!”英喊。

“家来吧,啊?”李太太急于听听马少奶奶的语气。

“在这儿玩吧,我不忙。”马少奶奶非常的和气。

“吃过了饭,大妹妹?”李太太要细细的化验化验。

“吃过了,您也吃了吧?”非常的和蔼,好听。

一块石头落了地:“莫非她昨天没听见?”李太太心里说。然后大声的:“你们都好好的,不许和大婶讪脸,听见没有?”

看着蒸锅的热气,李太太心里那块小石头又飞来了。“她不能没听见。也许是装蒜呢,嘴儿甜甘心里辣!也许是真不敢惹我?本来是她不对,就是抓破了脸闹起来,也是她丢人。二十来岁的小媳妇,没事儿上街坊屋里去找男人!”这么一想,心中安顿下去,完全胜利!

年底末一次护国寺庙会。风不小,老李想,庙上人必不多,或者能买到些便宜花草什么的。买些水仙,或是两盆梅花,好减少些屋中的俗气。所谓俗气,似乎是指着太太而言,也许是说张大嫂送来的那副对联,未便分明的指定。

庙上人并不少,东西当然不能贱卖。老李纳闷,人们对过年为什么这样热心。大姑娘,小媳妇,痰喘咳嗽的老头子,都很勇敢的出来进去,有些个并不买东西,仿佛专为来喝风、受冻、吃土、看大姑娘。生命大概是无聊,老李想,不然——刚想到这儿,他几乎要不承认他是醒着了,离他不远,正在磁器摊旁,马少奶奶!他的脸忽然的一下热起来。

“走哇,大年底下的,别发呆呀!”一个又糟又倔的老头子推了老李一把。

他机械的往前挪了两步,不敢向她走去,又愿走过去。他硬着胆子,迷迷糊糊的,假装对他自己不负责任的,向她走了去。怕他自己的胆气低降,又怕她抽身走开,把怕别的事的顾虑都压下去。不管一切了,去,去,鼓舞着自己!别走,心中对她祷告着!今天就是今天了,打开一切顾忌,作个也还敢自由一下的人!

她仿佛是等着他呢,象一枝桃花等着个春莺。全世界都没有风,没有冷气,没有苦闷了,老李觉得,只有两颗向一处拧绕的心。他们谁也没说什么,一同往庙外走。老李的心跳得很厉害,生命的根源似乎起了颤动,在她的身旁走!她低着头,可是腰儿挺着,最好看的一双腿腕轻移,肩圆圆的微微前后的动,温美的抵抗着轻视着一切。

他们并没有商议,进了宝禅寺街,比大街上清静一些。老李不敢说话——一半是话太多,不能决定先说哪一句;一半是不肯打破这种甜美的相对无语。

可是她说了话:“李大哥,”她的眼向前看着,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以后你,啊,咱们,彼此要回避着点。我真不愿说,您知道大嫂子骂了我一顿吗?”

“她——”

“是不是!”她还板着脸,“设若你为这个和她吵架,我就不说了!”

“我不吵架,敢起誓!她为什么骂你?”

“那个红萝卜。好啦,事情说明了,以后我们——呕,我要雇车了。”

“等等!告诉我一件事,为什么你的娘家不要你了?”

她开始笑了笑。“我一气都说了,好不好?‘他’是我的家庭教师,给我补习英文算术,因为我考了两次中学都没考上。后来我跟他跑出来,所以家里不准我再回去。其实,央告央告父母,也没有什么完不了的事,不过,求情,不干!婆母对我很好,也不愿离开她。没什么!”她好似是赶着说,唯恐老李插嘴。说完,她紧了紧头纱,向前赶了几步,“我雇车回去了。”她加紧的走,胸更挺得直了些。忽然回过头来,“别吵架!”

她雇上了车。世界依然是个黑冷多风。老李整个的一个好梦打得粉碎!他以为这是浪漫史的开始;她告诉他的是平凡而没有任何色彩的话。她没拿他当个爱人,而是老大姐似的来教训他,拒绝他。她浪漫过,她认为老李是不宜于浪漫的人,老李是废物,是为个科员的笨老婆而活着的——别吵架!一枝桃花等着春莺?一只温美的鸽儿躲避着老鹰!老李的羞愧胜过了失望。失望中还可以有希望;自惭,除了移怒于人,只能咒诅自己速死。在庙中用了多少力量才敢走向她去,结果,最没起色的一块破瓦把自己打倒在粪堆上。恨她便是移怒,老李不肯这样办;只好恨自己吧!自己一定是个平庸恰好到了家的人——平庸得出奇也能引人注意,没人注意老李。就是丁二爷大概也比我强,他想。不敢浪漫,不敢浪漫,自己约束了这么些年了;及至敢冒险了,心确是跳了——只为是丢人!两颗心往一处拧绕?谁和你拧绕?老李的头碰在电线杆上,才知道是走错了路。

再说,太太竟自敢骂人,她也比我强!她的坏招数也许就是马少奶奶给的,而马少奶奶是商鞅制法,自作自受。可是这个小妇人不去反抵,而来警告我;她也许是好意——为维持我的尊严。臭科员,老李——他叫着自己——你这一辈子只是个臭科员,张大哥与马少奶奶都可怜你,善意的,惨酷而善意的,想维持你。你只在人们的怜悯中活着,挣点薪水,穿身洋服,脸上不准挂一点血色,目不旁视,以至于死!老李想上城外,跳了冰窟窿;可是身不由己的走回家去。别吵架!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