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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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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张克树就开始给静秋写情信,他写得一手好字,文字上也很通顺,但静秋就是很讨厌他,也不知为什么。她警告了他几次,他仍然不听,照写不误。

有一天,张克树把信放在静秋家门前的一只旧鞋里,因为他要赶在船厂中学上课前到这来,所以来得很早,静秋家还没人起来。隔壁的那位严老师起得早,看见了那封信,就擅自拿走了,而且当仁不让地拆开来看了。

那封信首先就谈当前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然后谈到我省我市形势也是一片大好,再谈到我校我班形势还是一片大好。这样好了一通,就用掉了两三页纸。不过那就是当时的写法,没谁能够免俗。那封信只在最后写了一下很敬佩静秋的才华,有点惺惺相惜,英雄识英雄的意味。当然最后没忘记问静秋愿意不愿意跟他玩朋友。

大约连严老师这样的人也看出这事静秋没责任,所以严老师把信交给了静秋的妈妈,叫静秋的妈妈找静秋好好谈谈,一定要教育静秋好好学习,思想上不要开小差。严老师还表了一通功,说幸好是我看见了,如果是别人看见了,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呢。

静秋后来看见了那封信,谢天谢地,张克树还没胡编乱造一点两人的恋爱史,不然肯定要闹出轩然大波。但静秋的妈妈吓了个半死,少不得又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古训搬出来,把静秋狠狠叮嘱了几遍。

对张克树那样的人,静秋讨厌归讨厌,但还不是特别怕,因为他们说不出她什么来,她问心无愧,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话,更谈不上做下什么事了。

但对老三,静秋就没有这个把握了。她越想越怕,老三肯定是写了信的。他那样“文妥妥”的人,回去拿个包那么一点时间,他都要写一封信,他这次会不写信?可能他连信带花都放在这桌子上,某个路过的人看见了信和花,就阴险地把信拿走了,把花留在了这里。

静秋心急如焚地跑去找那几个小孩,但他们都说没看见什么信,他们就是想拿枝花玩玩,别的什么都不知道。问他们看见是谁把花放在哪里的,他们也说不知道;问他们去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别的人,他们说没看见。

静秋方才的甜蜜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开始发疯一样地思考这事:如果老三写了信,他会写什么呢?如果他只说他在追她,她还不那么害怕,被人追应该不是什么罪过。但是她敢肯定老三不会那样写,他一定会把他们之间的事写出来,比如说:“你还记得不记得那天我们在山上,你让我牵你的手,我把你抱在怀里……”

如果这样一封信让严昶那样的人拿到,她这辈子就算完蛋了,肯定要把她当作风不正派的人批判了,那就不仅葬送了自己的一生,连妈妈和妹妹也连累了。如果老三又写了上次那样的反动言论,那就更糟糕了。

这样一想,她连那束花也不敢留了,好像有了那束花,别人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她头上一样。她赶快把那花剪碎了,扔到厕所里去了,连玻璃瓶也扔到很远的一个垃圾堆里去了。那天晚上,她紧张得一夜没睡好,接下来的几天,还连续做噩梦,梦见严昶把她叫去了,手里拿着一封信,叫她自己老实坦白交代,是不是在西村坪编教材期间犯下了作风问题。她辩解,声明,但没人相信她。最后他们把老三叫来了,让他们两人当面对证。

老三说:“你就承认了吧,你当时不是说了愿意我拉你的手吗?”

她没想到老三这么快就交代了,而且把责任推在她身上,她想骂他,却发不出声。然后老三把那天的事全写出来了,学校对他从轻处理,而她则被拉到台上去,让大家批判她。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成了她在游街了,她颈子上挂着一串破鞋,左手拿着一面锣,右手拿着一个锣槌,走一下,就要敲一下,自己大声喊:“我是破鞋!大家都来批斗我!”“我是个不要脸的臭婆娘!我跟人通奸!”

她吓得惊醒过来,满身是汗,好半天才相信这只是一个噩梦。但梦中的那一幕却是真实发生过的,是她上小学的时候看见过的游街情景。记得别人说那个女的以前是个妓女,解放后改造好了,还结了婚,领养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就跟静秋一个班。游街之后没几天,那个女的跳进附近的堰塘淹死了,肚子里装满了水,浮在那个脏乎乎的堰塘里,几天都没人愿意去把她的尸首捞上来,怕脏了自己的手。静秋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要叫那个女的“破鞋”,也不知道什么是“通奸”,但自那以后,她再也不敢穿破了的鞋,宁可打赤脚,听到一个“通”字,都觉得恶心,“奸”字就更不用说了。

她惶惶不可终日,看到那些住在学校的老师,就觉得他们的眼光有些异样,好像他们已经传阅了老三写给她的信件一样。她想给他们解释一下,但不知道怎样解释,心里是虚的。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拿走了那封信,但是她觉得那些人正在商量着怎么样拿到更多的证据,正在商量应该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处分。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快崩溃了。她决定写一封信给老三,警告他悬崖勒马。她把字体变了又变,也不敢写自己的名字,因为她怕学校已经在监视她和老三了,那么这封信又会成为一个把柄。她恳求他忘了她,再不要送花送信的了,不然两个人的前途就葬送在他手里了。

可这样写了,她又觉得不妥,如果这信被别人看见,别人很容易就能推理出她一定是跟老三做下什么了,不然怎么谈得上忘记她,又怎么谈得上葬送前途呢?

于是她又改写,恶狠狠地说: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纠缠我,请你自重一些。

但这样写,她还是觉得不妥。写得这么冷冰冰、凶巴巴的,如果把老三搞得恼羞成怒了,他把一切都揭发出来,甚至添油加醋地写一些,交给她学校,那不是更惨吗?一个是军区司令的儿子,一个是地主的女儿,学校相信谁,还用问吗?

她就这样写写改改,改改写写,花了一整天,才写了一封短短的信。她尽可能写得冷淡、礼貌、陌生,想既不得罪他,又能起到威慑的作用,最后她决定就写十六个字: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既往不咎,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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