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夸(1/2)
姚海若将陈昭引见给我时是这么说的,梁凡语,这个人想认识你很久了。
噢?我看着眼前的陌生人饶有兴趣地问,有多久?
陈昭推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咳了一声道,其实也才五分钟。
夸张的言语,令我们都笑起来。陈昭和气地对我点点头,随即挽起衬衣袖子到摄影棚里去帮忙收拾一干零碎物件,姚海若冲他挺拔的背影吹了一记口哨,对我指示,我表弟,好男人哦。我笑笑,低头整理着手中的影集,一张张翻过去,指上粘了厚厚的灰。
姚海若擅长夸张。她前几天打电话威胁我,如果再不来影楼取那套旧照,她就给我挂到新店的橱窗里去做招牌。我知道她是说笑,却不怀疑她有说到做到的魄力,何况那些照片搁在她这里一年有余,也该抽个时间清理清理。
那些照片是我的,任长东的。我们的。
我们的婚纱照。
照片的拍摄地点在康定。那时候已是9月底,草不再葱绿,气候亦凉,但我坚持要去草原,任长东只好顺着我。我们拉上姚海若店里的摄影队伍从成都出发,开车颠簸了十多个小时,于傍晚时候抵达目的地。我当然记得那个傍晚,夕阳斜斜地铺在枯黄的草地上,好像一把熊熊的火流光烫金地燃烧到天边,轨迹形同伤口,沿途滚出壮烈的姿态。风很大,任长东从身后紧紧地拥住我,他贴着我的耳朵说,凡语,这儿真美。
是很美。时隔一年之后我在照片上依然可以寻得出那几日光景,那是我和任长东在一起两年之后的第一次出行。红枫、枯草、栈道、寺庙、日出、黄昏……我们从其中走过,好像走过长长的一生。彼时的我和任长东的确做好准备要共度一生,我们婚期已定,婚纱照已拍。事情是怎么发生改变的我现在想来仍旧糊涂,只记得那日我坐在沙发里包喜糖,任长东趴在桌子前写请柬,他忽然就停了笔,怔忡良久,回过头来对我说,凡语,不然,不然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仔细地将那喜袋用红绳系好蝴蝶结,抬头看他,霎时已千里。
听起来很像一个笑话,结婚也是这样可以说算就算的?我希望任长东给我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他说不出,只是越发坚持。我非常崩溃,盘根究底地问他是不是有了别人?去他的公司明察暗访,甚至到医院以妻子的身份翻看他的病历。我宁愿他像小说里编撰的主人公那样患上了可怕的绝症,那么我发誓会不舍不弃地照顾他,陪伴他,哪怕生命只剩寥寥无几的最后一程。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不想结婚了,就这么简单。
任长东从我们共同的房子搬出去的时候我已经平静下来,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绝望。只觉得身心都落进了乌有之地,眼之所见全是磅礴大雾,雾后是荒原。我以为可以找到一点问题所在,然后修正问题,继续生活。可是毫无破绽,事实是前一周我们还很相爱,是天大的问题也能床上解决的和谐爱侣。忽然就不能在一起了,那种感觉就像在行将到达高潮的时候突然阳痿,特别丧气。我对任长东摆手,你走吧,我不怪你。
真的,我不怪他,甚至来不及觉得痛。我累!
姚海若怒其不争地说我,也只有你才会那么窝囊,让他想来就来爱走便走。我想,我只是忽然清楚地意识到,感情遭遇这种平白无故的结束和一个人好端端走在路上倒地猝死其实没有什么分别,不管有多突然,有多费解,总之是无法逆转,你能够做的,唯有接受。一段猝死的爱情,想起来很传奇,任长东,他是我爱的第一个男人,却赠我人生最辉煌的一次断裂。
陈昭用手抵在玻璃上指给我看,喏,就是这张照片,这个角度,真的特像宋之蘅。
我啪地将他的手打掉,想她就找她去,干吗饮鸩止渴,没出息。
哎——陈昭大咧咧地推了我的肩膀,走,我们去看电影。
姚海若最终还是把我的照片挂到了她新影楼的橱窗里,她对那套特别满意。自然,挂出来照片上只有我自己一人。婚纱,无肩曳地的款式,白得闪闪耀眼。我站在栈道上向前方伸出手,前方是一片安静的湖,阳光洒在碧绿的湖水上折射出颜色奇妙的光线。我微微仰起的脸,望向天堂一般充满了谦卑的幸福神色。
那真是我最美最好的时候,现在看起来,又伤感,又陌生。
陈昭在去帮姚海若搬店的那天注意到我的那张照片,他说我长得很像他的女友,一个叫宋之蘅的女孩。用姚海若的话来说,宋之蘅那丫头脑子笨,放着陈昭这么好的男人不管,非要跑到法国去学时装设计。什么营生之道、一技所长通通都是给无处安心的女人们暂时安身的障眼法,女人啊,到头来最靠谱的还是一张床上两个枕,旁边睡个你爱的人。
我哈哈地笑,海若,这是否算得上你的血泪教训?
她耸肩,反正要擦亮眼睛勿失良人。
姚海若结过一次婚,男人对她相当好。那时没什么钱,住在筒子楼里,每日清晨要倒马桶,但不妨碍活得快乐。后来姚海若借了一笔钱开始做影楼,事业初期非常辛苦,怀孕了还亲自带着摄影团队去青海拍外景,高原反应加之疲劳过度,最后流产。男人坐了长途大巴过来接姚海若回家,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四十天。四十天后姚海若精神抖擞要再度投入工作,男人拿出一份已经签字的离婚协议书。他说不能想象这样的事情再有一次,照顾不了老婆孩子让他觉得屈辱,或者海若居家,或者离婚。
年轻时狂妄,以为感情会千金散尽还复来。很久之后姚海若的影楼在此地做了最大的连锁,东南西北各有一家分店,她买了三套房子,却发现自己已无处栖身。
我说,我与你不同,倒是抓得牢牢的,谁知煮熟的鸭子也会飞。
任长东飞了,不管听起来有多不可信,我再没有固定的男友了。
大概是这样,当你对一个人没有过多期待和要求的时候,在一起就越简单快乐。我有两三个关系暧昧的男伴,公司同事、同城网友、别后重聚的老同学,他们或者有女友,或者是顽固的单身主义者。我们偶尔会一起吃饭看电影,有时也借着酒意拥抱亲吻做爱,打消各自的寂寞和对庸碌生活的腻烦。我像一个小心翼翼的玩家渐渐对这种浅尝辄止的游戏上瘾,原因很简单,不用去考虑一段感情有稳固和长久的机会,没有输赢,也就不用担心失败。
不时也有相对坚定的追求者,问我可否与之长久。
我反问,什么是长久?世间关系,最长久的就是和自己相处。
我是一个被蛇咬残了的人,不喜欢承诺的浮夸,和自己相处,才能觉得安全踏实。
与陈昭认识以后,我们不算逾距地来往着,一起打发了好些个下班以后无所事事的黄昏。他是一个生活百事通,对全城的美食资讯恁得熟悉,哪里新开了台湾小汤锅,哪里的牛排新鲜又滑嫩,通通了如指掌,有时间就会约我去腐败。跟陈昭一起,我总是忘记正在减肥,张牙舞爪地大快朵颐,不顾形象地放肆打嗝,在自助餐厅的选菜区练就一身眼疾手快的超强本领,举着托盘在拥挤的餐桌间健步如飞。当我们对着暖暖的炉火搓着双手看汤里的肥羊欢快翻腾时,我相信自己是一个简单的人,能有人一起吃吃喝喝就很开心。
碰到任长东是在一个下雨的冬日周末,湿漉漉的街头,极适合旧人重逢。
当时我和陈昭正打算去买瓶洋酒在姚海若生日时喝,我说我认得一个喝了洋酒就要说洋文的人,每次喝完伏特加都要学俄罗斯老毛子像一只驴那样愚蠢地弹舌头。陈昭忽然牵住我的手,我有点意外,抬起头来就看见任长东站在离我两米开外的地方,他在笑,大概是听到刚才我有在说他的糗事。没错,学驴弹舌头的就是这个男人,这半分钟前仍觉好笑的话题,现在像一把混凝土僵在我脸上。
我看着任长东,雨仍旧下,“咜咜”地砸在伞上,声音巨大。我好像猛地被抽离周遭世界,一瞬又置身那片雾气蒙蒙的荒原,呼吸之间冷空气好像一把匕首反复在肋间插进抽出。我被冻得鼻腔酸涩,惊觉痛。
去年我们分手之后听说任长东去印度尼泊尔待了很长时间,更有传闻说他在西藏某个庙里出家当了僧人。这些大约都是朋友们戏谑的说法,我听见只是笑笑,好像她们在调侃从不相干的人。设想过再见的场景,可说与此时的画面相似得不差毫厘,可是即便已经在脑海里预演过成千上万次一脸淡然地与他微笑擦肩,但事实上,我那是高估了自己。
好久不见,凡语。这是去哪里呢?任长东问我,声音自眼前传来。他手闲闲地插在裤兜,语气平常,好像我们清晨才分开。我觉得好笑,一年未见,他现在却来关心我的行迹。任长东看上去神采奕奕,目光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淡定澄澈,亚麻衬衣休闲裤,毫无遮挡地走在雨中,亦不觉得狼狈。于是我看出来了,任长东过得很好,他在制造一场裂变之后,在和我分开之后,比从前更好……诸多思维在我心中来回打结,一时间杵在那里怔怔说不出话。
我们正要去吃饭。陈昭替我回答,不经意地扬起我们拉在一起的手。
呵呵,那不耽误你们,回见。任长东点点头,经过我们往后面的人行道走去,绿灯了,他很快随着人群走到路的对面。我回头追逐着他的身影,头发长了些,人瘦了些,夹在各色的衣服和伞中忽隐忽现,很快就消失于转角之处。蓦地悲哀,因为我想到,假使今天偶遇的只是这样一个背影,必定是认不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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