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2/2)
【快乐的形状和泡沫相似】
夏天放肆而剧烈地持续着,柴向南和许良每天下班回来总是一副快被晒成咸鱼干的样子,两个人横在沙发上,拉松领带,对着我做的清粥小菜夸张地感叹他妈的这才是真正的人生。我微笑着走到厨房去拿碗筷,柴向南不知何时从后面跟上来,冷不丁地轻轻搂了一下我的腰,在耳边说了一句,同安,你真好。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应该大叫一声打色狼,然后将他狠狠推开。这是少年时柴向南经常捉弄我的方式,他还会说,同安,你的腰真粗,你的背怎么硬邦邦的,简直像个男孩子。说完便大声地笑,典型的占了便宜还卖乖。我很想转身马上推开他,可是那耳语的温度却让人迟疑,柴向南的手不放开,我站在水槽前胡乱地冲了几秒钟,心神不定地回头将沾满清水的双手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抹了抹,这才将一脸坏笑的他不着痕迹地支开。
要说你们俩不像一对儿,上帝都要给我一耳光。许良懒洋洋地靠在门边,半认真半调侃地说。
滚!你可别想方设法地离间我们纯洁的男女关系。柴向南转头向我说道,他这叫嫉妒,绝对的。
我抱手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斗嘴。许良说不过柴向南,孩子气的圆脸上时不时地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红晕急急地跑过,柴向南见状,越发地凑过来和我亲近去逗弄他,许良虚张声势地要过来保护我,最后柴向南被我们合力用锅碗瓢盆作武器赶了出去。还没有吃饭呢,厨房里已经是一片混乱,我蹲在地上拣锅铲,笑得直不起身。
许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同安,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还是爱他。
像一道洁白闪电急速划过深夜的田野,周遭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空气在无声中清脆地断裂。我仰起头茫然无措地看着许良洞察一切的神情,丝毫没有辩驳的力气。过了这么多年,这句话终究被说出来,这一瞬间,我看到自己孤身一人站在白光笼罩的田野之间,四下都是苍茫的黑。闪电转眼便消失,黑暗也终会被天光交替,而我只看到自己的内心,于仓皇之间被许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骤然洞明,它怯懦而卑微。
是的,我是爱他的,爱得不动声色,爱得小心翼翼。
我爱他,所有人都知道,唯独他不知。
许良的表情像极了在广州时请我留下来的邹一帆,我有时厌恶那种了然于心的聪明,有时却感动。比起没心没肺的柴向南,他们的确是真正地为我付出过时间和耐力,去揣测我的心。他们永远不会像柴向南那样,在给我留下肆无忌惮的伤口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回来找我,嬉皮笑脸地说谁叫你是我的红颜知己。
我深吸了一口凉气,镇定地站起来,不解释不掩饰,从容地将碗筷端出去。许良跟着走出,也是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木然表情。柴向南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说被你们吵得累了。低下头,将脸埋在饭碗里,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
【像这个样子,牵着手,慢慢走】
要不是银行给贝小湖的一封信寄到收发室,我们似乎谁也没有把她想起来。一笔数额很小的信用卡消费,柴向南第一次在我面前给贝小湖打电话,语气是平缓的:嗯嗯,我周末就去银行存钱。三两句便挂断,也没有思念缠绵的样子。
是小湖去上海之前我们看了场电影,都没零钱于是只好刷卡。挂了电话柴向南对我们说,本来她说要把这张卡销户,可是我不准,这卡还是情侣的呢!你们看,我这儿有张大点的,男版加菲猫。说罢将那张卡郑重其事地插进钱包里,很短的几秒钟,我看到了他钱夹里的照片,像所有被妥善安放在钱包里的爱情一样,贝小湖小小的身子藏在他的怀里,两个人笑得很甜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许良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我搬来住都两个月了,还是第一次听见你说贝小湖,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你俩感情破裂了呢。账单还往你这儿寄,别是把你当成提款机了吧?兄弟……
柴向南呸了一声,你丫懂啥,真正深刻的感情是放在心里的,哪能婆婆妈妈地说来说去,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孩子,难道还要一天三个电话嘘寒问暖不整腻歪绝不罢手?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幼稚,难怪……柴向南来了兴致,一边刻薄许良,一边絮絮叨叨地向他传授起自己的爱情圣经,我坐在旁边看着他晃来晃去的后脑勺,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不是也像他的声音那样充满自信。
我静坐了半晌,脑子像缺氧一样什么都听不见,只觉得心中憋闷,于是恍恍惚惚地跟他们说了声要去散步,便走出门。柴向南的大嗓门和爽朗笑声透过房门噼里啪啦地砸在灯光忽明忽暗的楼梯间,下面几楼都是黑洞洞的,我摸着扶手慢慢往下走,像是在步入一个深渊。
快走到底层的时候,手机响了,是邹一帆。他总是出现得不合时宜,我拿起电话,出不了声。
同安,你还好吗?同安?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南方城市灼热的气息。
我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也许是习惯了我的漠然,也许就是忽然想找人说话,得不到回应的邹一帆竟碎碎地向我说起近来的生活。我拿着手机走到小区里,走到花园中间,走到外面夜色渐浓的街上,像一个迷路的异乡人茫然地听他说着下个月要来成都出差,到时候希望可以见我一面,他要我放心,他只想看一看我是否过得好,然后会安静地离开。
收线之后已是两臂酸涩,我就着路边的台阶坐下,看着街边喧哗的人群,心里涌起一阵比生死还空茫的苍凉感觉,这便是我放弃一切要来投奔的生活了。霎时间发现自己的疲惫,将头埋在手臂里好半晌,再抬起头时视线已经模糊不清。可是,就在这模糊不清的光影中,我看到一个人从灯火阑珊处影影绰绰地向我走过来,他身上还穿着我给买的花裤衩,脚上趿拉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塑料拖鞋,他的确是在朝我走过来,远远地,人还没到,大嗓门便跟了过来。
柴向南大大咧咧地吼了一声,同安,你猫在那儿做乞丐啊?
我擦擦朦胧的眼眶,站直了身子若无其事地说,噢,接了个电话就不知不觉走了好远。
是小情儿的电话吧?嘿嘿。柴向南坏笑着欺身过来,一脸没正经。
就算是吧,他说下个月要来出差,顺便看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柴向南的眼睛里会有一丝落寞闪过,或许只是因为夜色阑珊,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本想就此打住了这个话题,没想到他却不依不饶地追究起来。
哎,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这么多年你才总算找了一个。柴向南看上去非常有八卦精神。
很普通的,真的,非常普通。我叹气,不知道如何将谎话编圆一些。
说清楚点嘛,你们在一起是怎样的?柴向南多事起来简直像一个邻居的长舌大婶,一脸闪烁的都是家长里短的八婆表情,看上去非常讨嫌。我心血来潮地抓住他的手,轻轻地摇晃了两下说,喏,就像这样,牵着手,慢慢走,没什么特别的。说罢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可就在这个时候,柴向南的手微微地紧缩了一下,不肯将我放开。
喂,别闹。我抬头看他,他的脸望向别处,倔犟的侧面竟有了一种近乎伤感的表情。我内心骤然隐痛,任由他牵着,两个人像真正的情侣那样沿着喧嚣的夜市走回去,穿着两双一样土得掉渣的红色拖鞋。
在柴向南的沉默不语中,我的世界排山倒海。
【结束一场盛大的幻觉】
那个牵手回家的夜晚,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过。除了偶尔显露的沉着,大部分时候,柴向南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照样面无愧色地应对着平日里许良对我们的调侃然后狠狠地加以还击。唯独我,在一个个辗转反复的深夜,会忍不住胆战心惊地猜测着,也许柴向南对我还是有那么一丝丝喜欢,一点点不舍。这对我来说,就像少年时候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秘密,真的已经足够。
我们依旧无比默契地常常不约而同说同一句话,做同一个动作,亲密得就像同一个人。我沉浸在久违的幸福感之中,甚至已经作好了做一个影子的准备,打算长期的柔软地潜伏在柴向南的生命里,在他需要的时候做好饭菜打扫好房间,连袜子内裤也替他一一叠齐。只要他仍需要,那么就算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我也当觉得满足,觉得欢喜。
我没有过大的野心,亦没有做第三者的计算,只想寄托于时间,寄托于柴向南和贝小湖越来越远的空间距离。我确信自己在等着某日他回头能发现,哦,原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是的,柴向南,我一直都在这里。可是我忽略了,贝小湖一直都在你心里。
她回来了。没有隆重的宣布,没有大张旗鼓的迎接,仅仅是一个拿钥匙开门的熟练动作,便让我全盘败下阵来。不,这不是争斗。在关于柴向南的战争之中,我从来没有获得过一个正式的出场资格。
好多年不见了,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贝小湖的样子,并恶毒地希望上海将她变成一个彻底的拜金女人,像许良说的那样,只把柴向南当成提款机。可是事实上她除了的确变得比过去更漂亮以外,甚或连单纯善良的秉性一点都未曾丢失。贝小湖打开门看见我,先是尖叫了一声,再扑过来,她个子比我小,一头凌乱的短发在我怀里乱顶,又是笑又是闹,俨然还是当年上学的小女孩。
我心虚地接过贝小湖带回来的礼物,怯怯地回应着她的笑,生分得已忘记了我们也曾是那么要好的朋友,还一心觊觎着她的幸福。在贝小湖毫不生分毫无戒备的热忱之中,我为自己虚构的幸福感惭愧地红了脸。
柴向南回来的时候,我正好接到邹一帆的电话,他总算有那么一次不早不晚地出现,我赶紧抓住这个幌子,当着他们的面在电话这边略微暧昧地放低了声音。柴向南马上反应过来,挤眉弄眼地打趣我,语调夸张得有些做作,天光白日,我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
啊……贝小湖低呼了起来,她说,我还以为同安和阿良又在一起了呢。
许良嗤了一声,刚想挤兑两句,看我还呆呆地杵在门边,赶紧站起来将我往外推出去,他分明是在为我的失神掩饰,口里说着,赶紧赶紧,难得有人肯要你。
仿佛必须逃离的陷阱,许良带着头发乱糟糟还穿着红色拖鞋的我狼狈地站在路边,形象全无地等着邹一帆的出现。黄昏的天色莫名怆然,许良沉吟半晌,我以为他会说些语重心长的什么什么,但他依旧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同安,对自己好点,有些事情,该是时间让它过去了。我无声地笑,点头,我知道,就像我们两个那样,既然什么都不曾发生,就让它干脆地成为过去。清清白白,不留痕迹。
许良拍拍我的肩膀,往不是回家的方向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瘦削又孤单。
可是,我们的孤单都与彼此无关了,没有谁应该承担谁的寂寞。
我在夕阳下闭上眼睛,就像是刚刚结束一场华丽而盛大的幻觉。邹一帆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我的眼眶唇角五脏六腑都是如此干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温柔而心疼地说,同安,你瘦了那么多。
【那些和青春有关的秘密】
订好了回广州的机票,我才告诉他们将要和邹一帆离开的消息。几个人正在收拾东西,许良已经找好房子准备搬家,这一套二屋的小居室,对于四个人来说终究是太拥挤了一些。
听见我说话,许良从电脑箱里抬起头来看我,贝小湖则扁嘴走过来摇晃着我的手说还以为又能像念书时那样和你一直住在一起,柴向南哦了一声,然后不声不响地继续打包着许良的行李。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们,走进了柴向南借给我住的房间,他和贝小湖的房间。
柴向南,你不要进来。我需要整理一下思绪,整理一下记忆,然后尘封它们,再不轻易示人。我要做你的树洞,将那些与青春有关的秘密凝固变成琥珀,连同十七岁少年时你附在我耳边悄声的那句“同安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喜欢你”一并封存。这样,就算在一千年以后我也不会忘记你的样子,哪怕在一千年以后,我捧在手心里的琥珀,依然还有你闪闪发光的笑容,它如此珍贵。
许良他不知道,最初的最初,是我固执地选择要与你以好朋友的方式在一起,以为如此才能真正地不离不弃。我曾怀疑爱情而笃信友谊,坚定地认为只有分享你全部秘密的人才是最特殊最弥足珍贵的。于是我在你摊开的手心里选择了秘密,从此也选择了站在你的身后,甘愿做你倾诉的树洞,被影子遮盖,渐渐哑了光,褪了色,黯淡得不成样子。
多年以后再读《小王子》,他说,我那时太年轻,我还不懂得如何爱你。我就那么平白无故地想起你来。是的,柴向南,我想我终于明白,我想做的其实并不是当你的树洞,而是一片和你并肩而立的树叶,一起苍翠,一起枯萎,柴米油盐,我们无话不说,唯独不要秘密。
那时我真的太年轻,太在意自己在你的心里是不是足够特别。
所以我记取了你闪烁而飞扬的青春,却从此与你繁琐漫长的一生错失。
贝小湖出现的时候,我记得你说她告诉你,她要和你共度人生。多么蛮横而又强悍的情话,是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辗转反复、千回百转后依然无法对你说出口的承诺,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对幸福没有信心,于是我只好看你渐渐走远,一次比一次更稀少地回过头来对我说,同安,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直到我们也成为彼此的秘密。
柴向南,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结束一段梦境般的逃匿,回到我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你的城市。邹一帆会照顾我,他会家务,不会捉弄我,且比你有十倍的耐心。也许我们会在一起,像你和贝小湖一样,有平淡的幸福和悠长的人生。但我想我不会告诉他,那些有关我们青春的秘密,我也不会告诉他,那个被你牵着手散步回家的夜晚,你在黑暗的楼梯间上温柔地落在我唇上的吻。许良说得对,有些事情,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既然走向了不同的分岔口,我们就只能将自己脚下的路走到底,毕竟这一路的风景又是新的、美好的。
现在,你所唯一需要了解的事情是,无论你什么时候想说话了,难过了,或者仅仅是想听听那些散落在我们来时路上的足音和秘密,你的真朋友,你的树洞,依然还在这里。
她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