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1/2)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怀疑的是时间和爱情。
——题记
林凡乐在机场等待一班飞往北京的夜航。她忘记是第几次这样突然决定离开,带着简单的行李,从一个城,到另一个城。她在飞机起飞前给昭年打了一通电话,告知他自己即将出发,语气是淡漠冷硬的,不容挽留,好像那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而并非前日仍旧抵足而眠的情侣。
昭年像在睡觉,声音亦是混浊疲倦,只说了个“好”字。
两人都没有丝毫犹疑地挂了线,如此姿态,是默契,也是无情。
离开的原因很简单,甚至没有一句争吵一丝前兆,或者就是间隙性的病症发作,林凡乐觉得自己对昭年,就是越看越讨厌。上个月末昭年陪林凡乐去参加同学会,几个年龄越长妆容越妖娆的女伴们纷纷调侃她运气太好,从哪里找到这样一个模样捏得出水的男人,何况身家又够好。昭年揽着她甜蜜地笑,说是我死皮赖脸跟上凡乐,就怕她不要。
一个西装笔挺工作出色的男人若是兴起扮作奴颜媚膝的小白脸,怕是能将天上的嫦娥都哄下来。众女都笑,声色中大有羡慕不平她何德何能等等复杂情绪,唯独林凡乐有些不动声色的恼怒,整夜都木然着一张脸,不说话,无论昭年怎样温柔照顾都不够妥帖。
是那个时候就开始产生离开的念头吧,林凡乐想。
这么多年,她太清楚自己的频率。
林凡乐其实并不讨厌昭年对着大家秀他们的恩爱,不不,其实她觉得很幸福,很喜欢。为什么会忽然恼怒起来呢?杯盏交错中,昭年体贴地轻扶着她的腰,温存又不失风度,他是到目前为止她遇见的最好的男人,知情识趣且经济稳定,如果没有意外,年底他们就将计划结婚。林凡乐时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终于从悲悲戚戚的a面翻到了行云流水的b面,简直顺适得让人难以置信。她为什么要恼怒?或者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一种恐慌。
恐慌像是一种病,每每幸福将至,它便如影随形。林凡乐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她对待感情的方式,一直不温不火,生怕爱得太快,爱得太多,就马上将自己逼到了决裂的境地。所以一开始她就对昭年说,我不喜欢太过激烈粘人的爱情。昭年不置可否,他深信自己有能力改变林凡乐,让她像一个平常女子那样在爱中浑然忘我。
那时候他们是朋友的朋友,聚会上昭年听到有人说起林凡乐这些年来无法停顿的漂泊,他挑眉哦了一声,说原来这样的人现实中真的也有。他以为林凡乐是一个行事乖张容貌姣好的女子,一定是客观原因让她被动地支撑着这样的孤独漂泊,可是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笑容甜美身形单薄的女孩,做事待物也颇为周到细致,除了一份稍稍异于常人的平静,却也没有太多过人之处。
但林凡乐确有一种气场,让身边所有的男女都不自觉地向她围拢,她不过是随意说着辞掉上份工作之后的一次短途旅行,周边竟就围满了一脸好奇的人,昭年发现自己也身在其中。林凡乐讲到她在野外露宿,用木柴生火的过程中不慎将头发点着,张牙舞爪状如被疯狗咬时大家都笑了,她自己却不笑,只说后来不得不剪掉了一头长发,所以现在整个就像个刚刚生出头发的癞痢头。
昭年发现林凡乐最特殊之处,就是再悲惨的事情由她讲出来都像是笑话,她眼睛亮得像是饱含眼泪,凑近一看,却不过是灯光照射的效果。他忽然就想靠近她,想看看她心底是否真的有脆弱的一部分,可以让她实实在在地柔软、疼痛。
那天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一个月的时间里喝了三次咖啡,看了两次电影。最后一次昭年说不如我们在一起吧,林凡乐笑嘻嘻地说好啊,仰头看着他,却像是应承着一句玩笑。后来朋友说昭年实在有本事竟可以追到林凡乐,他只是笑,但并不觉得有多难得。之后的关系像所有情人温和平淡,昭年并不是玩心重的人,相处的时日久了,他便一心一意地打算结婚。
整个过程便是这样,男人的爱情通常以征服的姿态出现,女人则喜欢对峙。所以当昭年不断前进,林凡乐就不断后退,离开之前的那些天,他越是多地提起对日后生活的设想,她就越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快要窒息。就好像步步紧逼的对手将自己抵到了悬崖的边缘,她知道自己的选择永远都只会是纵身一跳,而并非举手妥协。
林凡乐觉得昭年是一个最好选择,所以不愿意做得太决绝,唯独彼此分开一阵或者还有回旋的余地。这个理由却也使她心惊,她首先想到的竟然不是我爱他,我还爱他,而是他是这俗世中她所遇到的最好人选,在心中经过了衡量和比较的,一个安稳妥当的归宿。
飞机落地的时候收到昭年的短信,他说,你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但不管在哪里都好好照顾自己,我会等你。
林凡乐微微一笑,合上了手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会等你,这太容易。而她见过最坚贞的等待不过十年,五岁的时候母亲执意从家里离开,父亲泪涕,给母亲的话也是这样一句无论你去哪里,我会等你。曾经有很长的时间,林凡乐相信父亲的等待,也埋怨母亲的绝情,但她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再婚了,像是早已忘记当年事。她自然没有去责问父亲,因为她知道,没有谁会永远等着谁,也没有谁应该永远等着谁,我们在许诺的时候或许是真心实意的,但时间的手,足可以修改一切。
她只是没想到多年以后母亲竟然回来,生了重病,还口口声声地要父亲兑现当年的承诺,父亲无言以对,她便坐在家门口伤心地哀求起来,姿态极其卑微。当年是她背叛这个家,现在回头无路,其实实在是不值得同情的,但究竟是自己的母亲。那时林凡乐已经十九岁,在外半工半读念大学,一气之下将母亲带着一同生活,度过了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
最后几年,尤为艰辛,如果不是有卢乙在一旁支撑,也许林凡乐根本熬不下去。
卢乙是林凡乐的大学同学,亦是男友,从大二到毕业那几年,他一直和林凡乐一起照顾她母亲。最艰难的时候,母亲已经说不出话,喉咙里的癌细胞一点点地填补着仅剩不多的空间,时常在夜里发出凄怆的声响,却根本不知道在表达什么。林凡乐被恐惧和厌倦的情绪交缠,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卢乙握着她的手说,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并没有等到那一刻。就像是上天的惩罚,母亲的痛苦绵延得特别久,他们毕业,找工作,照顾病人,终于忙得焦头烂额火山爆发。卢乙走的时候只是疲倦地对林凡乐说了一句,这些年,我自问对得起你,我问心无愧。她颓然倒在床边,生不出任何怨念,更不能去追讨当时的承诺,卢乙说得对,如果同样情形换做是自己,林凡乐相信不见得有支撑三年多的毅力。
当天晚上,母亲就咽了气,临走的关头,死死拉住林凡乐的手,张大了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后来时喜问她为什么没有再去找卢乙?她只说那跟盼着亲妈死没什么区别。林凡乐没有说出口的,是很多个夜晚,她都梦见母亲对她张着嘴,眼神悲哀地一直摇头,不知是不是让林凡乐不要回头的意思。但她宁可是这样理解了,因为她很清楚地记得母亲回头寻找父亲的卑微姿势,讨不到所谓的圆满结局,反而将仅有的一点美好记忆都打碎。
何况对一个女人来说,姿态是顶顶重要的。
与其楚楚可怜地求别人兑现一个虚妄渺茫的承诺,不如守在时间的一边,看那承诺如何以自行更迭来反刍许诺人自己当年的坚定。很多时候,林凡乐喜欢看这样的笑话,后来她走过一些地方,见过一些人,也听过一些承诺,再美的都会落空。不怪情感的虚无和诺言的脆弱,只是人生本就像一粒凡尘在空中飘落,自顾尚且无暇,又怎么有力量敌过“变迁”二字?
用时喜的话来说,就是林凡乐始终太清醒了,什么事情都一眼就看到了最后,自然也就不太能够体会过程带来的乐趣,而做人大抵还是要糊涂一点比较好,比较容易获得所谓的幸福。时喜是林凡乐最好的女朋友,再封闭的内心都会有向一两个人敞开大门的时候,对于林凡乐,时喜就是让她为数不多为之敞开心门的人。
时喜在出口处接她,一段时间不见,竟然胖得连林凡乐都有些认不出来。从前她是那样瘦骨伶仃的女孩子,再怎么吃都不能长肉的筋骨人,现在却整个人丰满立体起来,多多少少长出了成熟女人的风韵,林凡乐想起她们已经有近两年的时间没见,懒懒地走过去拥住她,两人都有些伤感。
时喜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有时也兼职模特。
什么模?胸模,专拍内衣广告的。时喜从衣柜里扯出好多件款式奇特颜色鲜艳的内衣甩在床上,林凡乐不可置信地尖叫一声,作势要扑过去抓她的胸,两个女人在内衣堆里疯笑着打滚。想当年,她们俩是宿舍中连acup后面都还要画个减号的人,经常在澡堂里和一群发育过剩的女孩彼此偷窥,年少时的审美观总是偏向于病态,现在林凡乐却由衷地觉得丰满的时喜很美。
林凡乐洗好走出来的时候,时喜正踩着高跟鞋换一条极性感的裙子,窗外是电梯公寓星星索索的灯光,将她的背影衬得格外香艳。林凡乐靠在门边冲着时喜的裸背吹了个口哨,然后时喜就折身跑过来贴了贴她湿漉漉的脸说,亲爱的,今天晚上恐怕不能陪你了,我还有个约会。
啊,你怎么忍心?林凡乐不高兴地撅起嘴,很难得地将心里的情绪暴露无遗,但时喜并不顺从于她,只安抚了她一句我们来日方长就关门离去。林凡乐怔怔地站了几秒钟,就走回床上打开电视,地上有时喜先前为她准备好的食物和烟,她没有十分被朋友冷遇,却还是难以控制地低落起来。
若是别的朋友,林凡乐断然不会抱着一诉衷肠的念头夜晚投奔,她以为世界上无论如何都还有一个时喜可以收留她,但现在她几乎分不清楚时喜的情绪到底是敷衍还是真的欢喜,她实在是很容易就怀疑一切。而世上唯此一人有这个念头就更是危险,你凭什么断定她会在那里等你,若你断定了,就是给了对方离开你的机会,也给了对方伤害你的机会。
为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考虑,林凡乐在模糊中眉头紧皱地睡过去,大概是太过疲倦,北京晨间炽烈的光线都没能将她从深睡中叫醒,再睁开眼睛时竟然已经是次日黄昏,时喜满脸担忧地从旁边的椅子上弹跳起来,表情紧张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怎么睡得那么久?居然唤都唤不醒。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