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1)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依旧执拗地保持沉默。这段期间,躺在床上的他不时竖起耳朵,睁大眼睛,仔细学习菰田家老规矩的每一个细节,暗暗观察人们的性格,家里的气氛,并努力让自己融入其中。从表面上看,他虽是个意识模糊、半死不活的病人,但他的脑袋——打一个不寻常的比喻——就像正在驾驶一辆时速五十英里的高速疾驰的汽车司机般,调动了所有的神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机敏、迅捷、准确地做出每一个判断。
医师的诊断大致符合他的预期。对方是菰田家的家庭医师,在t市也是屈指可数的名医,却想以强直性昏厥 【19】 这令普通人摸不着头脑的术语解释这场匪夷所思的复活。医师举出各种实例,说明死亡诊断有多困难,用以辩解他的死亡诊断绝不是粗糙草率的。
医师隐在眼镜底下的双眼环顾围在广介枕边的一干亲戚,他嘴巴里不断吐出晦涩难懂的专有名词,滔滔不绝地说明癫痫、强直性昏厥以及和假死的关系。家属们听了他的说明之后,虽然不甚了解,但似乎已感到宽慰。本人都复活了,即使医生的说明有不足之处,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医师的脸上交织着不安与好奇的表情,再次仔细检查广介的身体,作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这正中广介的下怀。碰到这种情况,医师大多只顾着自己的误诊,满脑子想着怎么为自己的错误圆场,哪怕注意到病患身体上的一些变化,也不愿意深思。而且,就算他有余力怀疑广介,也绝对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其实是源三郎的替身,这太荒谬了。死人复活这样的事情都发生了,那么,就算复活之人的身体出现某些变化,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即便是专家,这一刻心生疑惑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也不足为奇。
死因是癫痫发作(医师称为强直性昏厥)。内脏并没有什么异常状况,如果出现衰弱的现象,也在意料之中,饮食只需注意补充营养即可。因此广介装病,只要假装精神委靡、闭口不语就好了,他不但不觉得有丝毫痛苦,还非常快活。尽管如此,家人仍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医师每天都来检查两次,两名护士与女佣随伺在枕边,姓角田的老总管及亲戚也不停前来探望。这些人进出轻手轻脚,说话轻声细语,看起来十分忧虑,但在广介眼里,只觉得既愚蠢又滑稽。他不由得感叹,过去他认为上流社会一定极为严肃,没想到实际上不过如此,跟小孩子扮家家酒没什么两样。眼前只有自己高高在上,其他菰田家成员都像蝼蚁般渺小。“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那种情绪,还不如说是一种失望。通过这次经历,他认为自己已经能够体会古来的英雄及大罪犯那种自命不凡的心情。
这些人他一概不放在眼里,不过唯独一人例外,她令他胆怯,或说不知该如何应付,她的存在令他隐隐不安。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妻子,正确地说是亡故的菰田源三郎的遗孀。她叫千代,还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女性,但是出于各种理由,他对这名女子心怀畏惧。
广介先前来过t市,知道菰田夫人十分年轻美丽,来到这里以后,每天见面接触,随着对她的了解不断深入,渐渐发现她是那种“近看更胜远观型”的女性,越看越是魅力无穷。当然,她也是照顾得最用心的一个。对病人无微不至的看顾,立刻就让人感觉到她与离世的源三郎之间的爱情是多么深厚。正因如此,广介才更加忐忑,“千万不能对这个女人掉以轻心,她必定是我伟业中最大的阻碍。”他无时无刻不咬紧牙关,如此告诫自己。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广介依然忘不掉和她初次见面的情景。汽车载着身穿经帷子的他抵达菰田家门口时,千代大概是被人劝阻了,没有来到大门外迎接,这离奇万分的怪事惊诧得几乎让她失魂,牙齿都禁不住打战,大门里面那条长长的石板路上,她和众多脸色苍白的女佣不知是惊喜还是害怕,浑身颤抖着来回转圈,当她的视线一对上汽车里的广介,不知为何瞬间露出惊吓无比的表情(看到这一幕,广介差点儿吓破了胆)。随即她像个孩子一样无所顾忌地大哭起来,她猛地扑上来,双手死死抓着车窗、身体也攀附在上面,一路上她保持着不雅的姿态,硬是被车强行拖拉似的往前奔跑。
车子停下来后,她等不及广介被抬进玄关,突然俯下身趴在他身上,紧靠着不肯离去,直到一旁的亲戚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强行将她拉开,她立刻号啕大哭。广介不得不装出茫茫然的表情,眼神空洞地直盯着她那张逼近眼前、连每一根睫毛都数得出来的脸庞。盈盈泪珠在眼眶中打转,粉嫩白皙的面孔像颗未熟透的桃子,长满白绒毛的光滑面颊上泪痕交错,柔嫩的嘴唇抽泣着,看起来好像正在微笑。不仅如此,她柔滑的手臂还绕上他的肩膀,胸脯像丘陵一样一起一伏,温暖着他的胸腔,独特的淡淡芳香像挑逗似的撩拨他的鼻腔。那时候的心境,无法言喻,令他永生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