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幻影城主 > 我的履历表

我的履历表(1/2)

目录

1

前年(昭和二十九年)秋天,在我六十寿诞的前一个月,为了撰写小说我投宿伊东温泉,当时看到了一本旅游指南《伊豆掌柜》,竟在其中发现了我的祖先。

根据族谱上的记载,我最早的祖先“豆州伊东之乡,平井十郎右卫门,寿百十三岁,殁于贞享二丑年”。每次我去伊东温泉,总想仔细调查一番祖籍地,却一直未能实现。而在刚才提到的旅游指南中,我的祖先中有一位名平井于光(应该念成o-itsu)的女性,她的一生不平凡,出仕平步青云,被时人尊为“冷川夫人”。她的遗物保存在东向寺——位于伊东与修善寺之间公路上的冷川村。此外,乘务员小姐在旅游指南中也提到了冷川夫人的名字。

我立刻飞车拜访东向寺,会见第三十代住持杉本弘道先生,住持找出了寺院世代传承的古籍供我阅览。当中有一篇《冷川夫人略历》,完成于明治初期。文字虽然稚拙,但详述了我的祖先平井于光的勇妇情状,我将之抄录于下。

元禄时期,伊势国津之城主藤堂和泉守高久公,为疗养前往该国热海温泉。调养期间,暇时消磨而漫游四方之时,见一嫫女(丑妇)对川涤垢衣,遂出手调戏。嫫女瞋胆,泼水高久公,旋奔逃不见踪影。高久公大为所感,赞叹此真一勇胆佳女,命人寻其所在。闻此女乃该国贺茂郡冷川村平井嘉兵卫之妹,名于光,受热海某户雇为婢,遂遣使求其为妾。元禄十一年(一六九八)寅年,嘉兵卫送于光入藤堂家为妾。此即冷川夫人之素籍,后藤堂家德配,贞懿贤淑,温和怜下,虽为嫫女,智才兼备,并通权通变,实高久公慧眼独具。元禄十五年(一七○二),冷川夫人为报父母重恩,将父母灵位纳于故乡菩提所[1] 之东向寺,并于同寺境内建行基菩萨[2] 作之正观世音灵像堂宇,捐经卷珍器。

对照我家以及藤堂家的系谱,这段记述有诸多谬误。藤堂家初代为高虎,二代高次,三代高久,四代高睦。根据我家的族谱,于光侍奉的是二代高次,为四代高睦公之生母(这一点与寺院古籍上所记载的相同)。而四代高睦公是二代高次公之子,因此于光侍奉的肯定不是三代高久公,而是二代高次公。此外,还有年代的问题,于光的弟弟平井友益由于其姐之故成为高次公的御用针灸医师,是宽文九年(一六六九)的事,因此于光出仕非得是在这之前不可。

于光的弟弟友益身为针灸医师,俸禄微薄,但其子平井陈救在宝永四年(一七○七)于光殁后,扶摇直上,坐拥千石俸禄。应该是于光的儿子四代高睦公为了孝养生母,为陈救增加了俸给吧。此后平井家代代担任武士,领取千石俸禄,直到七代平井碹右卫门陈就出仕至明治四年隐居为止。平井碹右卫门陈就是我的祖父。

2

我的祖父服侍伊势藤堂家,代代居住在三重县津市,我父亲平井繁男也在那里出生。但伯父当中出了个纨绔子弟,在祖父殁后败光了家产,父亲靠着半工半读,从大阪的关西大学法律系毕业,他是第一届毕业生。毕业数年后,撰写了一部八百页的大作《日本商法详解》,由大阪駸駸堂出版。最初他在三重县名张町(现已改制为市)的名贺郡政府部门任职,后来调到同县的龟山,接下来到名古屋市,历任东海纺织同盟会的书记长、名古屋商业会议所顾问、同市的财阀奥田正香商店的经理。不过家父在明治三十年代末期独立,开了一家贩卖各种进口机械、煤炭的商店,店里有十几名店员,有一段时间生意极为兴隆。可惜这家店在明治四十五年就破产倒闭了,父亲远渡朝鲜马山从事土地开垦事业,后来回归内地。他的一生做了许多工作,大正十四年虚岁五十九岁过世时,是大阪一家棉布批发商的挂名干部。

父亲在第一份工作——担任三重县名张町郡政府的书记——时娶了母亲,明治二十七年,我在当地出生。搬到名古屋市时我虚岁四岁,而父亲破产时我虚岁十九,是中学毕业那一年。过去我过着衣食无缺的富裕生活,祖母也还健在,我小时候是她带大的,娇生惯养的我真应了那句话,在家一条龙,出外一条虫。

听说我两三岁的时候话非常多,很善于模仿,但随着年龄渐长,懂事的我竟不再饶舌了,越来越喜欢独处幻想的我沉默了下来。我时常于黄昏时分一边走在镇里的街道上,一边大声说出自己的幻想。我不喜欢与人对话,打小就喜欢独自任思绪天马行空。说好听些是喜好思考,说难听点儿就是热衷妄想。长大成人以后,这个习惯仍旧没有变。

我是祖母带大的,从小就被惯坏了,又是家中的小霸王,所以进小学以后,第一次接触到生人时,竟成了胆小鬼一个。只敢独自戳在校园角落的樱花树下,愣愣地看着大家奔跑玩耍。但我算是悟性高的了,在当时的寻常小学四年期间,不是担任班长就是副班长。

依当时的规定,念完寻常小学校后,还要再念两年高等小学,然后才能参加中学入学考试。进入高等小学以后,有霸道的同学欺负我,让我在心灵和肉体上都痛苦不堪,痛恨起上学来。上了中学以后,我同样又遭到同学的欺负,学校于我形同地狱。其实也不是对方不好,我想我天生就是个“招人欺负的孩子”,因此我嫌恶社会生活、喜爱独自胡思乱想的毛病更是变本加厉了。中学时代,我经常装病请假,实际上我也的确是个体质孱弱的孩子。中学五年我出席的课时大概只有规定的一半,成绩也因此落到中游。当然我也不参加运动,是个既不会玩单杠也不会跳木马的病恹恹的小鬼。体育是我最痛恨的课程,尤其是器械体操和赛跑,最叫我头皮发麻。

就这样,我不是因为课业本身,而是出于完全不相干的原因厌恶起学校来,结果我的学业也越来越糟糕了。我上的是名古屋市南伊势町的白川寻常小学,然后进入附近的市立第三高等小学,我是爱知县立第五中学(后来改称为热田中学)的第一届毕业生。

3

父亲破产后去了朝鲜,无所事事的我也就陪着一起去了,在马山住了一阵。由于我不愿意只念到中学就放弃学业,便请求父亲让我继续升学,说即使不资助我学费也可以,我会自力更生半工半读,然后只身去了东京。以一个懦弱受欺负的孩子来说,这真是令人讶异的勇敢决定,原来我的血管里也流着这种爱好冒险的血液。父亲的破产并没有对我造成太大的打击,反倒是激起我对半工半读方式的极大兴趣。

明治四十五年(大正元年)夏天,我通过早稻田大学的预科插班考试入了学,在大学部选了政治经济系,主修经济学。至于打工,一开始我在汤岛天神町的一家小印刷厂打杂,接着当抄写员,不久后认识了同乡的政治家川崎克先生(前厚生大臣川崎秀二的父亲),帮忙编辑川崎先生出版的政治杂志,接着寄居在先生家。在先生的介绍下,我进入东京市立图书馆当管理员,又担任证券从业者家的英语家教。

如此这般,我几乎没有体验到所谓学生生活的乐趣,学生时代就这么过去了。我没有零用钱,所以在图书馆看书成了我唯一的乐趣。除了大学图书馆以外,我也经常去上野、日比谷、大桥等地的图书馆。我不太常去上课,经济学之类的书也是在图书馆看的。我等于是“图书馆毕业生”。除了专业书籍以外,那阵子我沉迷在爱伦·坡及柯南·道尔等人的英文侦探小说中。

少年时代我读完了黑岩泪香的全部作品,其作品情节老套,风格颇似加博里奥[3] 、柯林斯[4] 等人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总之不太能令我满足。相较之下,爱伦·坡、柯南·道尔、切斯特顿[5] 的短篇就像浓缩了谜团与推理的精华,没有多余的杂质,让我耳目一新,自此爱上了他们。此外,爱伦·坡的《金甲虫》( the gold bug )、《暗号论》( cryptography )等作品引发了我对西方暗号的兴趣,甚至在图书馆查遍了有关暗号史的书籍。当时积累的知识,成了日后我处女作《两分铜币》的基础。

大正五年,虚岁二十三岁的那年夏天,我从早稻田毕业了。即将毕业时,我梦想着前往美国。我计划在美国洗盘子打工,学习英文写作,在美国成为侦探作家。当时日本没有半本侦探杂志,侦探小说丝毫不受重视,而当时美国侦探杂志上的作品也都是些无聊玩意儿,我有自信能够写出更精彩的作品。可是当时前往美国,除了路费以外,还需要一笔巨额的“保证金”,我凑不出那笔钱,于是便成了一场单纯的美梦。

毕业后,在川崎克先生的介绍下,我进了大阪的南洋贸易公司。最初工作很有趣,我也做出了相当不错的成绩,但不到一年我就厌烦了。最要命的是,在那家公司就职需与同事同住一室,完全没有独处的时间,因此前文提到的独自思考的癖好丝毫得不到满足,这比什么都叫我难受。因为这一点,我竟在不知不觉间怠惰起来,开始酗酒,也学会了玩女人,终于在工作上犯了错。我未经许可就离开了公司,开始流浪之旅——这后来成为我终生的爱好之一——趁着手头还有点儿钱,在伊豆的温泉四处走访、投宿。那时候,我第一次读到谷崎润一郎的小说。

4

自大正五年从早稻田毕业到成为职业侦探小说作家的大正十四年,这八年之间我做过的职业有多达十四五种。如果加上学生时代的兼职,我从事过的职业近二十种。搬家比换工作更频繁,从小时候的故居到四十岁定居于现在的池袋,这期间我搬过四十次家。很难得,我在池袋定居之后已过去了二十几年。但在这之前,不管是职业还是住家,我都像个流浪汉似的换个不停。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没有了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