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人间四劫【16】(1/2)
芜津市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地下停车场,一辆黑色吉普灵活的避开驶向出口的一辆卧车,钻入卧车腾出来的停车位。
邢朗熄火下车,快步走出停车场,往医院大楼走去。
无论什么时候,医院和菜市场都是最有人间烟火气息的地方,分诊台前挤满了拿着病例的病人家属,几个被家人疏于看管的孩子在一楼大厅来回跑动,把繁忙的人群当做了自己的乐园,像在林间捉迷藏似的躲藏在每一个陌生人的身后。
一个瘦小的男孩儿为了躲避即将找到自己的小伙伴,从垃圾桶后站起身,在奔忙的人群森林中穿梭,不小心和一个陌生男人正面相撞。
男人很高,男孩趴在他膝头,不得已高高的仰起头,看到一张带着墨镜的陌生的脸。
邢朗低头看着男孩儿,从他苍白的脸色,眼睑下的青乌,和他过于消瘦的身体,足以看出这个五六岁的孩子正被病痛所折磨。
他抓住小男孩儿如细杆似的手臂,往周围看了一圈,叫住一个路过的医生。
医生很快认出了他身边的孩子,道:“张磊磊,你怎么又乱跑啊,跟我回去。”
医生把穿着病服的孩子领走时,邢朗特意看了一眼医生胸前的名牌,血液科,许森。
绕开人烟最稠密的分诊台,邢朗在走廊口看到了陆明宇,陆明宇正在朝他招手。
等他走过去,陆明宇把一份病例递给他:“我刚才问过医生了,张福顺的确在一年前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去年十月份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不到一个月就出院了。昨天病情忽然恶化,张东晨叫救护车把张福顺送进医院。”
邢朗接过病例大概扫了一眼,随后又递给陆明宇:“进医院之前,张东晨在哪儿?”
陆明宇知道他在问白晓竹被害时张东晨的去向,道:“这一点我也核实了,从昨天晚上七点钟到现在,张东晨一直在医院。”
七点钟,在白晓竹被害的时间段内。
“张福顺醒了吗?”
“嗯,在七楼503病房。”
邢朗没有在一楼和人群一起等使用量异常繁忙的电梯,而是一路小跑直奔七楼,等他从七楼楼梯口拐出来,路过电梯口看了一眼墙上的指示灯,电梯还在从十一楼往下降。
按照门牌号很快找到了503病房,邢朗站在503病房前,没有着急进去,而是看着不远处楼道尽头,站在一扇窗户前的两个人。
一人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医生对面是张福顺的儿子张东晨 。
张东晨依旧穿着那身黑衣服,带着一顶遮到眉毛的鸭舌帽。虽然距离远,且张东晨侧面对着他,邢朗也能看出张东晨比起前两日在警局的时候,更加没有精神。
张东晨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看着地板,既像是在专注的听医生说话,又像是神思恍惚的走神中。如果仔细的盯着他的双腿,可以看出他消瘦的身形略有摇晃。
很快,医生结束了和他的谈话,为了表示同情和悲悯,医生临走时拍了拍张东晨的肩膀。
医生下楼后,张东晨结束僵立依旧的站姿,像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似的撑着膝盖慢慢的贴着墙蹲下,好像肩上压了两座大山,不蹲下缓一口气,他即将被沉重的大山压死。
邢朗也没有过多关注他,很快将注意力从张东晨上收回,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飘蹿着医用酒精味,和从病床下窜出来的尿骚味。
张福顺躺在床上,头发稀疏,脸色枯黄干瘪,瘦的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病床旁竖着一个点滴架,针头插在他血管鼓胀的手背里。
张福顺没有睡着,当房门被打开的时候就张开了眼睛,随后他看到一个带着墨镜的男人朝他走来。
邢朗低头看了他片刻,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坐他床边,摘掉墨镜,露出一双平静,且没有温度的眼睛。
“问你一个问题。”
冷不丁的,邢朗开口了,语调平整又冷酷:“你那三个老乡,是怎么死的?”
邢朗那张脸亦正亦邪,在他没有自爆身份时,他的气质无论如何也无法使人相信他是一名人民警察。
同样的,张福顺也这么认为。
听闻他提起已经死去的三个老乡,张福顺那双好像怎么也睁不开的眼睛猛然间睁大了,然后抬起爆满血管和青筋的右手想要按响呼叫铃。
邢朗把他的手打了下去,然后掏出证件放在他眼前:“看清楚,警察。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就跟我回警局,咱们换个方式聊。”
张福顺瞪着眼睛,把警官证上的每一个字都看了一遍,像是在辨别真伪,当他看到警员编号下的姓名时,干涩的双眼忽然泛起几分湿意,扭头看着邢朗,哑声道:“邢,邢朗?”
邢朗笑:“诶,是我。”
收起证件,邢朗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方才的问题:“告诉我,王兆强、黄春树、薛海洋这三个人是怎么死的?”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张福顺的脸色就白一分,三名死者的名字念出来,张福顺的脸色已经不似个活人。
“我,我不知道。”
等了好一会儿,就从他嘴里等出这么一句废话。
邢朗目光阴沉的看着他,唇角扯出一丝冷漠的笑意:“14年7月5号,黄春树带着同村的王兆强和薛海洋到银江找你。10月份中旬,这三个人和家里人失去联系。直到前两天,他们的尸体从市郊月牙山挖出来。”
张福顺闭上眼,胸膛起伏越来越快,气息越来越粗重浑浊。
邢朗弯腰凑近他,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转头面朝自己,漆黑的眼睛里瞒着一层锋利的寒光,沉声道:“你知道他们被挖出来的时候的样子吗?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他们浑身都被虫子啃光了,那些虫子把他们啃的千疮百孔,面目全非,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只要是他们身上有洞的地方,全都生满了虫卵。眼窝、嘴巴、鼻子、肛门,还有男人的那个地方,骨头都他妈的快咬烂了。其实死亡三年被土葬,尸体转不成白骨,但是你的老乡却几乎被啃光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的尸体里钻了一条蛇,蛇把他们的五脏六腑掏了个稀碎,连脑浆都没有放过,就从这儿开始……”
邢朗伸出食指,轻轻的按在张福顺的胸口上,斜着唇角笑的有些狰狞:“一直钻到脑子里。”
张福顺忽然掉头趴在床边,冲着地面狂呕。隔夜饭混着胃液的异味顿时盖过了病房里的尿骚味。
等他吐了一会儿,邢朗忽然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按在床上,几乎压到他面前,冷笑道:“你觉得他们可怜?还是恶心?”
张福顺怔怔的看着他,脸上淌着眼泪和鼻涕,嘴角还沾满了秽物,颤抖着嘴唇道:“不是我杀了他们,不是我杀了他们!”
邢朗逼至他面前,低吼道:“不是你?就你自己一个人活着,他们全都死了,你敢说不是你!”
张福顺捂住脸大哭:“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啊!”
邢朗把他的领子揪的更紧:“没有办法?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不是我!”
“我告诉你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被捆住双手,跪在地上,而你拿着枪把他们一个个打死,开枪的人是你对不对!”
张福顺疯狂大喊:“不是我!不是我开的枪,我只是把他们捆起来!”
邢朗眼睛一眯,心道果然还有一个人。
“开枪的人是谁?说出他的名字!”
趁热打铁,他再次逼问。
张福顺浑身颤抖,气息愈加断裂,似乎随时会窒息昏厥:“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邢朗正要按响呼叫铃,就听到病房门被推开,跑进来一个年轻人。
“你干什么!”
张东晨在他肩上用力推了一把,少年的力量竟把邢朗往后推了一个趔趄。
邢朗往后跌了两步,看着张东晨神色慌张的为张福顺顺胸口,拿着纸巾擦掉父亲脸上的秽物。张东晨的眼角迅速的被逼出一点湿润的痕迹,愤怒的抬起头朝邢朗低吼:“你们警察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邢朗对他的质问置若罔闻,走到饮水机前抽出一个纸杯接了一杯水。
张东晨把父亲的脸擦干净,然后帮他盖好被子,站起身,用那双满是冷漠和怨毒的眼睛看着邢朗,说:“警官,我想知道,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对我爸爸。”
邢朗抬起左手撑在饮水机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张东晨,习以为常的接受张东晨对他无声的斥责,和全都写在眼睛里的愤怒。
面对这样一双年轻,却早已被仇恨,准确来说是被仇视执法机关仇视警察的恨意蒙蔽的双眼。邢朗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为什么?因为职业赋予他的特殊的手段,更是因为从尸坑里挖出来的十二具枯骨。
眼前这少年虽然恨他,但是却很单纯,单纯到以为一个警察可以凭借自己的喜好,对一个‘无辜’的人动粗。
邢朗没有选择告诉他真相,喝了几口水,就云淡风轻的扭转了话题:“昨天晚上你一直在医院?”
面对警察的提问,张东晨一直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不答。他只能道:“是。”
邢朗往前走了两步,看着他说:“昨天晚上出事了,知道吗?”
张东晨没说话。
邢朗看着他的脸,慢悠悠道:“一个上初一的女孩儿被人勒死,尸体扔在玻璃厂旧仓库。”
张东晨依旧没有说话,邢朗补充道:“就是当年佟月逃出来的地方。”
张东晨终于给他了一点反应,一个冷笑。
“是我干的。”
他看着邢朗,干净利落的说。
邢朗不语,目光愈加深沉。
张东晨往前走了两步,调整点滴架的高度,口吻轻松的好像在夸赞今天的天气不错:“是我杀了那个女孩儿,把她的尸体扔在旧仓库。我承认。只要你们能找到证据,我就跟你们走。”
说完,他扭头看向邢朗,笑道:“您可以去找证据了,警官。”
少年的笑容,是对执法机关的讽刺和挑衅。
邢朗喝干杯子里的水,把杯子揉烂扔进垃圾桶,再次朝病床走去。
他刚一靠近张福顺,张东晨就像小狼似的跳了起来,盯紧了他。
邢朗讪笑:“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就走。”说完从外套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张福顺面前,道:“睁眼。”
张福顺颤抖着眼皮,睁开双眼。
邢朗把照片放在只有他可以看到的角度,低声问:“是他吗?开枪的人。”
张福顺的眼球上蒙着一层浊物,导致他视力模糊,看东西很费力。他看着照片上的人脸,起初并无反应,直到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晰,看清了照片里的人。
张福顺没有说话,目光愈加颤动,看不出对照片里的人到底是惊惧,还是悼念。
邢朗又问了一遍:“开枪的人,是不是他。”
良久,张福顺嘶哑的声音响起:“是。”
邢朗的目光霎时收紧,追问:“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张福顺沉默着闭上双眼,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道;“走了,都走了……”
邢朗直起腰,看了他片刻,一言不发的装起照片,走出病房。邢朗离开的时候,张东晨丝毫没有注意到,邢朗带走了他放在桌子上的住院通知单。
邢朗走在楼道里,把住院通知单扫了一遍,然后在全身上下的兜里摸银行卡。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端着一个托盘从他身边走过,邢朗眼疾手快的拽住他胳膊:“医生,住院处怎么……”
话没说完,邢朗忽然停住了。因为他察觉到医生被他拽住的时候,胳膊上的肌肉忽然绷紧了。
虽然这个医生带着口罩,但是从他平静且带着丝丝凉意的眼神中,邢朗几乎可以看到那藏在口罩后的脸也是紧绷着的。
“怎么了?”
医生问。
邢朗收回手,笑道:“没事了,谢谢。”
医生点点头,端着东西走了。
邢朗站在原地停了几秒钟,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再次止步,眉头渐渐的皱了起来。
刚才惊鸿一瞥似的,他看到医生胸前的名牌是血液科,许森。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在那里看到过……
忽然,邢朗转过身,恰好看到医生进入503病房。
他想起来了,刚才在大厅,他叫住的医生就是‘许森’,这个许森刚才还是个矮胖身材,是打了激素吗?半个小时竟长高这么多!
邢朗拔腿往回跑,一进门就看到‘医生’正在给张福顺换输液瓶。张东晨站在他旁边,仰头看着。
邢朗抓住张东晨的肩膀往后一拽,抬腿踹向医生正在挂瓶子的手腕!
“啪”的一声,瓶子掉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
医生的手腕挨了一脚,看见了去而复返的邢朗,预感到事迹败露,当即撞开张东晨的肩膀跑出了病房。
“留在这儿别动!”
叮嘱张东晨一句,邢朗也从病房里跑了出去。
此时七楼等电梯的人只有一个,所以邢朗一眼看到了站在电梯口的医生。
医生踏进电梯,按下楼层键,就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两扇电梯门忽然被外力打开,走进一个浑身携带强大压制性气场的男人。随后电梯门紧紧的合上。
封闭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俩个人,邢朗站在医生对面,两人率先都在僵持,似乎在用眼神打量对方的深浅。
忽然,邢朗结束了对峙,沉胯弓腰,率先把右拳送了出去,想要揭掉医生脸上的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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