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氤氲(2/2)
初染果然还没起床。佰草掀她被子,要晨读了!
初染撒着娇下床看时间,这么早,才六点十分!你这么早来干吗?佰草帮她收拾床被,我给你带吃的了,怕你又不吃早饭。
同宿的女生嫉妒得很,陈佰草,我们也要吃嘛。
佰草含笑,好啊,你们要吃什么?我明天带给你们。
女孩子们欢天喜地,各自拿了钱给佰草:“我要无锡小汤包!”“我要瓢城粥店的红米粥。”“我要桂香斋的生煎包。”……佰草耐心在小记事本上抄下各自需要的食物。洗漱毕的初染见佰草已把香喷喷的食物铺在小凳子上等她吃,内心暖然,很想抱住佰草说些感谢的话。但又不想说,觉得她们之间该是不需要这些言语的。
佰草最爱初染清冽澈明的笑容。初染吃得喷香,一面把半只烧饼撕给佰草。佰草微笑,对了,他说他想见你。
佰草还是说了。她除了说还有怎样的选择。她只有用自己的善良掩藏那无望的感情。也许这样做,会让他记住她。这已足够。
可以肯定的是,初染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她确实很不用功,成绩却依旧优秀。她很少做作业。每天中午会睡到很晚。她对总在教室用功的佰草说,一起去睡觉嘛,一天到晚做作业多没意思。
佰草不舍得把时间花在睡觉上,但又不要拒绝初染,于是陪初染一起钻在小小的床帐里。她终究是睡不着,于是坐起来看书。见初染孩童般纯真洁净的睡容,心怀感动。
佰草要上竞赛辅导课,一周只有周日下午半天休息。爸爸妈妈说,即使拿不到竞赛名次,这样的辅导也能提高一般课程的水平。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上。
佰草很听话。她认真听课,用功做笔记,耐心做习题。一起上课的初染却没那么好的心思。她原本也是陪佰草一起来的,对那些艰深的竞赛教程根本没兴趣,而是趴在桌子上和后排的沈家程传纸条。他们喜欢传纸条。这种古老幼稚的游戏。佰草不知道他们在写什么,她总是压抑着伤感,含笑充当他们两人的信使。佰草发现只有和初染在一起,家程才会笑,像孩子那样天真地笑。
有时候心里会涌起无限厌倦,几乎要拉下脸来。但她没有。她一直都在温柔微笑。
有时晚上下课,他们三人一起走在空旷校园里。墨蓝天色下,古老校园被深厚的绿色植物包围。广袤夜色里偶有虫声唧唧鸟语喁喁。教学楼,图书馆,科学馆,艺术馆……那些或年轻或沧桑的建筑隐约着简洁或繁复的线条。图书馆外有破落的秋千架。初春时,会有大朵洁白玉兰盛开。丰腴的花瓣簌簌坠落,打在秋千上,打在青苔漫生的石阶上。两株虬曲的紫藤盘根错节,在暮春时节垂挂一嘟噜一嘟噜粉紫的花串。这是他们喜欢来的地方。他们长久沉默。许久之后,初染笑嘻嘻坐上秋千,家程帮她摇秋千。佰草就在一边眩晕地看,看她飞得越来越高,看她的衣角绽放如花,看她皎洁的脸庞沐浴着清凉月色。有一种强烈的幻觉。她突然想,会不会有一天,初染会越飞越高,最终消失不见。
于她内心而言,她多么渴望站在秋千架上高高飞翔,放肆大笑。而那只存在于她的臆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把自己封闭得那么紧。她怀疑自己连微笑都已麻木。而初染是她心里的另一个影子。看初染飞起来,就仿佛看到自己飞起来。她听见初染咯咯笑着,她亦听见内心深处有明媚的笑声。
那么,心在那一瞬获得开解。她飞起了,自己也飞起了。她被他爱了,那么,自己也能感觉到那爱了。
纵然是自欺欺人,也是凄凉的温暖。
初染喜欢到处走。周日上午一下课,她就拉着佰草说,我们出去转转。佰草说要回家。初染笑,回家干吗呀,好不容易有这半天解放,你又回去闷着多不好。现在外面油菜花开着,最好看了。
佰草问,那我们去哪里?去蔷园?惠兰山?……
那些景区一点不好玩。初染一吐舌头,我们走。
于是不容分说拉她往外走。佰草对槿安并不甚熟,转了几站车后,她都不知道在哪里了。初染看出她心神不宁,于是笑,你放心,肯定不迷路的。我以前可经常出来的。
槿安地处长江下游平原,滨江临海,原不该有山。可独特的地理运动却使这片平原平添几座娇小玲珑的山。其中长江之畔的佛教名山惠兰山则已有千年历史。世世代代香火旺盛。蔷园是明清时的园林,秀巧幽雅,传说秦淮八艳之一曾在此栖居。初染不往这些旅游胜地去,偏偏上了惠兰山对面的惠云山。惠云山没有被开发,山路崎岖,山形险峻。初染来到山脚,长长舒了口气,望着山顶,一脸笑意。佰草皱眉,这哪里有路嘛。
初染不说话,只是伸手拉过佰草,拨开茂密草丛往里走。她身形敏捷,脚步坚定。佰草很担心,但还是一步步跟着她朝前走。根本没有路。树林越来越深,日光隐没。丝丝光线从林木之间倾泻而下,道道光柱分割树林里的空间。细小昆虫浮在昏暗光线里,无比愉悦,时不时来撞她们的脸。藤蔓丛生,厚厚枯叶满地堆积。树下开着一朵朵肥嫩蘑菇。初染双唇紧抿,只是一直往前走,清冽眼神里写着执拗与坚定。这似乎是她性格里某种危险而美好的成分。不顾一切,决然投身。佰草感觉初染心里定然有事。她需要到一个安宁的制高点来平复内心。
初染一直用力拉着佰草。遇见难走的地方总是先去试探,要佰草留在原地。确认可以走了,就回过来重新搀扶佰草。她们就在这样茂密不见天日的丛林里卖力前行。盲目着热烈的激情。
初染说,看到了吗,山顶近了。佰草声音有些飘,累死了。初染只是笑,身体灵活如鹿。她从一块布满苔藓的大石头上跳过一米余宽的沟坎,看得佰草心惊肉跳。沟坎下是不见底的深渊。她们隔着沟坎,初染说,你闭上眼睛,用力跳过来。肯定能跳过来。佰草犹豫摇头。初染张开双臂,你用力跳过来,就当做立定跳远。佰草迟疑不决,双手沁出冷汗。初染笑,没事的。以前我也怕。但后来和家程爬山时,他总是要我胆大些,心一横,就跳过来了。佰草心一坠,那么,他们定是常来这样的野外独处了。他也会紧紧拉着她的手一步不离吧。
佰草最终还是没有跳。初染又跳回来,两人转了很长的弯路,绕过沟坎,走过茂密的灌木丛,一步步抵达山顶。佰草看见兴奋异常的初染,高高卷起裤腿在山顶奔跑,深草割破她的细嫩肌肤。她双眼明亮,指着远方说,看,长江。
浊浪滚滚,白滔汹涌。那是江与海交汇的地方。点点帆影宛如白鸥,似乎从水里飞翔至天上。山风沁凉。她张开怀抱,轻声呢喃,你知道吗佰草,我喜欢一个人,或者和他一起来这样的山上。我喜欢自然。自然盛大且纯净。
空气潮湿温润。佰草闻见藿香与佩兰的气息。还有艾草。浓烈芬芳令佰草陶醉。她随手摘一片碧青树叶,在光滑的石头上磨出碧绿汁液。汁液很快渗透入岩石的古老纹理。她喃喃说,初染,你知道吗,我也爱上了这里。这是另一片天地,我之前不曾走近不曾了解的天地。
她们相偎相依坐在能看见江海的岩石上。初染枕着佰草的手臂,浅浅酒窝里盛满安定。佰草,我的妈妈要结婚了。是和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
佰草轻轻抚摩初染的额头,无论如何,你要好好的。
有你在,我会好好的。她的笑容毫无尘滓,这叫佰草心底涌起酸楚的爱怜。她们在渐沉的暮色里拥抱,宛如双生的花朵。
她们该下山了。初染说,我们从这一边下去,一直走到江岸。
江风凛冽。江涛卷起,用力拍打礁石,又轰然退去。下山之路更加难走。初染说你拉紧我的手,不要怕。
她们遇见一道又一道深坎。于是只有返回重来,寻找新的道路。江水就在眼前,可山路难寻,天色宛如渐渐合上的纸扇。虫子更多了。小翅膀的飞蛾一次次莽撞地冲向她们的眼睛。佰草开始胆怯,夜自修快开始了吧。初染说,没关系。佰草小声问,我们能够找到路吗?初染笑,你放心,一定能找到。我走过许多难行的路。实在找不到,我们就在山上住一夜咯,明天天亮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啦!她轻描淡写的语气让佰草隐隐不安。初染说,佰草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路。佰草就乖乖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石头上有浅浅凹痕,该是雨水常年冲击而成。
初染消失在茂盛树丛与沉重夜色里。不知过去多久,佰草害怕了,颤声喊初染。只有回音。佰草眼泪都快出来了,初染,初染,你在哪里?她站在石头上,发现四周深草覆盖,老树纠缠,沟壑,深不可测。恐惧如同巨兽扑面而来,它的阴影罩得佰草大气不敢出。她蹲下来,抱紧膝盖,皎洁月色徐徐洒落,江面渐渐安静。那一刻她看见内心巨大的孤独与空洞。她压抑着哭泣,苍茫山色,雾气弥漫,渔灯黯淡。她瑟缩着看到内心流动纷繁的意象。孤独的少年迅速成长。
佰草站起来,对着愈深的黑夜喊,初染,初染!山风吹干她的眼泪,而她也在那株玉兰树后看见初染熟悉的身影。
豁然开朗,眼泪似又要涌出。初染额头满是细碎的汗珠,鬓发散乱,她气喘吁吁跳上佰草所在的石头,拉紧她的手,漆亮的眼睛闪闪发光,佰草,我找到下山的路了。
她牵紧佰草的手,在半人高的草丛里行走。踩住我走过的地方。初染吩咐,拉紧我的手。
初染的坚定叫佰草安心。遇见实在难走的,初染张开双臂,把佰草从高处抱下来。她力气很大。佰草想,是不是,家程也这样张开怀抱,揽紧初染。
来到山脚,她们都累坏了,手臂上也是被树枝划出的血印。初染脱下鞋,认真清理里面的砂石。佰草也学她认真清理。
她们坐在长江边的礁石上。湿润光洁的月色随江波一起荡漾。白日浑浊的江水此时无比清澈。她们坐得很近,彼此依靠。初染拉着佰草汗涔涔的手,轻轻说,我的妈妈要结婚了。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她也是不容易的,你要理解。
可是她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