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珍珠(1/2)
这是一个充满偏见的世界,各种不同的人和人之间或揶揄或鄙视。在印度,尤为露骨。
第二天早晨,前台照旧八点钟打电话上来说接我们的车子到了。车是一辆丰田霸道,粗看很新,但四角都有碰擦的痕迹,右侧的反光镜从我们到来的第一天就是碎的,也根本没有要送去修理的意思。司机nizar是当地人,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英语,但基本上只跟rydian交谈。开始rydian还带着一点发达国家公民的好奇心和优越感打听nizar的生活起居,直到遇上第一个伊斯兰教的斋戒日,nizar戴上一顶小小的白帽子,rydian发现此人竟然是穆斯林,像所有经历过九一一的美国人一样,自此心存芥蒂。
在那之后,上下班路上大多是一片沉默。只除了nizar车开得太快,驶上对面车道,遇上迎面而来的卡车,然后一个急转或是急刹,惊得全车的人大叫。叫过之后,rydian又开始骂人,质问他:“我们有这么赶时间吗?!”我则是忍不住地大笑,好像并不真的在乎刚才发生的险情。有几天,户外气温超过四十摄氏度,每到那种日子,rydian就会吃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片,号称可以补充电解质,防止中暑。他总是不忘问我要不要,我始终回答不要。因为我们暴露在阳光和高温下的时间每天不超过十分钟。他小心得过了头,甚至刷牙也用瓶装水。我有点反感此类举动,就好像二零零三、二零零四年回上海的时候,飞机降落,总会有人在舱门打开之前忙不迭地带上n95口罩。我固执地觉得这是对陌生的土地,对不同的意识形态的偏见,其实,不管是美国还是欧洲旧大陆,哪里的自来水都一样有股怪味儿。
我不反感nizar,虽然他不跟我讲话。穆斯林看起来闻起来都要比印度教或是锡克教干净些,只是印度教可能更加符合西方国家的胃口罢了。他不跟我讲话,是因为这里是一个女人活该倒霉的国度。包括我这样的外国女人,从一开始就时不时地有人质疑我的资历,是不是值得他们花每小时八百美元外加费用?我有点好奇rona是不是搞得定这样的场面,所幸她有个先天的有利条件,她是白人,肤色崇拜在这个殖民地味道浓重的半岛上依旧盛行。
车门“嘭”的一声关上,比较好的车子关门的时候总是会发出类似合上密封罐一样的声音,我一个人坐在后排,车厢里空调开得很冷,阳光却是炙热地照在左半边座椅上面。我又像沉下去一样,想起我的lyle——他一定还在睡梦中,偶尔蹙起眉头,早晨梳洗之前,他的脸颊会有一点点扎人,他的嘴唇……
晚上,他若无其事地来接我吃晚餐,就像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忘记他,从来没有赶他走一样。他似乎也终于想起来了,昨天是我的生日,送了一串南部印度洋浅海水域产的珍珠做礼物。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养殖的珍珠也算是“假”珠,而真正的珍珠到底价值几许。
我们在我住的地方又做了一次。在那之后,我没有继续固执地不肯去他那里,不是放弃了离开他的打算,只是因为意外地发现,我的房间有些地方隔音真的很不好,衣橱和迷你吧的部分可能只是薄薄一层纤维板之隔,有时候甚至听得到rydian在隔壁咳嗽的声音。于是,接下去的那些日子里,我下班之后就去他那里,半夜他再送我回来。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在纽约时的那种状态,不同的只是他的打扮和房间里的装饰而已。他租了一辆新车,存心弄得很脏,甚至在仪表板下的抽屉里放了一把点三八口径的手枪。对有些人来说,这里是西游记。但另一些人就是可以把它变成一千零一夜,只需要钱,外加一点游戏人间的时间和心情。
就这样,直到十月八日。
二零零五年的十月八日是个星期六,因为有个牵涉到香港方面的会议,我们还是八点半进办公室加班。那时的香港还是五天半工作制的。
八点五十分的时候,我正一边看邮件一边吃麦家的汉堡,酒店的面包烤得很滥,所以我总是到公司再加一顿麦当劳。rydian坐在我对面,突然抬头说了一句:“我怎么觉得头晕,这辈子从来没有头晕过。”我看看他,刚想嘲笑嘲笑他,目光扫到右手边的咖啡,奶棕色的液体在印着麦当劳叔叔头像的纸杯里明显地晃动,直到溢出来溅到电脑键盘上。旁边一沓摞得挺高的文件夹,最上面的一本突然落到地上。rydian骂道:“见鬼,地震了。”两个人站起来,开始很镇定地收拾电脑和重要文件。我甚至还笑呵呵问他:“你确定不是因为我吃汉堡嚼的太用力了?”
老实说过去一个多月的经历,从空难到车祸,到匿名电话说:“贵公司的办公楼里有个炸弹。”所有发生的事情已经把我的神经搞得很大条了。出了办公室,我满不在乎地去按电梯,被rydian拉回来塞进了安全通道里。我们所在的大楼是新德里市中心一栋四十层商务楼,虽然是星期六,但是因为那栋楼有八个楼层属于一家国际性的银行,当天还是有不少人在上班。我们属于反应慢的,安全通道里面已经挤满了人,走得很慢,没有空调,热浪和异味叫人窒息。往楼下走的过程当中,又发生了几次明显的余震,恐慌升级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打电话,英语和印度当地话嗡嗡响成一片。
我也很木然地拿出电话来拨lyle的手机号码,但信号很差,要么打不出去,要么是说无法接通。我莫名其妙地有些害怕,这个钟点他肯定还在睡觉。我想打香格里拉的总机,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电话号码。我拼命地往前面挤,rydian离我越来越远,在后面喊我,我没理。走了将近七百级台阶,终于下到底层了,我跑出大楼,马路上已经站满了人,似乎所有事情,包括时间都停顿了。旁边一个商场门口泊着十几辆三轮出租车,我跑过去,说要去香格里拉,没有人肯去。价钱一直加到五百卢比,才有一个年纪很小的司机答应载我,在平时这段路不会超过五十卢比。
这样的三轮出租车我之前只坐过一次,两边没有护栏,开得又超级快,很是惊险。但那天路上乱得一塌糊涂,小司机左闪右躲,可能抄了近路,几个弯转下来,发觉不认识路了。他几乎不会说英语,只知道几个地名和数字,跟我说不清楚,于是就在一条窄路里停下车,没有收我钱,很凶地示意我下车。我也迷路了,茫然地站在路中间,不远的地方传来警车、消防车或是救护车的声音。路边上,肤色黝黑的贫民男女和小孩子瞪着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我,我害怕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前走,不敢细看角落里经年累月积下的污水和垃圾,隔一会儿就试着打lyle和rydian的手机。还是老样子,不是打不出去,就是无法接通,刚刚挂掉,手里的电话又突然响起来了,屏幕上闪的是lyle的号码。我接起来,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秒钟就开始抽泣,几乎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那一天,我就像个迷路的小孩子一样,抹着眼泪,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把街边路牌上的路名报给他听,似乎等了很久他的车子才出现在我眼前。我跑过去,上车,紧紧地抱住他。后视镜里面,我看起来狼狈得要命。但是他却说:“看来我以后要经常惹你哭。”因为泪水把我的睫毛沾在一起,看起来可爱极了。他说对了,这是第一次我在他面前哭,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那天晚上,几乎每个台的新闻里说的都是巴基斯坦地震的消息,震级从最初估计的七点六级上升到七点八级,n亚洲新闻台的主持人说:整整一代人在这场灾难当中死去。而在新德里,直到深夜,还是有许多人因为害怕余震露宿街头。我和lyle却全无所谓地躺在他房间里的床上,一场生生死死的虚惊之后,我终于问了他那个盘亘已久的问题:“和我在一起之后,你有没有别的女人?”而他的回答将会主宰我的忧伤和快乐。
“最近六个月没有。在纽约从来没有过。”
“这么说我是纽约的唯一?我很荣幸。”
“你是我的唯一,我爱你。”他说。
“我为你感到难过,因为我不爱你。”我回答。
我不记得在那之后我对他说的是“我恨你”还是“我讨厌你”。我只清楚地记得,到那个时候为止,我们认识一年一个月又两个礼拜,从第一次做爱算起也有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六个月?纽约的唯一?讽刺的回答。
“为什么?”他明知故问。
“我从小就不喜欢跟别人分享玩具,也不喜欢住宿舍,讨厌集体活动。”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