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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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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世纪里,曾几何时,豪华的白色远洋邮轮在大西洋的波涛中乘风破浪,往返于伦敦和纽约之间,为居民建筑的式样带来了一种设计灵感。二十年代,一座颇似玛丽王后号 [1] 的巨型建筑群落在梅达谷 [2] 拔地而起,现如今,这里只剩下了舰桥部分——我们的那幢公寓,在许多棵法国梧桐间隐约现出一点洁白。它轮廓圆滑,厕所里装着舷窗似的玻璃窗,在楼梯井浅浅的旋梯上还安有照明设施。钢架边框的窗户低矮且呈长椭圆形,与城市生活的喧嚣风格形成鲜明对比。地上铺着结实的橡木地板,可供许多对舞伴在上面跳起轻快的狐步舞。

选择最顶层两座公寓套间的好处在于,它们带有几扇天窗,还有一条曲折的旋转铁梯,可以引人走上一块屋顶平台。我们的邻居是一位事业有成的建筑师,和他的男友住在一起,平时都由他的男友收拾屋子。他们在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空间里搭建了一座梦幻花园:铁线莲缠绕着支杆蔓生,尖尖的长叶朴素无华,从河床里拾来、被盛放在开口黑色木箱中的大鹅卵石中间钻出,带有一点日本园艺的风格。

入住后的一个月里,我和克拉莉莎异常忙乱,将剩余仅有的一点精力都投在了房间的装修上面,因此,在我们这一边的屋顶平台上,只有一张塑料桌和四把塑料椅,都用螺丝固定住,以免大风将它们吹跑。脚下,屋顶上的沥青如同大象的皮肤般褶皱四起,沾满灰尘。在这里,你可以坐在电视天线和卫星锅之间,眺望绿意盎然的海德公园,倾听西伦敦的滚滚车流传来沉闷的隆隆声响,心情平静。在桌子的另一边,我们邻居那收拾得干净整洁的神社一览无遗,更远方则是北面郊区那些无限延伸的土灰色房顶。第二天凌晨七点,我离开仍在沉睡的克拉莉莎,带着自己的咖啡、论文和昨晚写好的部分,来到了这里,在椅子上坐下。

然而,我并没有开始阅读,而是想着约翰·洛根,想着我们是如何害死他的。前天发生的事件,在昨日就已变得模糊,而今早明媚的阳光又让那幕场景在我的脑海里亮堂起来。我端详着掌心的擦痕,感到绳子仿佛又握在了手中。我仔细地算计着:如果盖德和他孙子都在吊篮里,如果我们能够坚持住不放手,如果我们平均每人有一百六十磅重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八百磅的重量会让我们保持贴近地面;如果第一个人没有放手,那么毫无疑问,我们其他人也一定会留在原处。最先放手的那个人是谁呢?不是我。不是我。我甚至大声地喊了出来。我记得有一个身影陡然下落,然后气球猛然向上抬升,但我没法分辨那个人是在我的前面,还是在我的左边或者右边。如果我弄清楚了位置,我就能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们能责备他吗?我喝着咖啡,心想。这时,随着高峰时段的来临,楼下车流发出的动静渐渐增大。要把这件事想清楚实在是太困难了。我的脑中涌出许多针锋相对、平庸沉闷的废话,却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一方面,它只是引发山崩的第一颗石子,而另一方面,我们的队伍当时已经开始分崩离析。那个人是事故发生的导火索,但他在道德上并不应为此承担全部责任。思想的天平出现了倾斜,从利他主义偏向了利己主义。这是出于恐惧,还是理性考虑的结果?我们到底是真的害死了他,还是仅仅拒绝了和他一起赴死?不过,如果我们当时患难与共,和他一起吊在绳索上,也许就没有人会死去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该不该去看望洛根夫人,告诉她事情的经过呢?她理应从一位目击证人口中得知,她的丈夫是一位英雄。我仿佛看见,我们面对面地坐在木凳上,她一袭黑色丧服,就像哑剧里的寡妇,两个孩子紧紧地站在她的身边,抱着她的膝盖,不愿看我。我们身在一所监狱牢房里,高高的窗户上安着铁栅栏。这是我的牢房吗?我有罪吗?此情此景,来自于我模糊记得的一幅带有维多利亚晚期叙事风格的油画,题目叫“上次你去看望父亲是在什么时候?”。叙事——这个字眼让我心头一紧。昨天晚上我都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如果我告诉洛根夫人,她丈夫见义勇为,慷慨献身,那么我们自己的胆小怯懦,她又怎么可能避而不谈?或者他死于自己的愚蠢?他是英雄,是软骨头们导致了他的死亡;或者说,我们是幸存下来的人,而他则是那个计算失误的傻瓜。

我深陷在沉思中,直到克拉莉莎在桌子对面坐下,我才注意到她。她将双手捂在咖啡杯上,笑着给我一个飞吻。

“你在想那件事吗?”

我点点头。在她的体贴和我们的爱情征服我之前,我必须告诉她。“你还记不记得,在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我们正要睡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嗯。有人打错了。”

“是那个扎马尾辫的家伙。你知道,就是那个想让我做祷告的人,杰德·帕里。”

她皱了皱眉。“你当时为什么不说?他想干什么?”

我没有停顿。“他说他爱我……”

在听懂这句话之前,她愣住了,世界仿佛瞬间凝固。然后她笑了,很轻松、很开心的样子。

“乔!你怎么没告诉我!很难为情,是吗?你这笨蛋!”

“除了这个原因以外,还有别的呢。后来嘛,由于没告诉你这件事,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就更难启齿了。再说,我也不想搅了我们昨晚的好事嘛。”

“他都说了些什么?只是‘我爱你’,就这样?”

“是的。他说,‘我也感觉到了,我爱你……’”

克拉莉莎用手捂住嘴,露出一副小姑娘的俏皮模样。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高兴。“和一个变态基督徒搞地下同性恋!我都等不及要告诉你那帮搞科学的朋友了。”

“好吧,好吧。”她对我的揶揄却让我轻松了许多。“还有更多的呢。”

“你们要结婚了。”

“听我说嘛。昨天他跟踪我了。”

“我的天哪!他走火入魔了!”

我知道我必须打破她的这份轻嘴薄舌,尽管它给了我不少安慰。“克拉莉莎,这太吓人了。”我告诉了她帕里在图书馆里现身,还有我如何跑到外面的广场。她打断了我的话。

“可你在图书馆里并没有真的看见他。”

“他走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鞋了。白色运动鞋,系着红色鞋带。肯定就是他!”

“但你并没有看见他的脸。”

“克拉莉莎,那就是他!”

“别生我的气,乔。你没有看见他的脸,他也没在广场上。”

“是的。他已经走了。”

现在她看我的眼神和刚才不一样了,说话也小心起来,颇像一位拆弹专家。“让我把这件事理清楚。在你看见他的鞋之前,你就已经感到被人跟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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