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2)
我在科学领域是个失败者,是个依赖于他人成果的寄生虫和边缘人——这种感觉并没有从我身上消失。事实上它从未消失过。我又像以前那样躁动不安了,也许是因为洛根的坠落,也许是被帕里骚扰所致,或许要归咎于出现在我和克拉莉莎之间的一道细微的情感裂痕。显然,困坐在书房里苦思冥想,并不能帮助我找到不安的源头或者解决办法。二十年前,我也许会花钱请个职业心理医生听我唠叨,但曾几何时,我已经对谈话疗法失去了信心。在我看来,那只是一桩让人假充时髦的骗局。如今我更喜欢开车解闷。在我收到帕里的第一封信的几天后,我开车前往牛津,去探望洛根的遗孀,琼。
那天清晨,公路上异常空荡,天色灰暗,光线平均,能见度也不错,而且我还是顺风,风力颇强。在陡崖前的那段平坦高地上,我几乎飙到了限速的两倍。这样势不可挡向前猛冲的高速飙行,使我必须拨出四分之一的注意力去瞟后视镜(小心警察,留神帕里),同时还要保持飙车时精神高度集中,这种状态让我感到情绪平稳,并带给我一种心灵得到净化的错觉。在距事故现场北面三英里远的地方,我沿着公路向下穿过白垩路堑,牛津谷宛如一幅异乡画卷般铺展在我的眼前。在这片平坦朦胧的绿意之中,与我相隔十六英里、关在一栋维多利亚式的大房子里的,就是我此行要探望的那位伤心寡妇。我把车速降到七十,给自己更多一点时间回忆思索。
关于窗帘信号,我曾在资料库中进行过一次拉网式搜索,结果一无所获。我还随机地打开了几箱剪报档案查找,但由于没有明确的方向引导,半个小时以后我就放弃了。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关于用窗帘作信号的故事,而且它和帕里有些关联。我想自己最好还是停止主动探究,希望更强烈的联想能帮助我的记忆突破重围,也许会在梦中给我答案。
我和克拉莉莎的情形也没好到哪儿去。没错,我们仍然交谈,态度亲切友善,早晨上班之前我们甚至还仓促地爱抚过一阵。吃早饭时,我读了帕里的信,然后把信递给她。她似乎与我同感,也认为帕里是个疯子,而我感觉受到骚扰是顺理成章的。我用了“似乎”这个字眼,是因为她显得并不是那么真心诚意,就算她说过我是对的——我想她的确这样说过——她也始终没有真正承认自己以前犯了错。我感觉她心里还有其他想法,没有做出最后决定;可我问她时,她又否认了这一点。她皱着眉头读了那封信,读到某处时还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说:“他的文笔还挺像你的嘛。”
然后她问我,我到底对帕里说了些什么。
“我叫他滚开。”我说,口气或许过激了些。她再次问起时,我气恼地抬高了嗓门。“你看看他说的树篱里有讯息那一段!他发疯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了。”她轻轻地说,然后继续读信。我想,我知道是什么在困扰她——是帕里那狡猾的伎俩,他在暗示我和他之间有段过去,有张契约,有种私通,有份用眼神和手势传递讯息的秘密生活,而我的否认似乎跟做贼心虚的否认没有什么两样,正好说明这一切都是真的。要是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又何必这样着急?在读到信末倒数第二页上“关于克拉莉莎的事情”那一段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没有看我,而是扭头看向一边,慢慢深吸了一口气。她放下一直捏在手中的信纸,用指尖触了触眉头。我暗自心想,她并不是相信帕里,只是他在信中如此狂热地相信自我,如此毫不做作、直截了当地表露情感——他显然的确体验到了他所描述的那些感觉——这就一定会使人相应地产生某些自动反应。就连一部烂电影也还会让人泫然泪下咧。有些深邃的情绪反应会摆脱高级理性思维的控制,迫使我们去扮演自己的角色,不论它和实际情况相差多远——我是个因秘密恋情被曝光而愤恨不已的情人,克拉莉莎是个遭到残忍背叛的女子。但当我试着说出这样的想法时,她看着我,轻轻摇头,显出对我的愚笨感到惊奇的样子。那封信的最后几行,她几乎连看都没看。
她突然站起身。我问:“你要去哪儿?”
“我得准备上班了。”她匆匆走出房间,我感觉对这件事我们不了了之了。我们应该团结一致,相互慰藉;我们应该肩并肩,背靠背,保护彼此,抵制这一侵犯我们隐私的企图。可是,这下子,我们好像已经被侵犯了。她回来时,我正想对她这样说,她却兴冲冲地吻了吻我的嘴唇。我们情意缱绻,在厨房里拥抱了整整一分钟。我们是在一起呀,我可没必要说出那番话。然后她挣脱身子,抓起外套,离开了。我想,我们之间还残留着一段模糊不清的分歧,尽管我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什么。
我在厨房中逗留,清理好餐碟,喝完咖啡,然后收起那封信——出于某种原因,我把那些蓝色的小纸页和受教育程度不高联系在了一起。我们俩之间的和谐关系已经毫不费力地维持了数年光阴,现在在我看来,它却突然变成了一座煞费辛苦精心搭造的建筑,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就像一架古老的旅行钟。我们正在丧失让我们和谐相处的诀窍,或者说让我们不用过分操心就能继续幸福生活的诀窍。近些天来,我每次对克拉莉莎说话,都会意识到自己的言谈可能会造成什么后果。我是否在给她留下一种印象,让她以为帕里的单相思令我暗暗窃喜,或者我无意识中正在引导他继续下去,或者是我没有认清事实,正不知不觉地享受着自己控制他的权力,或者是——也许她是这样想的——控制她的权力?
自我意识是情欲欢悦的毁灭者。一个半小时前,我们俩在床上的表现就乏善可陈,仿佛在我们的黏膜之间隔着一层细薄的灰尘或砂砾,或者是和此物相对应的精神隔阂,却像海滩上的沙粒一样真实可触。克拉莉莎走后,我坐在厨房里,脑中罗列出一连串从心理到生理上导致房事不悦的悲哀因素——糟糕的想法,低落的性欲,稀缺的润滑——还有疼痛。
这些糟糕的想法有哪些呢?其中之一就是,我怀疑,在不受逻辑责任管辖的情绪领域中,克拉莉莎认为:帕里的问题是我自己造成的。他是只有我才能召唤出的幽灵,出自我那混乱而不健全的性格,而这种性格被她温柔地称为“天真无邪”。是我把他带到了我们中间,是我把他留在那里的,即使我口口声声地否认与他的关系。
克拉莉莎说我这样的想法是错的,或者是荒唐可笑的,但除此以外她并没多讲自己的态度究竟如何。那天早上,我们穿衣服时,她倒是谈起了我的态度。我很烦恼,她说。当时我正在穿皮鞋,便没有插嘴。她说,她不喜欢看到我又被那“返回科学界”的执念纠缠,因为我明明拥有一份如此值得享受的工作,而且又做得这样得心应手。她想要帮我,但在短短两天的时间里,我把全部心思都投在了帕里身上,人变得如此躁动,如此狂热,如此……她顿了一秒,寻找着合适的字眼。当时她正站在门口,腰间系着一条带有丝质衬里的褶裙。晨光中,她那白皙的肌肤让她的双眼看上去更加碧绿。她风致韵绝,仿佛遥不可及,而她选择的那个字眼更加强了这一印象。“……孤独啊,乔。在这整件事里你都是如此孤独,就连你对我说话的时候也一样。我觉得你把我关在了外面,你对我有所隐瞒,没有对我说出你的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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