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2/2)
美味的食物让我们聊起了意大利和假期。孩子们也插嘴进来,不过他们的记忆明显有些混淆:一片栖息着鹦鹉的海滩,生长在一座火山附近的冷杉树丛,而瑞秋还说有一条底部用玻璃做的船。里奥怀疑这种东西是否存在,便和姐姐争辩起来。由于那条船被他们租用了一天,爬上那座火山需要徒步步行六个小时,而里奥大部分路段上都是被人背着的,所以我们猜想精力充沛的约翰·洛根当时也应该在场,虽然小男孩现在并没有直接提到他。
等我们吃完午餐,美酒和艳阳已让我们几个大人们慵懒起来。孩子们和我们呆在一起很是无聊,于是他们拿上几片苹果去喂小马驹了。琼开始解释瑞秋有多么想念她的父亲,但她一直不肯谈论这件事。“我看见她在河里跟你说话了。对每个到家里来的男人她都会缠着不放,就好像她感觉自己可以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是我所无法给她的。她对别人非常信赖。我真希望我知道她到底在寻找什么。或许她只是想听见男人说话的声音吧。”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都在远远望着孩子们,他们正在溯流而上,沿着河岸漫步。和妈妈离开一段距离后,里奥回头瞥了一眼,然后牵住了姐姐的手。琼正想告诉我们孩子们很会互相照顾,这时,她突然中途停住,说:“哦,天哪!是她来了。那一定是她!”
我们坐起身,扭头看过去。我站了起来。
“我知道是我请你这么做的,”琼飞快地说,“但我没想到我会和她见面。这对我来得太快了。她还带了人和她一起来,是她爸爸,或者可能是她的律师。我不想和她说话。我以为我……”
克拉莉莎将手按在琼的胳膊上。“没事的。”她安慰琼说。
那对男女在十几码外停住了,肩并肩地站着,等我过去。我走近的时候,那女孩将视线移向了别处。我知道她还是个学生。她看上去二十岁左右,人长得很漂亮,正是最让琼·洛根担心的美女化身。那位男子名叫詹姆斯·里德,是女孩所在学院的欧勒逻辑学教授。我们握了握手,互相报上姓名。那位教授和我年纪相仿,大约有五十岁,身材相当肥胖。他向我介绍的这位女学生名叫邦妮·迪兹。当我握住她的手时,我可以想象一位中年男子何以甘愿为她赌上一切。她的这份美貌,如果听人描述,我会嗤之为陈词滥调——金色的秀发,蔚蓝的眼眸,桃色的肌肤,与玛丽莲·梦露的惊艳一脉相承。她穿着一条裁剪过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破旧的粉红色衬衫。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位教授身穿一套亚麻西装,还系着领带。
“好吧,”教授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来了结这件事吧?”他看着他的学生,她低头注视着自己脚上的凉鞋(脚趾甲上涂了红指甲油),凄惨地点了点头。
我把他们带到野餐前,为他们做了介绍。琼看也不看邦妮一眼,同样,邦妮也只是一直盯着教授。我邀请他们坐下。邦妮很识趣地盘腿坐在草地上,正好在防潮布的边缘。里德在尊严与礼貌之间做了折中,半跪下身。他朝我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集中自己的思绪,这是他一生教学养成的习惯。终于,他开口了:“我们来,是为了解释和道歉。”他的这番话是对琼说的,但琼依然凝视着眼前吃剩下的色彩鲜艳的比萨饼,不为所动。“您正在熬过这场悲剧,这份惨痛的损失,天知道,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份额外的痛苦。落在您丈夫车里的那条围巾是邦妮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琼打断了他的话,突然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女孩。“那么或许我该听听她怎么说。”
然而,在琼那灼人眼神的注视下,邦妮只是更加畏缩。她无法开口,也不敢抬起头去看琼。
里德继续说:“她那时的确在场。但是,您看,当时我也在。我们俩当时在一起。”他看着琼,等她把这句话听进去。接着他说:“用最简单的话来说,我和邦妮相爱了。虽然我们的年龄相差三十岁,这一切都很傻,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们相爱了。我们共同保守着这个秘密,我们也都知道,很快我们就会不得不去面对各种纷繁困扰。但我们从未想到,我们试图隐瞒这件事的愚蠢举动,竟会给您带来如此深重的苦恼。我也希望,等我解释完发生的一切之后,您能够原谅我们。”
从遥远的河岸上,我们听见孩子们在互相叫唤。琼静静地坐在那里,左手捂住嘴,仿佛在克制自己开口。
“我在学院和大学里的职位已经快保不住了。辞职对我来说将是一种解脱。但您不需要为这些事操心。”说话时,他一直看着那个女孩,试图和她视线相对,但她并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就在不久前,我和邦妮还约好,今后再也不在牛津露面,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现在,所有这一切都被我们抛到了九霄云外。事发的当天,我们本打算去奇特恩斯野餐。我重新安排了我的上课时间,在城郊的一个公交车站接了邦妮。走了还不到一英里,我的车就在路上抛锚了。我们把车推进了停车带,也就是在那时,她说服了我,我们不该放弃这一天里的安排。汽车可以过会儿再修,我们应该试一下搭便车上路。于是,我缩在邦妮身后,心里感觉非常不自在,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认出我来。过了几分钟,一辆汽车停了下来,开车的人正是您的丈夫,他正在前往伦敦的路上。他非常和善,对我们很友好。如果说他猜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他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反感,恰恰相反,他主动提出可以绕个圈子,开下公路,把我们放在圣诞公园下车。我们几乎就要到达那里了,这时我们看见那个男人和小男孩因为风太大而无法控制气球。我当时没有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坐在汽车后排,您要知道。您的丈夫立刻把车开到路边停下,二话没说便冲过去帮忙。我们俩也出去想看个究竟。我不是一个好动的人,再加上当时已经有好些人跑过去帮忙了,所以在一开始,至少是在一开始,我认为呆在原地是明智的选择。我想我也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后来,这件可怕的事情开始失控了,我们也意识到我们应该试一把,过去帮他们把气球拉下来,于是我们开始跑过去。可后来一切都太晚了,气球飞上了天——剩下的事情您也都知道了。”
里德犹豫起来,他字斟句酌,降低声音,我得向前倾身才能听清。
“他坠落后,我们俩慌作一团,那实在是太吓人了。我们顺着一条小路走开了,一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想想该怎么办。我们把汽车落在了后面,结果忘记了野餐还在里面,还有邦妮的围巾。我们走了好几个小时。我得惭愧地说,当时叫我担心的一件事是,如果我们作为目击证人站出来,我就不得不作出解释,告诉他们我和自己的一个学生在乡野中部搞什么名堂。我们真的是不知所措啊。
“几小时后,我们发现自己走进了沃灵顿。我们进了一家酒吧,想问问附近有没有公交车或出租车可以坐。有个男人站在柜台前,正在向柜台老板和一群酒吧的常客讲述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很明显,他也是当时拉住绳子的人中的一个。我们忍不住告诉了他,我们那时也在场。您明白,这些事情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你肯定会说出来。当时没有在场的人们都像是局外人。最后,我们和这个叫约瑟夫·莱西的人一起回家,在回去的路上,我把我的担心告诉了他。后来,他开车送我们回到牛津,路上给我们出了这个主意。他认为,这场事故已经有足够的目击证人了,我们没有必要抛头露面。不过,他也说过,如果到时情况有变,出现分歧或是自相矛盾的故事,那么他还会和我联系,我就可以再考虑考虑。就这样,我们始终没有站出来。我知道,这给您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我为此感到深深的、深深的歉意……”
听到这里,我的意识又重新回到了这片草坪上:一簇簇金凤花丛金光灿灿,一群骏马和马驹在遥远的彼端朝村庄疾驰,环城公路上传来沉闷的车流声,而在近旁的河面上,一场帆船比赛正在沉默中紧张地进行。孩子们正朝我们慢慢走近,一路谈笑风生。克拉莉莎悄悄地把野餐收拾了起来。
“噢,天哪!”琼长叹一声。
“他是一个异常勇敢的人,”教授主动开口对她说,就像我以前说的一样。“他所拥有的勇气是我们其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但您能原谅我们当时如此自私而又粗心的行为吗?”
“当然可以,”她愤怒地回答,热泪盈眶。“可又有谁会来原谅我呢?唯一可能的人已经不在了。”
里德试着安慰她,告诉她绝不应该那样去想。琼再次提高嗓门,责骂起自己。教授安慰的话语和她的责骂声交织在了一起。这种上气不接下气、争相请求原谅的混乱场面在我看来几近疯狂,就像疯帽匠那样;从前,在这片河岸上,牛津大学基督堂学院的院长刘易斯·卡罗尔曾经取悦过自己迷恋的心爱对象。我的目光与克拉莉莎的相遇,我们交换了一丝浅浅的微笑,就好像我们自己也在请求对方的原谅,或者至少是宽容。琼和里德发狂似的争相说个不停。我耸了耸肩,仿佛在说(就像她在信里写的那样),我实在不清楚。
终于,我们所有人都站起身来。野餐收拾好了,防潮布也被折叠起来。邦妮直到现在都没有开口,她踱出了几步远,显得焦躁不安,这表明她已经不耐烦想离开这里了。她要么是有点迟钝——一个真正的金发笨女郎——要么就是瞧不起我们所有人。里德无助地在周围徘徊,他急于帮她解脱困境,带她离开这里,但又出于礼貌的束缚而得先和我们做一番得体的道别。我抓起背包甩上肩头,正要去和他道别并帮他解围,这时瑞秋和里奥出现在了我的两侧身旁。
每当孩子们牵起我的手,一种被他们接受的淡淡的骄傲感便会在我的心底油然而生。他们把我拉到那一小片泥泞的沙滩前,我们面对缓缓流动的棕色河水,伫然而立。
“那么,现在,”瑞秋说,“也给里奥讲讲吧。讲一讲这条河流,慢慢地再讲一遍吧。”
[1] 勤地酒(chianti):原产于意大利西北部地区的一种餐用干葡萄酒,通常为红色。
[2] 侏儒怪(rupelstiltsk):出自德国民间传说。曾经有一个形状矮小的精灵,人称侏儒怪,为了解救王子的新娘,他答应施展法力把亚麻纺织成金线,并和新娘立下条件,成功后要索取新娘所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作为报酬,除非新娘有本事猜中他将要为孩子所取的姓名。结果新娘果真猜中了,侏儒怪失望至极,后来自杀而亡。
[3] 草甸港(port adow):位于英国伦敦牛津市北面和西面的一大片公共用地,以风景优美闻名。
[4] 欧勒(leonhard euler,1707—1783):瑞士数学家,在几何学、微积分、理论流体动力学和数论等方面都有开创性贡献,主要著作有《无穷小分析引论》、《微分学原理》和《积分学原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