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圣莫里斯-纳瓦塞勒,1946年(2/2)
“不过在战争时就是这样。”他继续说,一边挥了挥手掌,表示这句话其实应该是奥里亚克夫人的台词,如果她开口的话。“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了我们中间,和我们一起生活,没人知道她怎么得到的财产,也没人记得老贝尔特朗夫人提到过自己还有个侄女。而她又是如此冷漠,整天捧着一堆书本坐在厨房里。我们当然会有所怀疑了。我们不喜欢她,就是这么回事。我把所有这些事情讲出来,就是希望您能理解,”——这句话是在对琼说——“不管我所说的这一切,无论如何,1944年4月里发生的那些事令我毛骨悚然。实在叫人遗憾……”
“遗憾!”奥里亚克夫人嗤了一声。
就在这时,莫妮卡端着一大罐砂锅焖肉回来了。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这罐砂锅焖肉上,所有人都对它大加赞赏。奥里亚克夫人心满意足,对大家讲起了她是如何弄到这道菜的基本材料——那只腌鹅的。
吃完饭后,村长继续讲了起来。“一天傍晚,干完活以后,我们有三四个人就坐在这张桌子前面。突然,我们看见,贝尔特朗夫人沿着这条路向我们跑来。她的样子很糟糕,衣服都被撕破了,鼻子也在流血,眉毛上面还有一道伤口。她大喊着——不,应该是在叽里咕噜地乱叫着——跑上来,跑上那些台阶,跑进屋里去找……”
奥里亚克夫人马上接口道:“她被盖世太保强奸了。对不起,夫人。”她边说边把手放在琼的手上。
“当时我们也都是这么想的。”村长说。
奥里亚克夫人提高了嗓门。“是这么回事。”
“后来我们发现不是这样。皮埃尔·索维和亨利·索维……”
“醉鬼!”
“他们看见了。很抱歉要向您说这些,夫人,”村长对琼说,“但是盖世太保那帮人把达妮埃尔·贝尔特朗捆在了一张椅子上。”
奥里亚克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赫克托,现在你给我听好。我不会让这个故事在这里说出去的……”
可赫克托还在对伯纳德说:“强奸她的并不是盖世太保。他们用……”
奥里亚克夫人站了起来:“你现在从我的饭桌前滚开,永远不许你在这里吃喝了!”
赫克托犹豫了一下,然后耸耸肩膀。他从椅子里半站起身,这时琼开口问道:“他们用了什么?您在说什么呢,先生?”
村长曾经是那么迫不及待要讲完故事,可在听到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后,他浑身一抖:“您必须明白,夫人……索维兄弟俩透过玻璃窗亲眼看到了一切……而且我们后来也听说,在里昂和巴黎的审讯所里,这样的事情也发生过。事实很简单,动物可以被训练……”
终于,奥里亚克夫人爆发了:“简单的事实?我才是在这个村子里唯一了解达妮埃尔的人,我会告诉你们什么是简单的事实!”
她笔直地挺立着,因胸中那股不可遏制的愤怒而浑身颤抖。伯纳德还记得当时他在想:要让自己不相信她是不可能的。村长仍保持着半站立的姿势,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卑躬屈膝。
“简单的事实就是:索维兄弟是一对醉鬼,而你和你的亲信讨厌达妮埃尔·贝尔特朗,因为她长得漂亮,又一个人住,而且她自认为不欠你们任何人一个解释。当这件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时,你帮助她反抗盖世太保了吗?没有,你站在了他们那边。你用这个故事,这个罪恶的故事,加重了她的耻辱。你们所有人,都宁愿相信两个醉鬼们的话。它给了你们很多乐子,对达妮埃尔而言则是更多的羞辱。你们无法闭嘴。你们把这可怜的女人赶出了村庄。但是她比你们所有人都更有价值,而且该羞愧的人是你们,是你们所有人,特别是你,赫克托,你是有身份的人啊。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要明明白白告诉你们,因为我永远不再想听到这个令人作呕的故事了。明白了吗?永远也不再想了!”
奥里亚克夫人坐了下来。村长似乎觉得,如果不去反驳她,他就获得了同样能坐下来的权利。莫妮卡撤下餐盘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话。
然后琼清了清嗓子。“那么今天上午我看见的那些狗……”
村长平静地说:“一样的,夫人。是盖世太保的狗。你知道,后来一切情况都变了,离现在并没有多长时间。盟军在诺曼底登了陆。当他们开始向纵深突破的时候,德国人便纠集兵力北上抵御。这里的这支部队除了惊扰居民外并没有任何作为,所以他们作为第一批队伍开拔了。那些狗被丢在了这里,后来变成了野狗。我们以为它们活不了多久的,但它们靠吃羊活了下来。两年以来它们一直是个威胁。不过请不要担心,夫人。今天下午,那两只狗将被击毙。”
带着一份因他这骑士般郑重的承诺而重新拾起的自尊,村长再次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重新倒满并举了起来,高声说道:“为和平干杯!”
他们俩迅速地朝奥里亚克夫人的方向瞥了一眼,发现她仍坐在那里叉着双臂,于是,他们回应村长的致辞时也就三心二意了。
那天下午,在享用完白兰地、葡萄酒和漫长的午餐之后,村长没能派一队村民去峡谷。第二天早上也是风平浪静。伯纳德很烦躁。他还是一心想继续在普鲁纳莱德巨石墓时所展望的那段旅程。他想在早餐过后就马上去村长家里。琼却松了口气。她心里有其他事情要考虑,而艰苦的长途跋涉已经不再适合她。她以前感受到的那种想回家的渴望,如今变得更加强烈。现在她为此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理由。她清楚地告诉伯纳德,即使看见那两条黑狗死在自己的脚边,她也不想再去纳瓦赛勒了。他怒气冲冲,但她知道他心里能理解她。同样,为他们亲自伺候早餐的奥里亚克夫人心里也能理解。她告诉他们,有一条“既平坦又美丽”的小路,朝南方一直通向拉瓦克里,然后爬上一座山丘,从喀斯高原一路向下伸进勒萨勒赛。不到一公里外就是圣普里瓦,那里住着她的表亲们,他们会在当晚仔细照顾他们,让他们住得安心,然后他们就会度过一天愉快的徒步旅行,走进洛代沃。很简单!她画了张地图,把她表亲们的姓名和住址写清楚,给水壶灌满水,送了他们俩一人一个桃子,临走时还顺着大路为他们送行,与他们相互轻吻面颊告别——那时,这套礼节对英国人来说还挺新鲜——最后又特别拥抱了一下琼。
与灌木丛生的西部荒野相比,圣莫里斯和拉瓦克里之间的“拉扎克的喀斯”的确更加温和。我自己也从那里走过许多次。可能是由于农庄之间相连更为紧密,而且它们对地貌产生温和的影响,一路上都起着作用。或许,这应该归功于那道坡立谷 [33] ——一条垂直插进峡谷的史前河床——长久以来的功劳。一条半英里长的小路上长满了野玫瑰丛,几乎形成了一条隧道,经过田野中的一个小水池,这块田地是当时一位怪癖年迈的老妇人为老得干不了活儿的驴子开辟出来的养老地。就在这附近,这对年轻的夫妻在一处阴凉的角落里躺下,静悄悄地——谁知道,也许会有人沿着小路走过来——重新开始像两个晚上之前那样甜蜜轻松的交合。
临近中午时分,他们悠闲地缓步走进村庄。在从洛代沃伸来的公路于1865年建成以前,拉瓦克里曾经是从喀斯通往蒙彼利埃的主要马车路线上的一站。和圣莫里斯一样,也有一座旅馆坐落于此。在这里,伯纳德和琼坐在狭窄便道中的椅子上,背靠着墙,一边呷着啤酒,一边预订了午餐。琼再次陷入了沉默。她想说说自己在遭遇黑狗时看见或感受到的那圈彩色光晕,可她知道伯纳德会对此不屑一顾。她也想讨论一下村长讲的那个故事,但伯纳德已经明确表示过,对这个故事他一个字也不相信。她不想与伯纳德争吵,但沉默中包含的这一股敌意,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会不断增长下去。
不远处,在大路的分岔口,有一个金属十字架矗立在石基之上。这对英国夫妇看到,有一位石匠正在凿刻六个新的名字。在远离街道的另一端,一位全身黑服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廊的浓重阴影之下,注视着这一切。她的面庞如此苍白,他们一开始还以为她得了某种消瘦病。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只手挽着头巾一角,遮住自己的嘴唇。石匠似乎有些尴尬,工作时他始终背对着她。十五分钟后,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脚下拖着拖鞋的老头蹒跚走来,一言不发地牵住她的手,把她带走了。旅馆老板出来后,朝街对面那块空荡荡的地方点点头,小声嘟囔说“troisari e deux frères” [34] ,一边放下他们的沙拉。
吃完午餐后,他们头脑昏沉,在炎热的天气里沿着山坡艰难地爬向泰德纳羊圈,而这段令人心酸的回忆还萦绕在他们的脑海里。半山腰上,在一片开阔的平地前挺立着一排松树,他们在树荫下驻足休息,从水瓶里倒水喝。在伯纳德余下的一生中,他将把这一刻永远铭记于心。这场刚刚结束的战争令他震撼,他不再把它看做是一种历史和地缘政治意义上的客观事实,而是一个由各种人间悲痛组成的近乎无穷的集合,一份无边无际的哀伤,被持续不断、毫无消减地分给了芸芸众生。他们分布在这片大陆之上,轻若孢子,渺如尘埃,每个人各自的身份都湮没在了历史的云烟之中,不为人知,而他们作为一个整体显出的更加深重的悲哀,是任何个人都无法去理解玩味的。成千上万的人们在默默地承受着内心痛苦的煎熬,就像那位黑衣女子悼念她的丈夫和两个兄弟一样,在每一份哀痛背后都有着一个不同寻常、错综复杂、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本来它们可以拥有另一种结局。他以前好像从未仔细思考过这场战争,没有考虑过人们为这场战争而付出的代价。他只是忙于自己工作的诸多细节,想着要做好它们;他的眼光放得再远,也只能局限于战争的目的、胜利、统计出来的死亡人数、毁坏造成的损失还有战后的重建工作。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从感性上认识到:这场战争浩劫带来的破坏规模是何等之大。所有那些独特个体的死亡,所有那些随之而来、同样独特的个人的悲恸哀伤,在重大会议、新闻标题和浩瀚历史中都不会占有一席之地,只能悄悄地退却到斯人已逝的空荡家园、清冷寂寞的家庭厨房、无人相伴的爱情小床和永伴余生的痛苦回望之中。1946年,站在朗格多克的一棵松树下,伯纳德突然产生了这些想法。对他来说,这不是可以和琼共同分享的观察心得,而是一份深切的忧虑,一种对真理醍醐灌顶般的顿悟,令他陷入了惊愕的沉默,并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当欧洲大地被这些轻若孢子、渺如尘埃的芸芸众生所占据,当忘却显得毫无人性且十分危险、而铭记变成一种永恒的折磨时,这样的欧洲还可能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呢?
琼也记得伯纳德对这一时刻的描述,但她声称她对那个黑衣女子——其实就是她自己——毫无印象。当我在1989年途经拉瓦克里前往巨石墓时,我发现那座纪念碑的底座上刻着拉丁文引语。上面并没有阵亡者的姓名。
等两人到达山顶时,他们的心情已经再度开朗起来。他们回头尽情饱览八英里外的峡谷美景,上午走过的路线宛如画在地图上的那样清楚。就是在这里,他们开始迷路了。在草草画出的地图上,奥里亚克夫人没有写明应该在多久后离开经过泰德纳羊圈的那条小道。他们转得太早了。在铺满百里香和薰衣草的荒原上,交错着几条被猎人踩出来的迷人小径,琼和伯纳德走下了其中一条。他们并没有为此感到不安。在这片风景中,四处散布着露出地面的白云灰岩,被风化成塔楼和断裂的拱门形状,让人感觉就好像正在一座古老村落的废墟中穿行,四面则覆盖着一座美丽的大花园。他们悠闲漫步,朝着他们自以为正确的方向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要找的是一条宽阔的沙土路,从上面下去,他们将找到那条陡然下降、从巴德拉泽下方通过的小径,朝下伸向勒萨勒赛。即使用最详细的地图也很难找到这条路。
当夜幕逐渐降临时,他们开始感到疲劳和烦恼起来。泰德纳羊圈是一排狭长低矮的仓房,坐落在天际线上。他们步履沉重地走上返回羊圈的缓坡,这时,他们听见从西边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响。当这声音更加接近时,它分解成了上千个美妙的音符,仿佛是由钟琴、木琴和马林巴琴一起交错对位演奏而成的。伯纳德感觉那就像清凉的流水淌过光滑的岩石一样。
他们在小路上停下来,等待着,陶醉其中。他们看到,在依然耀眼的低垂落日的背景下,先是腾起一道厚厚的土黄色的烟尘,紧接着,在小路的拐弯处,出现了几只领头羊。突然的遭遇把它们吓了一跳,但身后汹涌而至的羊群已经让它们无法调头了。伯纳德和琼爬上一块岩石,站在飞扬的尘土里,在喧闹的铃铛声中等待羊群通过。
牧羊犬小跑着,紧跟在羊群后面,从他们身边经过,它注意到了他们,但并没放在心上。五十多码远后就是牧羊人。像他的牧羊犬一样,他看见了他们,却丝毫不感兴趣。要不是琼突然跳到他面前的小路上,向他询问去勒萨勒赛的路,他或许会从他们身边默然走过,顶多只是点头打个招呼。他向前又走了几步才停下来,但并没有立即开口。他留着一脸浓密的落须胡,这是牧羊人的传统习惯,还戴着一顶和他们一样的宽檐帽。伯纳德觉得戴上这帽子有点像在骗人,便想把它摘下来。琼以为他可能没听懂自己那口第戎味的法语,便重新开始慢慢地询问。牧羊人整了整肩上披着的那条磨损的毛毯,朝羊群的方向点点头,然后迅速地走向羊群的前面。他嘴里嘟囔了些什么,虽然他们没听清楚,但他肯定是想让他们跟着走。
二十分钟后,牧羊人穿过松林中的一处缺口,牧羊犬也驱赶着羊群从中通过。这条小道伯纳德和琼以前已经走过三四次了。他们发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的一小块空地上,斜阳垂得更低,略带紫色的低矮山丘和遥远的大海都呈现在他们面前。这正是三天前他们在洛代沃的晨光中所欣赏到的风景。他们已经来到了高原的边际,即将走下高原。他们马上就要回家了。
琼欣喜若狂,她的心中已经兴奋地预感到一股欢乐之情,这股欢乐将在今后陪伴她的一生,然后会在我、詹妮和我们的孩子们的生活中继续延续下去。在这悬崖边上的狭窄空间里,琼转过身来,逆着汹涌而来的羊群,向牧羊人道谢。牧羊犬已将羊群赶下了一条用卵石铺成的狭窄小径,从一块巨大的岩石下经过。这里就是巴德拉泽。琼迎着铃声高喊道:“太美了!”牧羊人看了她一眼。他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转过身去,他们继续跟着他向下走。
也许是他们想回家的热情也感染了牧羊人,或者,按着伯纳德那更加愤世嫉俗的说法,也许是他当时就已经在脑子里打好了算盘——在下山的路上,牧羊人变得更加健谈起来。他解释说,按照惯例是不应该把羊群这么早赶离喀斯的。季节性的牲畜迁移一般在九月份开始。可是他弟弟不久前死于一场摩托车事故,这使得他不得不提前回来料理后事。两群羊会被集中起来,其中一部分将被卖掉,另外还有份地产需要出售,有些债务需要清偿。牧羊人说话时,中间夹着漫长的停顿,他带着他们走下一条小路,穿过一片橡树林,途经一个原先属于他叔叔的废弃羊圈,然后穿过更为浓密的圣栎树林,最后在一座顶部长满松树的小山丘旁钻了出来,来到一块照耀在阳光下的宽阔梯田里,这梯田悬在一道分布着葡萄园和橡树林的山谷之上。在那下方不到一英里远的地方,就是圣普里瓦村,坐落在一条被涓涓细流冲刷出来的小峡谷边缘。在山腰的梯田里,有一座灰色石头砌成的羊圈,面向着下方阳光普照的村庄。紧挨着羊圈的一侧有一小块田地,牧羊犬正在那儿追赶最后一只掉队的羊。北面方向,地势突然升高,朝西北方弯曲环绕,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岩石剧场,那正是位于高原边缘的峭壁。
牧羊人邀请他们过来,坐在羊圈外面,而他则去泉眼那边打水。琼和伯纳德坐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背靠羊圈那参差不齐却很温暖的围墙,望着夕阳沉入面朝洛代沃的群山背后。太阳下落,光线慢慢变紫,一阵凉爽的微风吹来,蝉声渐弱。谁也没说话。牧羊人带回来满满的一瓶水,他们传着喝了一些。伯纳德将奥里亚克夫人的桃子切成几块,分给大家。牧羊人(他们还不知道他的姓名)已经无话可说了,便独自沉默地坐在那里。但他的沉默令人宽慰,充满友善。他们坐成一排,琼坐在中间,望着西边的火烧云,她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充满宁静,十分开阔。她现在得到的这种满足感,意境深远,平和静谧,这使她怀疑自己以前是否明白快乐的真正含义。两天前她在普鲁纳莱德巨石墓所体验到的快感,就是对这份美妙感受的预示,却被忙碌的交谈、美好的愿望、对陌生人们的物质生活条件进行改善的计划所阻挠了。在那时和现在之间,就是那两条黑狗,还有那圈椭圆形的光晕——虽然她再也看不到它了,但它的存在却始终支持着她,令她快乐。
高原那巍峨挺立的峭壁环卫着这片土地,在这一小片土地上,她感到了安全。她又回归了自我,她已经变了。此时,此地,此景。当然了,这就是人生的追求,却鲜有机会去充分地享受现在,享受这一单纯的时刻——缓缓黯淡的夏日天色,脚下百里香的馥郁芬芳,腹中的饥饿感,她那已得到缓解的干渴,透过衬衣感受到的石头的温暖,蜜桃在口中留下的清香、在手上留下的黏液,她那酸软的腿脚,那因满身汗水、灼人烈日和飞扬尘土而导致的身心俱疲,这个隐秘而可爱的地方,还有身边的这两个男人,一个她了解并深爱着,另一个虽然沉默却值得信赖,并且——她敢肯定——正在等她做出下一步不可避免的行动。
当她问自己能否进羊圈参观一下时,他似乎早有准备,没等她话音落地就站起身来,走向羊圈北边的前门。伯纳德说他自己坐在这里太舒服了,懒得动弹。琼跟着牧羊人走进一片黑暗当中。他点亮一盏油灯,高高举起为她照明。她向前跨了一两步,又停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麦秆和尘土的甜蜜气息。她置身于一座像谷仓似的长方形结构建筑中,头上是倾斜的屋顶,被一道拱形的石质天花板分为了两层,其中一角已经坍塌。地板就是踏平的泥土。琼静静地站了一分钟,牧羊人耐心地等待着。当她最终转过头来问道“bien?”(多少钱?)时,他立即报出了价格。
这笔交易花了琼三十五英镑,她得到了二十英亩的土地。本来琼在国内还有足够多的积蓄,足以维持她的生活,但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才鼓起勇气把这件事告诉了伯纳德。令她惊讶的是,伯纳德并没有试图用一大串理智的观点来反对她,向她说明他们应该首先在英国买套房子,或是教育她不该在那么多人无家可归的时候拥有两套房子。第二年,詹妮出生了,琼直到1948年夏天才返回羊圈,对它做了一些适当的修缮改造。为了适应扩大后的家庭需要,羊圈附近又建起了几座带有当地特色的新式建筑。1955年,那口泉眼接上了自来水管。1958年,这里装上了配电设施。多年之中,琼修缮了露台,打了另一口稍小一点的泉眼,用来灌溉她栽种的桃树和橄榄树果园,还用生长在山坡上的黄杨灌木丛建造了一座迷人而颇富英国风情的迷宫。
1951年,在她的第三个孩子出生后,琼决定迁往法国居住。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把孩子们带在身边。偶尔,他们会和父亲在伦敦住上一段时期。1957年,孩子们在圣约翰德拉布拉奇埃尔的当地学校入了学。1960年,詹妮去了洛代沃的法国公立中学读书。整个童年时期,崔曼家的孩子们都在英国和法国之间往返转折,被火车上和蔼的女士们或是活跃的“百事管”阿姨们照看着,而他们的父母既不愿意重新住在一起,又不想彻底分开。对琼来说,她相信邪恶和上帝的存在,确信这两者与共产主义不可调和,发现自己既不能说服伯纳德,也不能与他分开。对伯纳德而言,他仍然爱她,却又对她那缺乏社会责任感、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方式深感恼火。
伯纳德退了党,在苏伊士运河危机 [35] 期间成为了“理性之声”。他为纳赛尔写的传记使他广受关注。不久后,他就在bbc的辩论节目中成了活跃且被人认可的激进分子。1961年,他以工党候选人的身份参加了一次补缺选举,结果光荣落选。1964年他再度参选,获得了成功。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詹妮考进了大学。由于担心詹妮过于受到伯纳德的影响,琼在第一学期给她写了一封充满告诫的老式信函,正如父母有时写给离家的孩子们的信那样。在信中琼写道,她不相信那些抽象的原则,而那些“坚定的知识分子们还想借此操纵社会的变革”。她告诉詹妮,自己相信的是“那些短期、现实、可行的目标。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并想方设法去提高生活质量,首先便是从精神层面上改进,其次是物质层面,如果确有需要的话。我可不管一个人的政治信仰。就我个人而言,休·沃尔(伯纳德的一位政坛同僚),那个去年我在伦敦的一次宴会上遇见、整晚都在和所有在座宾客讨论个不停的家伙,也不比他热衷于谴责的暴君好上多少……”
琼在有生之年出版了三本书。五十年代中期,她出版了《神秘的恩典:阿维拉的圣特里莎文集》 [36] ;十年后,《朗格多克的野花》问世;又过了两年,一本实用主义的小册子《十大冥思》付梓。随着时光流逝,琼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常去伦敦了。她一直住在羊圈里,学习,冥思,照料着这份产业,直到1982年病魔迫使她回到了英国。
最近,我偶尔翻到了我在和琼的最后一次谈话中所做的两页速写笔记,那是她在1987年夏天去世的一个月前对我说的:“杰里米,那天上午,我与邪恶直面相遇。当时我还不是很明白,但我惊恐地感受到了——这些畜生是粗鄙的想象和扭曲的灵魂的产物,没有任何社会理论能加以解释。我所说的这种邪恶,就在我们所有人的心底。在每个个体身上,在私人生活中,在家庭内部,它始终纠缠不放,而受害最深的莫过于孩子们了。然后,等时机一成熟,在不同的国家,在不同的时代,一种践踏生命的残忍和可怕的邪恶便会喷涌而出,所有人都会惊讶于自己体内竟蕴藏着如此深刻的仇恨。然后它潜回原处,伺机等待。它潜藏于我们的内心深处啊。
“我看得出来,你认为我是个疯子。这没什么。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人性、人心、精神、灵魂、意识本身——随便你叫它什么——最终,我们都得应对它。它需要发展和扩张,否则我们心里积郁的悲伤将永远无处发泄。我个人有个小小的发现,那就是,这一改变是可能的,我们是能有所作为的。如果内心世界不掀起一场革命(不管这场革命进行得多缓慢),我们的一切重大规划都将毫无价值。如果我们想与别人和睦相处,首先要做的就是改变自己。我不是说这一定会发生。也许,这种情况不太会出现。我是说,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如果实现了(这可能需要几代人的努力),那么它所带来的好处,将以一种无法规划、无法预见的方式来改造我们的社会,让它不受任何一个组织或是任何一套理念的控制……”
我刚读完这段话,伯纳德的灵魂就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双腿交叉,双手合拢呈尖塔状。“‘与邪恶直面相遇’?让我来告诉你她那天遇见了什么吧——一顿美味的午餐和一些不怀好意的村里闲话!至于说到内心世界嘛,我亲爱的孩子,想想那些胃囊空空讨不到饭吃的人吧,或者是没有干净水喝的人,或者是当你得和另外七个人一起挤个小房间的时候。现在嘛,当然了,我们所有人都在法国拥有两套房子……你看,面对在这拥挤的小星球上持续发生的一切,我们确实需要一整套理念,而且还是非常非常好的理念!”
琼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又开始争吵起来……
琼去世后,我们继承了她的羊圈,我、詹妮和我们的孩子们在这里度过了所有的假期。有好几次在夏天里,我发现自己独自一人沐浴在傍晚最后一缕紫色的暮光中,躺在琼曾经躺过的那棵柽柳树下的吊床里,思索着所有那些世界历史和个人生活的牵引,以及大大小小的生活旋流,正是这些因素交错、相互羁绊,最后让我们得到了这块土地:一场世界大战,一对身处战争末期、急于体验新婚自由的年轻夫妻,一位驾着汽车的政府官员,抵抗运动,阿勃维尔 [37] ,一把折叠小刀,沿着奥里亚克夫人指引的那条“既平坦又美丽”的小路的徒步旅行,一个死在摩托车上的小伙子,他的牧羊人哥哥需要替他清偿的债务,还有琼在这片阳光明媚的土地上找到的安全感和她自身的转变。
然而,让我频频回顾的仍然是那两条黑狗。每当我想到自己是因为它们才变得如此幸福,特别是在我将它们想象成幽灵犬、看作是邪恶的化身而非普通动物的时候,我就会烦恼不已。琼对我说过,在她的一生中,有时她还会看见它们,真的看见它们,就在睡熟前那昏昏沉沉的几秒钟里。它们正沿着伸进威斯河谷的小路飞奔,较大的那只狗在白石上洒下斑斑血迹。它们正在穿越阴影线,奔向那片阳光永远无法照耀的黑暗领地,而那位和蔼可亲的醉酒村长也不会派人追击,因为它们会在夜半时分渡过河流,奋力攀上峡谷的另一侧,穿越整个喀斯高原。当睡意席卷而至时,它们在她眼前变得模糊起来,化作两个昏暗晨光中的黑色斑点,向峰峦前的山麓移动,渐行渐远。然而,它们还会从山里回来,缠绕着我们,在欧洲的某处,在另一个时代。
【注释】
[1] 布卢姆斯伯里(bloosbury):位于英国伦敦市中心,在卡姆登区南部,以其华美的公园和建筑、著名的花园广场、诸多医院和学术机构而闻名。
[2] 自由法国(free france):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戴高乐领导的法国反纳粹德国侵略的抵抗组织,1943年前总部曾设在英国泰晤士河畔的一座大厦里,后迁至北非阿尔及利亚首都阿尔及尔。
[3] 妇女土地服务队(the nd girls):正式全称为won’s nd ary(简称w),于1917年建立,在一、二战期间征召女子代替服役男子从事户外农业劳作。
[4] 科尔切斯特(lchester):英格兰东部埃塞克斯郡的一座城镇,位于距伦敦东北90公里处。
[5] 芬奇利(fchley):位于英国伦敦北部巴奈特区(borough of bar)的一个富人街区。
[6] 科巴姆(bha):英国萨里郡的一座城镇,位于距伦敦西南约32公里处。
[7] 勒里希(lerici):位于意大利中北部港市拉斯佩齐亚( spezia)附近的一座小镇,西北距热那亚(noa)约80公里,是闻名的游泳胜地。
[8] 热那亚(noa):位于意大利北部热那亚海湾,是利古里亚大区的首府和著名海港城市。
[9] 9号国道(rn9):一条从北到南的陆路交通干线,穿越法国中央高原,现即将成为a75号高速公路的一部分。
[10] 勒凯拉尔(le cayr):法国南部埃罗省内的一座乡镇,位于洛代沃的北部。
[11] 弗洛拉克(florac):法国朗格多克鲁西永大区洛泽尔省的一座乡镇,位于塞文山脉北部。
[12] 勒维冈(le vigan):法国朗格多克鲁西永大区加尔省的一座乡镇,位于中央山脉南部。
[13] 英格兰湖区(ke district):位于英格兰西北部的一个风景优美的多湖泊地区。
[14] 韦尔东峡谷(the ge de verdon):位于法国东南部上普罗旺斯的阿尔卑斯山与瓦尔省之间,是世界第二大峡谷,长约25公里,深达700米,由韦尔东河冲刷形成,形成了欧洲最美的自然景观之一。
[15] 克里特岛(crete):位于地中海北部、爱琴海之南,是希腊的第一大岛屿和地中海著名旅游胜地。岛上有山地和深谷,风景优美,还有断崖、石质岬角及沙滩构成的海岸。
[16] 湖畔(kend terrier):犬名,起源于18世纪的英国北部湖畔地区,最初叫做佩特戴尔(the patterdale terrier),由贝德灵顿和老式英国刚毛交配发展而来的,是最古老的一种工作。
[17] 温迪琪夫人(y-kle):出自英国女作家毕翠克丝·波特(beatrix potter)的著名童话系列《彼得兔》(the tale of peter rabbit),是一只矮矮胖胖、慈祥善良的刺猬夫人形象。
[18] “vo êtes angis?”:法语,“你们是英国人?”
[19] 克莱蒙费朗(cleront-ferrand):法国中南部城市,是奥弗涅大区的首府、多姆山省的省会和该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和教育中心,1731年由克莱蒙和蒙特费朗合并而成。
[20] “&199;’est grave”:法语,“这是很严重。”
[21] “ah,&199;’est une histoire”:法语,“啊,这可是一段老黄历了。”
[22] 地区餐酒(v de pays):是由于产地来源不同而个性化的普级餐酒。在法国,普级餐酒可以分为本义上的普级餐酒(vs de table)和地区餐酒(vs de pays),一种地区餐酒必须产自于它所标示其名的那个产区,必须符合由法令所规定的严格的产品条件。
[23] 马迪埃赫(e departe river)。
[24] 塞特(sète):法国南部地中海岸第二大港口城市,位于埃罗省南部,地处托湖和利翁湾之间,东北面临近省会城市蒙彼利埃。
[25] 拉塞杭( séranne):位于埃罗省内的市镇果尼耶(gorniès)附近的一处小村庄。
[26] 克莱蒙特(cleront):位于阿列日省的一座村庄和市镇,南面临近西班牙比利牛斯山脉。
[27] 阿格德角(cap d’agde):位于法国埃罗省东南部的岬角,北接阿格德(agde),东临利翁湾。
[28] 特别行动处(e,special operation executive):是二战时期由英国首相丘吉尔亲自创建的秘密特工部门,任务是在海外窃取情报和进行破坏性活动。
[29] 阿伯拉斯(arboras):位于法国南部埃罗省内洛代沃附近的一座市镇。
[30] 法兰西民兵(ilice francaise):二战期间法国维希政权的民兵组织,由亲纳粹活动家约瑟夫·达尔南德(joseph darnand)于1943年1月组建,以帮助德国人围捕抵抗分子和犹太人。
[31] 法国抗德游击队(ais):1940年底由法国共产党成员杜蒙创立,简称“马基”(ais),本意是地中海地区茂密的小树林和灌木丛林,二战中被用做法国抗德游击队的代名词。
[32] 血(blood-hound):猎犬的一个品种,具有无与伦比的嗅觉能力,常用于猎物追踪。
[33] “坡立谷”为喀斯特地貌术语,指四周为山、中间平坦的封闭式盆地。
[34] “troisari e deux frères”:法语,“走了三个。她的丈夫和两个兄弟。”
[35] 苏伊士运河危机(suez crisis):即第二次中东战争。1956年10月,英法两国为从埃及手中夺得苏伊士运河的控制权,联合以色列对埃及发动了突然袭击,最后战争以失败告终。
[36] 阿维拉的圣特里莎(sat teresa of ávi):出生西班牙古城阿维拉的一位16世纪的修女,因改革加尔默罗会而在宗教史上享有崇高地位。
[37] 阿勃维尔(abwehr):国外情报与保卫局(at ands-nachrichten und abwehr)的简称,即德国军事情报局,是德军最高统帅部搜集情报和反谍报活动的部门,由海军上将威廉·弗兰茨·卡纳里斯(willia franz canaris)领导,后于1944年并入中央安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