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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碎片:三月,19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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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天亮时分亨利醒了,却没睁开眼。他看见一团朦胧的白色光影自动缩拢,一段记不起来的残梦遗迹。叠于其上的有手有脚的幽暗形体向上漂游,如空白天幕之上的乌鸦。他睁开眼时,视线正迎上女儿的双目,房间里一片暗蓝。她站得离床很近,头与他的平齐。鸽子在窗台上活动,咕咕哝哝。父亲和女儿互相瞪视着,都没有说话。外面街道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亨利的眼眯了起来,玛丽却把眼睁得更大,她的嘴唇微微嚅动,小小的身子在白色睡袍里颤抖。她看着父亲又沉入睡眠。

不一会儿,她说:“我有一个阴道。”

亨利动了动腿,又醒过来。“是的。”他说。

“所以我是个女孩,是吗?”

亨利用胳膊支起自己。“回床上去,玛丽,你会冷的。”

她从床边走开,到了他伸手所及的范围之外,面朝窗户而立,面朝着灰色天光。“鸽子们也分男鸽女鸽吗?”

亨利仰身躺了回去,说:“男鸽女鸽。”

玛丽向鸽子的声响凑得更近,倾听着。“女鸽也有阴道吗?”

“是的。”

“长在哪里呢?”

“你觉得会长在哪里呢?”

她想了想,又听了听,扭过头来望着他:“羽毛下面?”

“是的。”她开心地笑起来。灰蒙蒙的光线变亮了。

“回床上去。”他假装恼火地说。

她向他走过来。“回你床上,亨利。”她命令说。

亨利挪过去,掀开被子,她爬了进来,他看着她睡着。

一小时后亨利从床上溜下来,没弄醒孩子。他在淅淅沥沥的莲蓬头下站了会儿,后来,又在一面大镜子前停留片刻,审视着自己滴水的身体。身体的一侧被星期日水样的光照亮,镜子里的他看上去颇有雕塑感,伟岸,像是能做出超人般的事迹来。

他匆忙地穿衣。在厨房里倒咖啡时,他听到公寓外楼梯上的喧哗声和脚步声,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探视。天上正下着小雨,光线在变暗。亨利走进卧室,望着窗外。身后玛丽仍然睡着,天空阴郁而愤怒。

他朝街道两头看去,目力所及处,都站满了准备收集雨水的人。他们在打开防水油布帆,两个人,或者一家子一起动手。天色更加阴暗。他们把布帆铺过马路,四角固定在排水管和栏杆上,又把桶滚到街道中心,从布帆上收集雨水。尽管四下一片忙碌,但却很安静,一种暗含着嫉妒和竞争意味的安静。像往常一样时,打斗爆发了。空间很有限。亨利的窗下两个人影扭打在一起。起先很难看清他们。现在他看到一个是身材粗壮的妇女,另一个是二十出头的瘦弱小伙。他们用胳膊锁住对方的脖颈,缠在一起像一只巨大的怪螃蟹侧向推进。雨水瓢泼而下,角力者们被忘却了。他们的布帆堆在脚边,争执中的那块区域也被别人占去。现在他们只为自尊而战,几个小孩围拢在旁观看。他们滚到了地上。忽然间那个女人翻到了上面,膝盖顶住男人的喉咙,把他压倒在地。他的脚徒劳地踢蹬。一条小狗加入了战斗,它那粉红笔挺的物什在幽暗中分外鲜明。它用前爪紧抱住男人的头,腰臀微颤如琴弦,粉红的舌掠出,舌根毕露。孩子们大笑着把它拉开。

他从窗边转过身来时,玛丽已经下床了。“你在做什么,亨利?”

“看雨。”他说着把她抱进怀里,带到了浴室。

走去上班花了一小时。他们中途停了一次,在切尔西桥的半中间。玛丽从小推车里爬出来,亨利举着她,让她能够看到下面的河。那是一样每日必行之事。她沉默地望着,看够了就会稍稍扭动一下身子。每天早上成千上万的人向同一个方向走去。亨利很少能碰见同事。如果碰见了,他们就默默地一起走。

他们部的大楼从一片宽广平坦的石铺地面上拔地而起。推车撞上了缝隙里的青草。石头被压得碎开或沉了下去。平地上散落着人类的遗留物。蔬菜,腐烂的或者被踩烂的;被压扁当床的纸箱;焚烧的残迹和被烤的猫狗的尸体;生锈的铁罐;呕吐物;磨损的轮胎;动物的排泄物。地平线上矗立的那钢与玻璃的垂直立面已然是遥不可及的旧梦。

喷泉上的空气因为苍蝇密集而显得灰扑扑的。男人和男孩每天来到这里,蹲在宽阔的水泥边缘上解手。远处,广场的一边,几百个男女还在睡觉。他们包裹着颜色鲜艳的条纹毯,那些毯子在白天标示着店铺的空间。从那群人里传出一个孩子的哭声,随风远播。没有人动弹。“那个宝宝为什么哭?”玛丽忽然大声发问,但她的声音很快消失在这个广阔凄惨的地方。他们继续匆匆前行,他们迟到了。他们那么渺小,是那一大片区域里唯一移动着的人影。

为了节省时间,亨利抱起玛丽跑下楼梯到地下室。还没进弹簧门,就有人对他说,“我希望他们能按时到。”他转过身把玛丽放下。游戏组的组长把手放在玛丽的头上。她高逾六英尺,面色憔悴,双眼下沉,颊上血丝游布。她再度开口时,双唇紧裹着牙齿,挤出笑容,踮足而立。“如果你不介意……报名费。你想现在就定吧?”亨利迟了三个月。他答应第二天把钱带来。她耸了耸肩,牵起玛丽的手。他看着她们走过一道门,瞥到一眼两个黑孩子猛力地箍在一起。闹声尖锐,震耳欲聋。门一关便都归于沉寂了。

半个小时后,亨利开始打那天早上的第二封信,他已经记不起第一封的内容。他打的是上级的潦草涂鸦。临近午餐时间,他就快打完第十五封信的末尾了,却已经忘掉了开头。他并不想移动视线去页面上方看。他把信拿到一个更小的办公室,交给一个人,看也没看是谁拿着了。亨利回到桌子边,午饭前只有几分钟可浪费了。打字员们工作时都抽烟,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熏人的烟味,不单是这一天这样,前面无数个日子和将来无数个日子都如此。似乎没有出路。亨利点燃一支雪茄,等待着。

他下十六层楼到了地下室,加入父母们的长队。其中多数是母亲,在午餐时间里来看他们的孩子。一些语声喃喃的恳请者的队列。他们来是出于需要而非职责。他们相互柔声说起自己的孩子,队伍慢慢向门蠕动。每个孩子都必须签字认领。游戏组长站在门边,只要她在场便意味着安静和秩序。家长顺从她,签了字。玛丽就在门边等他。她看到他,便把两个紧握的小拳头举到头上,不懂事地挥舞着。亨利签了字,牵起她的手。

天空已经放晴,石板上蒸腾出令人作呕的热气。开阔的广场上现在挤满了人,像一个蚂蚁军团。广场上方蓝天清晰地衬出一勾苍白镰月。玛丽爬进推车,亨利推着她在人群中穿行。

那些有东西卖的人都挤到了广场上,在彩色毯子上铺开他们的货物。一个老妇在卖用过一半的肥皂,那些肥皂块摆在明黄的毯子上看起来像珍贵的石头。玛丽选了一块形状尺寸像鸡蛋的绿肥皂。亨利和那个女人砍价,砍到了出价的一半。他们交钱拿肥皂时,老妇做了个怒目圆睁的表情,玛丽吓得缩了回来。老妇笑了,伸手到袋子里拿出个小礼物。但玛丽爬进推车里,不接受它。“走开!”玛丽冲着那个老妇大叫,“走开!”他们继续前进。亨利向广场一个远处的角落走去,那里有地方可以坐下来吃饭。他绕了个大圈经过喷泉,男人们像无毛的鸟一样栖落在它的边缘。

他们坐在广场一边的栏杆上吃面包和奶酪。他们下方延伸着白厅废弃的建筑。亨利问了些玛丽游戏组的事情。有些关于教导的传言。但他问得随意而轻松。“你们今天玩了些什么?”

她兴奋地说起一个玩水的游戏和一个总是哭的男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美味,凉凉的、黄澄澄的,有着神秘的弧度,放到她手里。“这是什么,亨利?”

“是香蕉,你可以吃的。”他教她如何剥去外皮,讲给她听在遥远的国家它们如何成串地长出来。后来他问,“玛丽,那位女士给你们念故事听了吗?”

她转过身,瞪着栏杆,过了一会,说:“是的。”

“关于什么的故事?”

她咯咯笑起来。“是关于香蕉……香蕉……香蕉。”他们开始踏上回大楼的半里路程,玛丽默诵着她的新单词。

前方远处有什么在引发人群围观。有人从他们身边跑过去加入其中,一圈人聚拢在一种响亮敲击声、一个击鼓的男人四周。亨利和玛丽走到那儿时,人群已经十倍稠密,那个男人的喊声听得不那么清楚。亨利把玛丽托在肩膀上,往人群深处挤。人们凭衣着认出他是个政府部门职员,冷淡地往旁边让开。现在可以看见了。圆圈的中央是一面漆黑油亮的扁鼓,一端蒙着动物皮,那个男人站立一旁,身形笨重蹒跚如熊,正赤手击鼓。湿透的红色麻布袋绕在他身上犹如宽袍。他的头发红而干枯,几乎垂至腰部。裸露在外的胳膊上毛发浓密暗哑仿佛兽毛。他连眼睛也是红的。

他不是在喊话。随着每下鼓声震荡,他就发出一声深沉响亮的咆哮。他一直盯着人群中的什么东西。亨利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一个生锈的大铁皮罐在人们手中传递,听见硬币丁零作响。接着他看见人群中闪过一道微弱的反光。那是一把长剑,带着微微的弧线,有一个装饰性的手柄。众人伸手去握它,触它,以确定那是一把实实在在的家伙。它与饼干罐做着反向运动。玛丽揪着亨利的耳朵要求解释。他继续往里面挤去,直到从里算起第二圈。铁皮罐过来了,亨利感觉到那男人的红色怒目正盯着自己,往里面投了三枚小硬币。男人敲着鼓,咆哮着,铁皮罐继续传递。

玛丽在亨利的肩头颤抖,他摸了摸她裸露的膝盖表示安慰。忽然间那男人开始说话,两声粗鲁的吆喝,话音浊重而含糊。亨利留神听清了,同时也第一次看见那个女孩。“毫不见血……毫不见血……毫不见血……”她远远地站在另一边,约摸十六岁,从腰部起上身赤裸,光脚。她站着纹丝不动,两手垂在身侧,双脚并拢,目光盯着脚下几尺远的地面。她的头发也是红色的,但发质好,被修剪得很短。腰上裹着一块麻布袋。她是那么苍白,人们完全可能相信,她没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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