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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眠之夜 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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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嘛,东折成西折成,一下子比实际产量涨上去四万多斤!”

“他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这一下,上边又要表扬葫芦坝啰,说不定还要弄到一杆锦旗咧!他妈的,真是‘一肥遮百丑’,还又要介绍经验啦,编些好听的去哄别人。”

“哄得了今天,哄不过明天啊!”

“就看他能不能哄得过工作组了,依我看,这一回的工作组有点像了,颜组长是个‘解放牌’干部,是今年才恢复工作的。但愿她能够了解民情才好!要不呀,我们葫芦坝还有苦头吃呢。”

“葫芦坝如今是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了。”

“再吃‘泻药’就只有垮杆了!现在而今,趁工作组在场,我倒是又想辞职不干了啊!当初,我就不想承担这个差事,我是个大老粗,心机算盘都算不过郑老幺,他能说会讲,上边还有靠山。可你又劝我干,不能看着葫芦坝的社员吃亏不管。你总说,这种乱纷纷的世道不会长的,河里的水总有个澄清之日,只要群众都看清楚了问题,只要上边的风气正了,情形就会好转。可我就看不出什么时候才能好转!现在生产一年不如一年,社员不相信我们了。我成天在社员面前强装起笑脸,可心头呢,直想哭!我怕有一天也会遭个祸事,不如趁早自己下台的好。”

龙庆这样说着的时候,不停地摸出他那又脏又湿的手巾来擦着红肿的眼皮。金东水同情地看着这个代理支书,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却说不出口。

龙庆又说了:“三年了!当时上面宣布你停职检查。可至今也没个发落……”

“这你是知道的,”老金说,“我一份检查书都没有写。这叫人家怎么发落呀?”

“唉,这鬼日子!”

“老龙呀!还是打起精神来吧。工作还得干,还要争取干!为人民服务这份权力,看来如今是不能丢。大道理不用多说,就说葫芦坝眼面前的事情吧,群众缺吃少穿,生活困难到了这样,难道你忍心看着不管?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你是亲自参加的,共产党 把农民引上社会主义道路,创造美好幸福的生活,如今还没有走到那一步,路上出了点问题,难道你这个拉车的党 员就丢了这辆车不管啦。现在还没有轮到不叫你管的时候,你就得管!”老金说起话来,不由得有些激动。他停了停,让自己稍稍平静一下,才又接下去:

“记得从前在部队上听首长讲革命回忆,说过去干革命,流血,死的事天天都有,什么时候轮到自己都不知道。在那样艰苦困难的情况下,大家对革命的未来前程从不丧失信心。这个话,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我常常用革命前辈说的这个话来检查我自己。当我苦闷的时候,信心不足的时候,我就骂我自己。说实话,人一辈子总得走些沟沟坎坎的。”

老金又激动起来了。

龙庆抹着眼睛,说:“好了,你不要往下说,我知道。我今晚上不该引起你伤心。”说着,四十多岁的老实汉子像个小媳妇似的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老金忙说:“不能怪你啊,这两年我一个人呆在这儿,脑子里总要想些事情。要不,可真会闷死啦!……呃,还是说一说规划的事吧,我看,郑百如那个规划全是瞎胡 闹,也许他自己还没弄清楚呢,不过是为了赶潮流,临时翻翻报纸文件,胡 乱凑了出来应付上级领导。说真的,葫芦坝倒也真是需要一个扎扎实实地远景规划呢!我俩来闲扯闲扯吧,先说你的打算。”

龙庆困惑地望着老金:“我说什么?现在搞远景规划有啥用场?远水救不了近火啊,葫芦坝的问题是:等米下锅!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去想过‘规划’,怎么说得出个道道来嘛。”

金东水从床 枕头下拿出个旧的文件夹来,轻轻打开,翻着,说道:“这两年,我闲着没事,弄了个草稿,一份是近期生产计划,一份是远景规划。”

龙庆忙凑过脸去。当他草草地翻了翻那厚厚的一沓草稿,掂了掂重量,立刻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来。别的不说,单是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大大小小的图表,就足以使他为老金那种顽强的劲头儿所感动了。过去他佩服金东水的为人,佩服金东水的工作能力,同情金东水的不幸遭遇,然而,却没有想到这位受了处分,烧了房子,丧失了一切家产,死了妻子,困守孤屋的人,竟有着这等坚强的生命力!真是个整不垮、踩不烂、打不死的汉子!

金东水送上文件夹,笑道:“这是个草稿,还比较粗略。我想把它交 给你。”

“交 给我干啥啊?我可没这能力。”

“你有!你是支部负责人。你把它拿去先看一看,如果有点价值,就让群众讨论补充,然后由支部作出决定。我不交 出来,恐怕会永远压在这枕头下了,交 出来,也算一个党 员对党 贡献一点心意吧!”

金东水说着,眼睛有些湿润了,龙庆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他的精神被金东水鼓舞起来了,他感动地接受了那一份规划草稿。

接着,金东水就粗略介绍起这个规划的内容来。

不知不觉地,从梨树坪方向传来几声鸡啼。龙庆听完介绍以后说:“大致听一下,觉得有点谱了,葫芦坝真的这么干起来,可真有奔头呢!你把所有的问题也都考虑得仔细,很实际。你当过几年支书,葫芦坝边边角角你都了解,换个人,搞不出这样实际的规划来。”

金东水送龙庆出门。心里很难为情的是自己只有一张床 ,一条被盖,三爷子睡。要不的话,该叫龙庆住一夜 ,也免得这位害着眼病的同志还要摸夜路回家。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送他出门。

龙庆把金东水的文件夹紧紧地掖在棉袄下。他叫老金不要送了。“转去睡吧,莫把娃娃凉着了。”他这样说,十分同情这位中年丧妻的同志。

一路上,龙庆都想着金东水。他对自己说:“以后情形好转了,看哪儿有那种合适的女人,得给老金介绍一个。这件事,我来亲自办。要不,这个同志真是太凄惶了……”想着这个的时候,另一件事却从他大脑的某一个角落里跳了出来:

“哎,金顺玉不是叫我向许茂提说一下昌全和老九的问题么!”

他捶了捶脑袋,骂自己竟然把一个党 员同志托办的私事给忘记了。何况,昌全是他很喜爱的一个青年呢!

“现在鸡都叫二遍了,明天一定记住这件事。”

月亮西垂,柳溪河又在起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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