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连云场上 4(2/2)
“那么我得麻烦你一件事,”郑百如乘机说道,“我去找了她来,借你这屋子谈谈话。”
王老三老大不痛快,她不情愿地说:“你们要谈,在街上谈不可以么?”
郑百如忙解释说:“你别酸溜溜的,以为我还对她有意思么?不,早没有啦,她不是跟我一条心的人!可是,眼下葫芦坝来了工作组,我对工作组卖的什么药又还摸不清底细,怕的是那个婆娘万―成了积极分子,她会整我的黑材料。我得先把她稳住。”
王老三听了肉麻地说:“这个,是你的拿手好戏呢!你人才又好,口才又强,还下得软,哪个女人遇到你呀,都会……”
“不要开玩笑了。”郑百如正经地说道,“你先把屋子收拾一下,我这就上街找她。”
“那我怎么办?在这儿不会妨碍着吧?”
郑百如要求道:“你远远看到我领了她来,你就先躲一躲,我会告诉她这是一个干部的家里。事后,我再感谢你,好不好?”
“不好!”王老三故意说。
郑百如在她脸上迅速捏了一把,就起身出门去了。
这时日头当顶,快近中午了。许秀云挎着个布包正往上场口走着。她要去找她的七妹子许贞借钱割肉。
刚才和郑百如狭路相逢,使她很不偷快。但过后,她反而镇定了。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害怕他。不是么,虽然她至今还仍然生活在郑百如的陰影笼罩之下,但她却已经看到了一线可以去争取的光明。有了那一线光明的召唤,她就将努力去冲破这陰影,哪怕是历尽艰辛、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一个性情敦厚、心性高尚的女人,在艰苦困难的环境中,当她看清了自己未来生活的目标时,她会变得勇敢和坚强起来。这种勇敢和坚强甚至是她本人在事前也想象不到的。
她走着,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也顾不得去揩。她不愿意碰见什么熟人来和她打招呼,只希望快一点儿重新买到一块“礼菜”——这,在她看来,是异常重要的事情,甚至是一件可以决定她的命运的事情。她现在已不是用空幻的向往,而是用扎扎实实的行动在争取美好的前程。她明确地意识到,她今天的一切行动,都是为着利用即将到来的老汉的生日,使她的大姐夫和她的父亲重新和好。
突然,她仿佛听见远远的有一个声音在叫着:“四娘!”
也许是一种幻觉吧?不,也许是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在叫他的什么亲戚吧?……秀云略略站了一下,又继续前行。
“四娘!”声音更大了。
她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到是谁在叫。“是心头在想吧!”她不好意思地这样责备自己,又往前走。
但是,她的手被一个半大的孩子抓住了。
“四娘!我追了你半截街呢!你听不出来是我的声音么?”
眼前站着长生娃!她的可怜的大姐的亲骨血,她的可爱的亲侄儿。她真是喜出望外,高兴得眼睛都湿润了。她摸着长生娃没戴帽子的脑壳,亲切地问道:“你怎么也上街来了呀”
“我们学校放寒假了。”
“就你一个人来?长秀呢,她没来吧?”
“来了!长秀来了。”
“在哪儿啊?”秀云更高兴了,她举目四望,多么想见那个她曾抚养过的、没娘的孩子啊!
“在那边呢!跟爹爹在一起。”
“你爹也赶场来了?”
“嗯,他领着我来剃脑壳。妹妹也在理发店里剪了头发呢,剪得多好看的!”
“走,领我看看去!在理发店么?”
“不,这会儿在那边——在市场上。”
长生娃拉着四娘转身往回走。一边告诉她说,他们一家三口一早就来了。不知为啥他爹爹今天特别高兴,一早就笑嘻嘻地把兄妹俩叫起来,说是一块上街卖柴,理发,顺便还要买点盐巴、小菜和猪肉,回去打牙祭。他们在柴市上站了好半天,一百多斤干柴块块卖了六元多钱。马上去理发,从理发店出来,就去买东西。当他们从旧货市场经过的时候,他爹发现有几个旧书摊,于是就停下来去看书,那些差不多都是没人要看的大本子书,又旧又破,什么《土壤学》、《水利工程学》、《植物生理学》……他爹看着看着就不想走了,后来干脆买了下来,竟忘记了还要割肉和买盐巴的事。
“我和妹妹都不高兴。”长生娃一五一十说,“爹爹买了书,一个钱都不剩了。他对我们说:‘等我回去打了柴,再来割肉。’我说:‘好吧,下次多打点柴。’可是妹妹不答应,她哭起来了,硬要爹去割肉……哎,四娘,你不晓得,我们家,有半年没吃过肉了!我和爹爹都能克服,我晓得将来生产搞好了,就有肉吃,可是妹妹,她还小,她不懂事啊!”
四姑娘听到这里,心都碎了!她抹了一把眼泪,问:“那咋个办呢?”
长生娃说:“你不晓得,我爹爹好爱我妹妹啊!一见妹妹哭了,他就说:“好!割,一定割两斤肉回去吃。’他边说,就一边脱下他身上穿的那件旧毛衣,摆在背篼上卖。我说:‘算了嘛,冷呢!’他却笑着说:‘不冷,冬天就要过完了,一开春就暧和了!’”
四姑娘不忍再听下去,泪水像断线的珍珠,颗颗往下落,她拉着长生娃加快脚步向着旧货市场走去。
擦干净模糊的泪眼,向孩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四姑娘看到了她的大姐夫站在阶沿上,小长秀倚偎在他的脚边,一旁插着根柏木扁担,面前的背篼上放着一件半旧的鼻烟色毛线衣。
葫芦坝的前任支部书记、复员军人金东水,肩膀上露出棉花,站在一群衣着破旧的庄稼人当中,守着面前的衣物,等待着那些同样的、也不富裕的阶级兄弟,用友谊的手拿出少许几个钱来,以援助他们,度过眼前的窘境和暂时的困难。此情此景,真有些叫人心酸!七十年代的连云场啊,同四十年代的面目有多么的相似!金东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像长生娃这么大的时候,他和他的爹——长生娃的爷爷——也是站在这儿卖掉了家中惟一的一床 棉絮。历史的惊人的重复,实在引人深思。所不同的是,四十年代的庄稼人比今天的金东水,脸色更为苍凉一些。今天的金东水虽然落到这般境地,却不显得怎样的凄惶。他高大壮实的身子站在那里,四方形的脸上流露着坦然、自信的神态,浓眉下的两眼是温 和的,很有神采。
许秀云在远远的街中间站了约莫几分钟。她在等待着跳荡的心平静下来,等待着那泉涌的泪水快一点止住。终于,她镇定下来了,她使自己尽量自然随和,甚至强作笑颜,希望不要显得羞怯。她向他走了过去,勇敢地喊了一声:“大姐夫!”
小长秀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一头扑进了四姑娘的怀抱。
金东水却显得有些不自然了。他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他心里埋怨着长生娃:“这个不懂事的娃娃!你眼睛才尖咧,你把她引到这儿来干啥嘛!”
四姑娘这会儿却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敢和气魄,她简直毫无顾忌,用那清澈明亮的目光直逼他的眼睛。停了停,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她把那件毛衣拿起来看了看,记起了这是十年前,大姐买的毛线,叫她给大姐夫织成的。
“卖它干啥子嘛!留着穿吧。”她这样说。就像这儿的事该归她安排似的,她把毛衣放进背篼里,压在那几本书上面,叫长生娃背着,然后自己一手挎着她那布包揪,一手牵着长秀,催促老金道:“走啊。”
“到哪儿去?”长生娃天真地问她一句。
这,她却一时回答不上来了。说是她手上还有着能够割两斤肉的钱吧?不行,那样简直太伤一个男子汉的自尊心了。他们究竟只不过是亲戚关系,而并非一家人啊!
于是她回眸一笑,答道:“回家去嘛!”这话才说出口,她又觉更不妥当。回家?他们各自只有自己的“屋子”,而没有“家”啊!
老金说:“四姨,你先走着吧,我还有点事没办完。”他不便说出盐巴、猪肉那一类叫人难堪的话来,但他不知道长生娃把一切秘密都告诉她了。
四姑娘见他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不由得心头又酸楚起来。一个身强力壮的、有理想有抱负的男子汉,为一些生活上的具体小事,竟然落到这般窘迫的境地!而自己眼下这个处境却不能助他一臂之力。该怎么办啊?
但是,就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候,上街跑下街寻找秀云的郑百如走到他们面前来了。
郑百如此刻的脸色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个自以为能掐会算的人,完全没有料到今天会在连云场光天化日之下看到这一幕!他嘴唇痛苦地扭曲着,反映出他内心的真正的痛苦;他眼睛里闪烁着鬼火似的蓝光,说明他灵魂深处的狡黠。
由于这个情形来得太突然,金东水也很难为情,他不知道该怎样来向郑百如——以及向社会解释清楚刚才的真实情况。他坦然地向郑百如走过去一步,问道:“你找我有事么?”
郑百如傲慢地摇了摇头。他好像抓住了别人一件重大的事关革命安危的秘密似的,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
然而,当这个以胜利者自居的郑百如,正要开口说出一点什么有分量的话来时,许家四姑娘却勇敢地跨到她大姐夫身边,说道:“走呀!老站着干什么!”
老金困惑地望了她一眼。只见她脸色显得那样出奇的镇定,她的双眸平静得就像一泓秋水,只有真正无私无畏的女人才有这样的眼神!
“……”老金欲言又止。
四姑娘忙说:“上哪儿?先去割两斤肉给孩子们吃!”说着伸手推了老金一把。
郑百如咬着牙巴愤怒地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闪动着鬼火的眼睛渐渐地眯成了一条缝。
“哼!原来如此啊!金东水,我看你有多大的本事!你想从这个婆娘身上来打开我的缺口么?没那么容易!”
郑百如这样想着,离开了旧货市场。但却没有再回到后街王老三的窑子去。他大步流星地往葫芦坝走,他得赶紧回去,事不宜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