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1)
几年前——在我们这里已经有战争了——我度过了一个夜晚,每次我沿着铁路行走,这个夜晚都回到我的脑子里。我那时已经预感到了后来发生的事——战争,拘禁,财物没收——并试图卖掉木屋和迁移到墨西哥。这是最近的边界,我在弗莱斯诺 (1) 看见过相当多的贫穷的墨西哥人,足以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后来这个想法被我放弃了,因为对于我的那些成箱子烈酒,墨西哥人也许不知道怎么用,另外,战争开始了。我被当场抓住了——我厌倦了预见和奔跑,厌倦了明天重新开始。后来轮到我前年在热那亚重新开始。
既然我当时知道这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做事、劳动、冒险的愿望在我的两手之间熄灭了。我十年来已经习惯了的这种生活和这群人,转而使我害怕,使我愤怒。我开着小卡车在国道上到处跑,一直到沙漠,一直到尤马 (2) ,一直到长着丰茂树木的森林。我有了要看看别的东西而不是圣华金 (3) 的河谷或平常看到的那些脸的疯狂。我已经知道战争一结束,我就会不得不过海回去,我这时过的生活是危险的和临时的。
后来我也放弃了在南方的这条大道上走。这是个太大的国家,我根本到不了任何地点。我不再是那个和铁路工人队伍在八个月里到达加利福尼亚的年轻人了。许多的家乡也就意味着没有任何一个家乡。
那个晚上我的小卡车在开阔的乡村里出了故障。我已经算好了在天黑时到达三十七号车站,并在那里睡觉。天很冷,一种又干又多尘土的冷,田野是空空的。说田野也就是说太广阔了。望不到头的一大片灰色的多荆棘沙地和不是丘陵的小山,还有铁路的柱子。我围着发动机瞎忙——什么事都做不了,我没有点火线圈。
这时我开始害怕起来。在整个白天里我只与两辆汽车交错:它们去往海岸。在我这方向,没有任何车。我不是在国道上,我原想要穿过那个县。我对自己说:“等着吧。会有人经过的。”一直到第二天也没有任何人经过。幸好我有些被子可以把自己裹起来。“明天怎么办?”我说。
我有足够的时间研究路基上的所有石子,枕木,一株干枯的刺菜蓟的薄绒,大道下凹地里的两棵仙人掌的肥厚的主干。路基的石子有着被火车烧过的那种颜色,全世界的路基石子都有这颜色。一阵微风在大道上吱吱响着吹过,给我带来一股盐味。天冷得像冬天一样。太阳已经落下了,平原消失了。
在这个平原的各个窝里,我知道跑着有毒的蜥蜴和千足虫;蛇统治着这里。开始了野狗的嗥叫声。它们并不危险,但是它们使我想到我身在美国的最深处,在一片沙漠当中,离最近的车站有三小时的汽车路程。夜晚来了。铁路和几列柱子是给人以文明的唯一标志。至少经过了火车。已经有好几次我背靠着一根电报柱子并听着电流的嗡嗡声,就像孩子们常做的那样。这电流从北方来,去往海边。我重新研究起地图来。
狗继续叫着,在平原这片灰色的大海里——一个像雄鸡鸣唱一样打断空气的声音——放置寒冷和厌烦。幸好我身边带着威士忌酒瓶。我抽烟,抽烟,以使自己平静下来。当天黑了,完全黑了时,我把仪表盘开亮。前灯我不敢开。至少会经过一列火车。
我想到了人们讲述的许多东西,是在大道还没有的时候来到这些路上的人的故事。有人发现他们躺在凹地里,除了骨头和衣服,别的什么也没有。匪徒,渴,中暑,蛇。在这里,很容易相信,曾经有过一个时代,在那时,人们相互杀害,在那时没有人把脚触到地上,除非想要留在这里。那条由铁路和公路构成的细细的线就是人们在这里投入的所有劳动。离开大道,在星星下面,进入凹地里和仙人掌丛里,这是可能的吗?
离得最近的一只狗的喷嚏声,和一声石头的滚动,使我惊跳起来。我关掉仪表盘;又几乎是立即开亮它。为了克服害怕,我想起将近晚上时,我超过了一辆坐着墨西哥人的小车,由骡子拉着的小车上,包袱、衣物捆、长柄平底锅和人脸,满得都伸出车外了。应该是一个去圣贝尔纳尔迪诺 (4) 和更远的地方去赶季节的家庭。我看见孩子们细瘦的脚和骡子的蹄子在大道上拖着。脏得发白的裤子在飘动着,骡子向前伸着脖子,拉着车。经过他们时我曾想这些可怜的人可能会在一片凹地宿营——那个晚上他们肯定到不了三十七号站。
我想,这些人又在哪里有他们的家?有可能出生并生活在一个像这样的国家里吗?然而他们使自己适应,他们去寻找土地出产东西的季节,过一种不让他们太平的生活,半年在洞穴里,半年在田野上。这些人不曾有过从亚历山德里亚的医院经过的需要——世界已经用饥饿,用铁路,用他们的革命和石油,把他们从家里赶了出来,现在他们跟在骡子后面,滚着去滚着来。有一头骡子的人还是幸运的。有的人赤着脚出发了,连个女人都没有。
我从驾驶室下来,在大道上跺着脚以使它们温暖。平原是苍白的,缀着一些模糊的阴影,在夜里大道很难被看见。风一直冰冷地吹在沙上,现在狗不叫了;能听到叹息,声音的影子。我喝了足够多,以至不能再喝了。我嗅到那种干草和咸风的气味,想着弗莱斯诺的那些山丘。
然后火车来了。开始时像是一匹马,一匹马带着小车走在卵石上,并且已经隐隐地能看到车灯了。一时我希望是一辆汽车或那辆墨西哥人的小车。然后它使整个平原充满嘈杂声并制造一片光亮。谁知道蛇们和蝎子们会对这说什么,我在想。它把我打倒在大道上,从许多的小窗里照亮我的汽车,仙人掌,一只跳着逃走的受到惊吓的小动物;它飞奔而去,拍打着,吸着空气,抽着我的耳光。我等了它那样长的时间,可是当黑暗再次落下,沙地重新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时,我对自己说就是在一片沙漠里这些人也不让你安静。如果说明天,为了不让自己被拘禁,我必须逃走,藏起来,我已经感觉到警察的手就像火车的呼叫一样落在我的背上。这就是美国。
我回到驾驶室,我用一条毯子把自己裹起来,试图打个瞌睡,就像我是在美景大街的街角上。这时我反复想,虽然加利福尼亚人那样精明,这四个穿得破烂的墨西哥人却做着一件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许都不知道的事。女人和孩子在这片沙漠里宿营和睡觉——在这个就是他们的家的沙漠里,在这里他们也许和蛇相互理解。必须去到墨西哥,我说,我打赌说这就是为我而造的那个国家。
夜更深时,一阵喧闹把我惊醒。似乎整个平原就是一片战场,或是个大院子。有一种微红色的光,我浑身僵硬地走出驾驶室;在低低的云之间钻出一片月亮,它就像是一条刀划的伤口,使平原染上血。我站着朝月亮望了一阵。它确实令我害怕。
【注释】
(1) 美国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城市。
(2) 美国亚利桑那州南部的一个镇子,靠近加利福尼亚州界和墨西哥边界。
(3) 弗莱斯诺镇北的一条河。
(4) 加利福尼亚南部靠近红色沙漠的一个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