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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恶狼(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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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桂双从兜里掏出一把香蕉, 弯弯的、黄澄澄的——进口大香蕉, 看着就好吃。

这种镰刀样的果实,天生带着雨林的气味。

云南就有很多香蕉, 缅甸也有很多香蕉, 他在雨林里出生入死的时候, 会拿野香蕉来充饥,有时会错吃芭蕉, 那就要闹上两天肚子。

罗桂双很怀念他在缅甸的日子, 他喜欢丛林法则,不服就是干, 别管是敌人还是队友, 谁强谁就有理。

“丛林法则”这个词, 是老外最爱挂在嘴边的词儿,他们用第一次汉语说出这四个字,罗桂双居然没有听懂。

发言的队长原本很为自己会说两句中文而得意,见他不懂, 就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

朱同彪悄声给他解释:“丛林法则就是不讲王法, 老虎吃狗, 狗吃兔子,活下来全凭本事。”

罗桂双把这四个字奉为经纶。

他们的队长是南欧人,副队是墨西哥人,教官是俄国毛子,队医是越南人,还有秀气美貌的波兰人、北非来的黑人, 什么颜色的人种都有,这是一支不折不扣的杂牌军。

队长泰格虎背熊腰,却长了一双娘们似的风骚眼睛——波兰人也长那样的眼睛——不过他不是波兰人。他是成年累月地驻扎在果敢,铁打的将军流水的兵,兵都是花钱雇来的,他就是唯一的、铁打的将军。

各国语言他都会说一点,缅甸语和越南语尤其纯熟,因此为老板省下了一个翻译官。

他的眼睛毛茸茸的,金色的睫毛活像秋天的庄稼,在他碧蓝的眼睛四周长成一块小麦田,他拿这双蓝眼睛盯着卢世刚,又盯吕贤德、朱同彪,最后落在罗桂双身上。

“黄皮猪猡,不许退后。”他操着夹满蛮话的生硬中文:“丛林法则,听我的。”

四个中国人都从他的蓝眼睛里读出鄙视。

他们的佣金比白人和黑人低了整整一倍。

是的,大家都瞧不起中国人,觉得黄种人生来低人一等,不比白人高大,又不比黑人粗壮,中国来的黄种人是低等里的低等,因为他们甚至还不如东南亚的本地人灵活敏捷。

东南亚人像猴子,罗桂双想,日本人也是猴子,除了中国人,其他黄皮肤的都是獐头鼠目,看着没有人样。

别人瞧不起他们,猴子也敢瞧不起他们,他先拿队里的两只猴子立威,出任务的时候,两个冲绳来的日本人喋喋不休,嘴里没有停过“八格牙路”

罗桂双怒从心头起,背后捅死一个,另一个想跑,被他砍断了鼻梁。

卢世刚吓得涕泪横流:“你咋能这样?这回去不得军法处置?”

“你懂个球。”罗桂双啐了一口:“这里有王法?谁横谁就是王法,咱们人本来就不多,这两个日本鬼子有个球用?泰格没那么傻,再杀了我们,他就没法出任务了。”

泰格对此意见很大,但正如罗桂双所预料的那样,他不想再失去一个精兵,因此居然没有说什么。

雨林里就是这样,力量就是强权。

那两年他可真威风,果敢四边都知道有个不好惹的中国人!为着他的勇猛,到第二年,四个中国人的酬劳都涨到跟黑人一样,连砍断鼻梁的小日本都对他服气了。

“厉害。”他讨好地给罗桂双竖大拇指:“你是支那狼。”

“支那是什么?”

“支那就是中国。”日本人谄媚地微笑:“你,中国来的,恶狼。”

——支那狼。

这三个字顺口又悦耳,跟“南霸天”“座山雕”一样,有种响当当的感染力,于是队里所有人都和日本人异口同声,以“支那狼”称呼这个中国来的杀神。

他们叫他“支那狼”,他也十分引以为豪,并不懂得“支那”两字里所附带的恶毒意味。

头上无官兵,眼中无王法,他深切体会到杀戮带来的快感,不顺眼的就统统杀掉。杀戮带给他褒奖、荣光、尊敬和财富。

回国后的一两年内,他如同戒毒者一般,要屏息静心,才能压制对于杀戮的怀念。

罗桂双从玻璃的反光里窥视自己的脸——老啦,有皱纹了,原本也就不漂亮,但孩子长得很漂亮,他觉得罗晓宁很有点自己年轻时候的丰采。

都是眼睛挺大的。

只是旁人看起来,罗晓宁的大眼睛是纯洁无瑕的剔透,他的大眼是一种漠然的、动物性狰狞——青目远多于白目,畜生才长这样的眼睛,像猫、像狗、也像蛇。

吕贤德也是一双大眼,他们过去喜欢彼此取笑,都说对方是转世投胎的“杨大眼”。

德子就是太烦人了,其实他当初也没想着一定要弄死德子,只是德子老在队里拖后腿,罗桂双就觉得他很操心。

卢世刚居然与他不谋而合,也提出把吕贤德弄疯——只不过卢世刚是胆小怕事,觉得同乡死在外面太不吉利。

说得对,身为同乡,弄死恐怕伤阴德,弄疯就没什么了。

反正到死也是葬在老家,还是他亲手把吕贤德捞上来的,他觉得这件事情问心无愧。

唯有一件事情令他耿耿于怀——因为在队里横行霸道,大概惹那几个波兰人不顺眼了,波兰人都跟着俄国毛子做事,罗桂双至今疑心他们是合谋害他。

他们被政府军围剿,流弹四处飞,卢世刚那孬种当然不能指望,趴在地上只会喊“天主保佑!圣母救我!”

哪有什么圣母,罗桂双就是他的圣母。

他咬牙把卢世刚拉起来,往后跑——往密林里跑,一颗流弹飞过来,卢世刚先扑倒了,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又一颗流弹飞过来,打在罗桂双两腿中间。

再看带队的俄国人和同行的波兰人,已经跑得没有影了。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

原本他是打算骗了吕贤德,这样自己就变成名义上的“单身汉”,之后可以娶第二个老婆,跟冯翠英也是这样交代的。

都泡汤了,所幸来缅甸前他算是传宗接代了,好歹还有一个罗晓宁。

这件事情冯翠英不知道,回家之后她还一直问他——他怎么解释?要告诉他老娘,儿子以后断子绝孙了吗?

每天活着都是一场窝火。

冯翠英以为是他对媳妇有情,不肯跟儿子生气,只对媳妇撒野,这个媳妇身上受病,心里受气,就这样被活生生地磨死了。

罗桂双不在乎媳妇,因为自己反正也生不了,她死了是最好,不然以后免不了另找婆家。

他只在乎罗晓宁,这是他唯一的子孙后代。

他喜欢他儿子生得秀美,跟他那个要死不活的老婆一样,长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相随娘,这是好事,但不好的是性情也随娘,支那狼的亲爹倒有个兔子似的儿,罗晓宁是生就的怯懦无能,从小只有别人打他,没有他打别人。

但是第二个再也生不出来啦,他的命根子断掉了,就这一个儿子,是他最要紧的宝贝。

每天他都去远远地看一眼自己这条孤脉,像皇帝检视他的太子。

他始终认为罗晓宁不争气,不然不该生病。

可能是他命里杀孽太多,报应在罗晓宁身上了。他从缅甸回来,什么都不怕,就怕罗晓宁遭报应,因此冒险为卢世刚出头,两度救了他夫妻。

行侠仗义,这是最积德的事情,罗桂双认为这可以弥补他在缅甸造下的杀孽。

卢世刚感恩戴德,他从拘留所里回来,在罗桂双面前哭成了泪人。

“别哭了。”罗桂双说:“以后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哭,让人家起疑心,咱们两家也少走动,就当是关系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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