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江户川乱步总按两次铃(1/2)
文/新保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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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小说十年——
最初,这部长篇回忆录是为了补足个人全集最后一卷的页数写下的,那时候是昭和七年(一九二六),后来发展为《侦探小说十五年》。中间经历了日本战败,否则还有《三十年》、《三十五年》,但面世的最终版却是发表于昭和三十六年(一九六二)的《侦探小说四十年》。
不过现在我要谈的,并非江户川乱步出道后十年之间的事。而是我们以整理资料为名,自平成三年(一九九二)开始,每星期五拜访位于东京西池袋的乱步故居这十一年多之间的事——乱步于昭和四十年(一九六六)在此辞世,他的家属 一直居住到平成十四年(二〇〇三)。对我们来说,这段岁月就是纯粹的侦探小说十年。
我们并没有把握。我们的目的只是想编修江户川乱步的著作及藏书目录,整理完毕后发现并没有可以出版的书目。在这个过程中,一家出版社风闻我们正在进行这样的工作,便通过介绍人提出出版的邀请,但是最后也因为出版社自身的关系,不了了之。我们在乱步诞辰百年出版的《乱步》中,发表了乱步生前以个人名义编修的著作目录,至于更精细的《江户川乱步著作目录》,应该会以三重县名张市立图书馆的江户川乱步参考书籍第三卷的名义,由中相作氏于今年付梓。
虽然不甚全面,不过堪称乱步藏书目录的,就是本书及另行出版的配套cd。我们原本是在没有出版希望,也没有明确方针的前提下,随兴所至地制作图书资料卡,并输入电脑,因此整体的体裁难免不统一。我们原本打算最后将资料与实物相对照,补齐不周,但乱步故居连同藏书让渡给立教大学的计划进行得比预想中快,于是不得不以半成品的面貌公布。对乱步研究者和推理迷来说,其中的缺陷或许十分扎眼,但我们认为哪怕这只是一份研究结果,私藏都比公开强,对一般大众也有裨益。
我最深感歉意的一点,乱步谈到自己的藏书中“以语言分类,日语的相关书籍最多。有一半是德川时代的和书,占全部书架的五分之二左右”,这部分虽然制作了藏书资料卡,但在本书中却必须全数割爱。“以假名草子 [49] 、浮世草子 [50] 、八文字屋 本 [51] 为主,西鹤 [52] 的小说,有名的作品几乎都齐全了。另外还有日本、中国的怪谈书,以及侦探小说的祖先——裁判物语等。此外,还有一大堆江户末期的草双纸 [53] 。和书很薄,因此册数极多,约有千种,五千册。”
这些书籍,就连同一书目的分册,不同卷数标题不同的情况并不少,甚至于封面标题和扉页上的文字不符的情况也有,书名该怎么记录都叫人头疼。而且当时的笔名是由复数作者继承,也必须查出各作品是第几代作者的著作。我十分缺乏日本文学的基础素养,即使费上再多心力,也一定仍是误谬百出。对乱步藏书感兴趣的读者,我非常抱歉。有关这一类别的藏书,只能期待他日由专家整理齐全。
基于上述理由,本书仅以对日本明治时期以后的侦探小说有兴趣的读者为主要对象。对于这样的编辑方针,或许仍有读者表示不满,但即使撇开我的无能不谈,凡事都难以达到百分百的完美。不过我想我可以代表参与本书制作的同仁,大言不惭地向各位保证,通过本书,应该可以让读者体会到让每个乱步迷、每个推理读者都心向往之却只有少数幸运儿能够亲眼目睹的书库——感受几许传说中土仓库的氛围。
那是一种“温文儒雅”,就像曾直接接触过乱步的人异口同声形容过的。我本身当然不曾亲见乱步,却厚颜触摸到乱步爱读的书籍,看到乱步的笔记,听闻家属讲述乱步生前行状,我 对乱步感觉到一种寻常的亲切感无法比拟的亲近。想到江户川乱步就等于日本侦探小说的化身,能够与他的幻影亲密相依的那段岁月,完全就是我的侦探小说十年。希望能通过本书,与各位分享这份幸运。
2
虽然享受了这样的特权,我对乱步文学的理解却未随之加深。想进一步理解他的作品,我想最好的手段还是得靠虚心研读乱步留下来的文本吧。漫长的十年,实际上如白驹过隙,我怠于直面乱步的作品,这样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新发现。如果觉得有什么新发现,且不是错觉的话,那么肯定是现在依然在土仓库中呼吸的乱步幻影对我的呢喃。或者这只是我的妄想罢了呢?感觉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此外,这十年之间,我有不少机会撰写以乱步为主题的文章,如果读者能够忍耐重读部分文章,还请继续耐心阅读下去。
用不着说,江户川乱步的出道作是《两分铜币》(一九二四)。之前也有过若干习作,不过这篇作品是不可动摇的乱步的正式出道作。来看看它的开头部分——
“‘真羡慕那个小偷。’当时,两人已穷困潦倒到说出这样的话。(中略)一事无成的两人,已经被现实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当看到轰动社会的一起盗窃案时,禁不住对大盗巧妙的犯案手法羡慕了起来。”
接下来又是一段引用文,接着来看看少年侦探团系列第一作《怪人二十面相》(一九三七)的开头吧:
“近来东京的大街小巷,每家每户,只要有两个人以上聚在一起,就会聊起怪人‘二十面相’,自然得像谈论天气似的。‘二十面相’是个不可思议的盗贼的外号,最近在报纸上被炒得沸沸扬扬的。”
这出自同一个作家,风格相似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后一篇看起来像不像是前一篇的开头改写成儿童读物的文章?只不过前者为了与怪盗做出对比,还交代了两名主角的境遇,显得更为紧凑。
提到江户川乱步,应该会有不少人最先联想到怪人二十面相与少年侦探团,但刚开始执笔时,乱步似乎认定少年读物“不适合自己”。根据官方发表的《侦探小说四十年》,乱步是受到杂志《少年俱乐部》恳求而答应执笔的。不过,我查阅基础资料《贴杂年谱》中一九三七年度的记载,上面清楚写着“自本年度起,出于本人的愿望,开始撰写少年读物(初试也)”。后者的可信性较高。
稍早之前,《贴杂年谱》昭和九年(一九二八)度的末尾有这样一段:“近日体力、精神、运势皆走下坡路。前年年底乱步虽然开始连载《恶灵》,但与其他动作长篇不同,乱步企图将它写成一部本格推理作品,因此无法信笔而写,宣布休载。后来为了雪耻,乱步怀着一定的自信写下中篇《石榴》(一九),却也没能博得预期的好评,似乎就是指这件事。事实上,一九三六年乱步几乎没有创作任何小说。他本人应该也有必须开拓新天地的迫切感。
在这之前,从每一篇作品都绞尽脑汁(忘了是谁说的,每写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情节,秃顶又扩大了一块)的短篇时代, 转换到《蜘蛛男》(一九三〇)之后的所谓通俗长篇时,乱步希望能创作出“以黑岩泪香与莫理斯 · 勒布朗(aurice lebnc)的亚森 · 罗宾系列融合体风格的作品”(《侦探小说十年》),但“目标是目标,实际上我却写不出那样的作品”,《侦探小说四十年》中这么注释。这一点姑且不论,《蜘蛛男》系列作品受到读者热烈欢迎,使得乱步从初期得到知识分子支持的时代,一跃成为人气大众作家。不过这些作品就像乱步自己说的,并非亚森 · 罗宾式的作品,而几乎都是杀人淫乐者的犯罪与复仇故事。可以说是例外的怪盗故事,相对比较有罗宾风格的,只有《黄金假面》(一九三一)和《黑蜥蜴》(一九)而已吧。
开始创作少年读物时,乱步可能想筛除杀人情节,因此把怪盗绅士设定为敌人,不过过去他没写过这样的作品,因此或许想起了《两分铜币》吧。这篇作品正是以绅士强盗的幕后活动为背景。或者是乱步因为初次挑战少年读物,想重拾最初的信念,重读了自己的出道作,获得了绅士强盗的点子。
没错,碰到瓶颈的时候,乱步习惯于尝试回到原点。他写下《石榴》想要挽回因《恶灵》半途而废而受损的名声,也是想再一次重享休笔后《阴兽》给他带来的莫大荣耀。但就像《石榴》那样,期望并不一定总能顺利实现,不过就《怪人二十面相》来说,这部作品以少年侦探小说而言“受到前所未见的热烈欢迎”(《侦探小说四十年》)。
《恶魔的纹章》(一九五六)是《蜘蛛男》作品的改写,很显然,乱步也想再一次回归原点,只不过失败了。少年侦探团系列写到最后成了熟极而流的作品,取自罗宾的构想显而易见,整体只是将勒布朗的《虎牙》(les dents du tigre )中奇怪 的齿型改为三重旋涡指纹而已,同时也纳入了勒布朗《红色丝巾》(l’echarpe de ie rou )的开头,但结构完全是乱步式的《蜘蛛男》。明智小五郎竟然完全没有想起过去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叫人觉得不自然。这可以算是想回归通俗长篇的第一作,却回归失败的例子之一吧。
3
就这样,我们发现江户川乱步在自己的生涯中经常重复两次相同的事。
最为显著的例子,是乱步把出道作《两分铜币》和《一张收据》投给森下雨村这位《新青年》主编前,先寄给了马场孤蝶,请其阅读一事。想要幸运获得名人推荐是人之常情,然而乱步却几乎没给孤蝶阅读的时间,就把稿子索回了。至于乱步有多么性急,详情请参考创元推理文库版《算盘传情的故事》附着山前让的解说《为何江户川乱步的出道作不是〈一张收据〉?》。不过甚至甘冒触怒孤蝶的危险,如此性急地索回稿子,实在叫人不解。乱步寄去一封督促信,上头的语气几乎是“不用读了,请把稿子还给我”。仿佛即使孤蝶没读也无所谓(事实上也是如此)。或者乱步有这样的预感,孤蝶读过之后一定会狠狠批评自己。
乱步重新将稿子寄给《新青年》,受到雨村认可,顺利出道之后,于一九二四年七月一日寄信给小酒井不木,这封信里或许就有解开这个谜团的线索。信上提到这样一段往事:学生时代尾声,乱步写下习作《火绳枪》,曾试着投给《冒险世界》 还是别的刊物,但稿件后来就这样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了,我大为失望,好一阵子不敢再兴起这不自量力的念头”。
没有立刻投稿《新青年》,会不会是因为乱步当时已经被逼迫到只能靠写小说维生的处境,害怕万一又遭到忽视,可能会和上次一样,心神沮丧,无法振作?《两分铜币》和《一张收据》都是乱步的自信作品,但是,为了不让自己被雨村——认为日本人没有能力独立创作侦探小说——忽视而丧气,心想如果受孤蝶青睐算是意外之喜,抱着试试看的侥幸把稿子送去,顺便先免疫一下。
简而言之,乱步把过去投稿《冒险世界》的经验当成排演,在投稿《新青年》之前,再烦扰孤蝶,意图进行双重排演。即使没有如此具体的意识,我们也可以说,排演失败了,那么正式演出就会一帆风顺这样的迷信支配了乱步的一生。
4
好像不少作家都想尝试三部作。我想可能是因为要把类似的主题或人物稍微改变样式,写个彻底,三这个数字不多不少,最是恰好吧。然而就乱步而言,他的尝试绝大多数是二部作。仿佛在第一部作品中无法写尽的情感,再延续到下一部作品中,就可以大致满足一般。
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就是《d坂杀人事件》(一九二六)与《心理测验》(同年)吧。前者发表时,乱步附记道:“由于必须在短时间内迅速完成,又担心篇幅过长,于是明智小五郎的推理中最重要的关键,联想诊断的部分无法展开详述,甚为遗 憾。不过关于这部分,我希望能够以其他标题另撰一稿。”它的实现就是《心理测验》。顺道一提,乱步说“明智侦探原本打算只写一部作品就结束,但每个人都说‘你创造了一个很棒的主角’,我便忍不住继续往下写,直到完成一个小五郎系列作品”(《侦探小说四十年》),但从《d坂杀人事件》的前段附记,可以看出这是谎话。像《侦探小说四十年》这样巨细靡遗的记录,总是难免会掺入错误的记忆和无心的谎言的。
比这两部作品更早发表的《致命的错误》(一九二四)中也有一段附记:“当初作者打算将重心放在越野氏的事件上。至于意图,点到为止,都只是进入越野氏事件的序幕罢了。但是作者写到这里……觉得将越野氏的事件独立写成另一部小说比较有趣。(中略)越野氏的事件写成了《红色房间》。”《致命的错误》中描写北川氏与野本氏这对老友的心理暗斗,而越野氏只有名字登场,是两人共同的朋友。北川氏家碰到火灾,儿子已经被救了出来,却有人对北川夫人耳语“令公子还睡在内房”,使得夫人再次奔入火场,北川氏怀疑这个人就是野本氏,不过,如果后来发表的《红色房间》(一九二六)的t 氏就是越野氏,那么越野氏才是北川氏该报仇的对象才对。《致命的错误》成了t 氏的概然性犯罪获得超出凶手预期的新成果的附带插曲。《致命的错误》与《红色房间》也是二部作,但前者的附记末尾,乱步只刊登在一本新刊上,并很快删除,因此越野氏才是真凶的可能性被隐藏起来了。二部作的关系被抹去了。
《红色房间》这个标题很早就已经决定了,乱步出道前就十分仰慕宇野浩二,这就是借用自他一本风格奇妙的童话集 《红色房间》(一九二四)吧(其中还有一篇《熊虎合战》,乱步曾在一九二七年的散文《宇野浩二式》中提到,说“虽然忘了标题”,不过是浩二作品中“最具侦探风味的一篇”。这个点子后来升华为昭和十年(一九三六)的《人间豹》。更与二十年后的少年读物《黄金豹》成为二部作)。而实际撰写《红色房间》时,乱步原本可能想模仿冈本绮堂的《青蛙堂鬼谈》(一九二六),构思成一部由齐聚一堂的人们一一披露奇谈怪谈的连作。相当于这种形式的创作,在《红色房间》以后,只有《镜地狱》(一九二七)一部作品,不过现在重读,比起《致命的错误》来说,《镜地狱》更可以说是《红色房间》的双胞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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