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逃生术(2/2)
“你到底是谁?你要不是团长,为什么打扮成小丑?”
“我不是团长。”对方总算战战兢兢地开口了,“我是杂技师木野。”
明智一听,不顾对方握着凶器,立刻扑上去揪住他的衣襟,将他的脸用力扳向有光亮的地方。一看才发现那根本是另一个人,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伙子。古怪的妆容隐匿了他的真实容貌,昏暗的光线下增加了辨别的难度,但轮廓确实和舞台上的小丑不同。由于距离远、四周昏暗,在此之前,实在看不出他的年纪和轮廓。
明智把年轻人一把推开,返回原来的梯子。虽然已经错过最佳时机,他还是回后台盘查了一番。
他快步来到阁楼的入口处,往下一看,梯子旁已经聚了一群人。警员、剧场工作人员、看热闹的,还有玉村二郎,全围在阁楼周围。
“二郎,我不是请你在后台门口看守吗?”明智厉声问道。
“这时候还管什么后台出口,手下逃走一两个没关系,关键是要逮到贼头。”
二郎满不在乎地回话。这也难怪,身穿小丑服的恶贼被明智逼进阁楼里,没必要安排人手监视前门、后门。更重要的任务是协助明智,逮住阁楼上的恶贼。二郎想尽快见到残杀恋人的仇敌的嘴脸,他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连二郎都这么想,不了解情况的警员和剧场人员更以为已逮到凶手,便糊里糊涂地聚集到阁楼下。
明智立刻命警方展开地毯式搜索,但已慢了一步。不论是贼头、手下或是女儿文代都已不知去向了。
警察开始讯问穿着小丑服的青年。原来他从前老板那边卷了一笔款潜逃了,之后被魔术师团收留。“美人解体术”的表演结束不久,团长便告诉他“后门那边来了个看起来像刑警的家伙,为小心起见,你穿上我的小丑服,抹上白粉避一避吧”。他连忙听从,不曾想竟引发了一场大追捕。他深信警察是来抓自己的,还好自己杂技本领高强,索性走钢索逃进阁楼。也不知他以前怎么就犯下盗窃案了,明明就是个没什么胆识的人,却也随身备着把短刀,原来大概也是计划着要是被捕受辱,不如割自己一刀一了百了,只是紧要关头却下不了手,最后乖乖束手就擒。
这是怪物为从容逃离而布下的局,了不起如明智小五郎也未能在事前猜到这一步,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徒留满腔的悔恨。
五彩雪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明智的处境更是艰难。他费尽千辛万苦诈死,费尽心思混进玉村家,成了这家扫地的下人,但二郎的鲁莽逼得他在敌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又被狠狠地摆了一道。在周围人面前抬不起头自不必说,而且自尊心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到恶贼的老巢,否则誓不罢休。此时,他没心思考虑利弊得失。明智站在剧场门口,全神贯注地思考。他必须尽快完成这棘手的任务,当务之急是先找出恶贼的行踪。
他想起被囚禁在汽船密室里的那一夜。全身上下都被绑得牢牢的,不能动弹,歹徒拿着针筒里充满毒液的注射器,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歹徒的女儿文代向他伸出了援手,形势急转直下,自己也转危为安,就像一场突发的奇迹。
神奇的是,明智当时就预感到事情一定会有转机,自己一定会安全脱身的。因此心里没有一丝绝望,而今天晚上也有和那天晚上相同的预感。内心一隅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暖暖的情绪正蠢蠢欲动,像是少年初恋的情怀,暖暖的,带着淡淡的香气,幽淡的梦幻。
明智茫然的双眼四下张望,突然视线胶着在地面某处,盯了好长一段时间。不久,紧绷的脸颊肌肉徐徐松弛下来,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脸上绽放出和煦的微笑。
“二郎,我终于明白你失去恋人的心情了。啊啊,你的表情好奇怪。你是在问我原因吗?我爱上了一位非常非常可爱的美丽姑娘。”
尽管正在这节骨眼上,明智却用完全不同于平日的温柔语调说出这句话,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二郎当然猜不透明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日后再想起来才明白,那天晚上,站在剧场木门门口的明智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爱上了一位姑娘——当他呆呆地凝望着地面某一点的时候。他喜欢的人是谁,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好,接下来,我们得打起精神去追捕恶贼了,我们应该能顺利摸到那家伙的老巢吧。”
明智的声音又恢复了理智,不管是二郎还是警察,纷纷在心里猜测明智是不是受了刺激神志错乱了。
“有线索吗?”
“交给我吧,十之八九不会让各位失望的。”明智说着往马路右边走去,显得信心十足。
这可是闻名天下的名侦探的保证,二郎与警员一共六个人,连忙跟上去。
每到一个拐角,明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其中的一个方向,仿佛隐隐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他。
走了五六条街后,大伙儿来到东海道线的平交道。这一带灯火通明的,路面亮多了。
“啊,我懂了。明智先生,你是跟着它吧?”
二郎借着路灯的光线发现了什么。人们顺着他指的方向往地面上看去,依稀可见细如粉末的五彩色纸一路延续到远方。先前由于路太黑,纸片太细碎,一直没被人发现。如今回头一望,果然身后的路上同样也陆续撒着像雪花一样的纸片。
“明智先生,这些记号究竟是谁留下的?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恶贼逃亡的路线?”二郎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这和纸带一样,是变魔术时常用的剪纸,五彩雪片,显然有人一点点撒在地面上。若我们沿着这些碎纸,一定能顺利抵达恶贼的藏身处。幸好今晚没风,纸片也没被吹散,得以完好地保留。”
“可是真让人想不透,那班恶贼竟会刻意留下这些记号。这岂不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不是恶魔留下的,是那家伙的女儿,一位名叫文代的姑娘。”
“管他是恶贼还是恶贼的女儿,不都是一丘之貉吗?这也太荒唐了?”二郎这下真的开始担心明智是不是神志不清了。
“不,你难免会诧异。不过,那姑娘迫于父女之情,不得不听从恶魔的指使。但她与父亲截然不同,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一直以来,她都非常厌恶父亲的暴行,今晚一定是再也无法忍受,于是下定决心要把父亲交给警方吧。另外,她也是真心想帮我摆脱目前困难的处境。”
明智一面走,一面简洁地向二郎说起在汽船上的危险遭遇。
如今,明智又陷入危难,而再次拯救名侦探于九死一生的穷途末路中的,还是他亟欲逮捕的恶魔的亲生女儿。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缘分啊。原来如此,刚才明智说爱上了一个人,指的就是文代小姐。二郎不禁心生共鸣,兀自感伤起来。他看向明智,不知是否多心,此时他的眼神也闪着晶莹的光亮。
众人急急往前赶,不知不觉间到了离城镇稍有些距离的荒凉的海岸。四周非常安静,刺骨的海风迎面吹来。波涛不断拍打着礁石,五彩纸路标到这一段便消失了。
放眼望去,只有前方的丘陵上孤零零地坐落着一栋洋房。此处已远离大森城镇,快到森崎 [1] 了,没想到如此偏远的地方会突兀地立着一栋神秘的建筑,是喜爱清净的人的别墅吗?还是画家独立的画室?
这座木结构洋房样式古典,建造得相当精致,屋子所有的窗户都闭得紧紧的,散发着神秘的气息。他们站着的小路只通向这一栋建筑。
警察分头包围这栋洋房。明智与二郎神态自若地敲门,假装问路。借着微微透出的灯光,断定里头一定有人,只是很久都没有人出来应门。屋子里鸦雀无声,感觉得出那些家伙正面面相觑,竖耳留意屋外的动静。
“听到了什么动静没?”
“对方猜不到会是我们。大概刚从危险中脱身,才特别慎重吧。”
明智与二郎借着黑暗保护自己,认为目前的形势还尽在掌控,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地蹲在门边,免得被屋里的人看见。
不一会儿,黑暗中隐隐映出一丝光线,越来越明亮。有人来到门口,打开一条细缝确认外面的情形。室内的微光打到来人的背上,一道黑影清晰浮现。门一点点打开,看得出是一名身穿洋装的女子。
“哪位?”
故意压得很低的声音里包含着某种期待,的确是恶魔的女儿文代。
蹲在暗处的明智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到距姑娘一尺远的地方,紧盯着彼此,虽然光线昏暗不明,也瞧不出大致的轮廓。姑娘吓了一跳,直觉要退后,但一发现来者是她盼望的人,便露出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能用眼神微微向他致意。
这是一场多么奇妙的会面啊,这是一对立场多么矛盾的知己啊。
一边是追兵,一边是逃亡者,他们本应是永远对立的敌人。而这不过是第二次相见,相互间从不曾说过甜蜜的话,岂料姑娘竟勇敢地主动出击,宣誓似的用行动替代言语。正因她是恶魔的女儿,明智才这么一次次地为她那难能可贵的少女纯情打动。
“快,快进来!”
姑娘苦涩地轻声命令。明智与二郎在姑娘的带领下进了屋,来到一个约莫十坪大小的客厅。
“没问题吗?他们有没有发现我们跟踪到这儿?”
“目前还好。里面只有父亲与你在森林里碰到的人,其他成员已各自逃了,他们正在喝酒,快点儿逮捕他们吧,别让父亲再作恶了。”
文代一副想尽情倾吐一切的痛苦模样。尽管是自己的生父,却泯灭了人性,为拯救玉村一家,她只能把这一切交由警方处置。她真想说出痛下决心的缘由,还有难以言喻的伤悲。可惜情况如此危急,她没有时间细细诉说。
“请先把我绑起来吧。我是罪大恶极的凶手的女儿,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姑娘说着将身子挨近明智,语气坚决地低声说道。
“为什么?你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啊。”
“还是先把我捆住吧。不这么做的话,我可要大叫了。出卖父亲的女儿理所当然是要被抓起来的。”
可怜的文代哽咽着说出这些话,明智和二郎也非常理解她的心情,总之,这对她反倒是一种慈悲,两个人于是听从她的恳求,明智拿起一根细绳,象征性地把文代绑在客厅的柱子上。没想到,玄关旁边的小房间里藏着恶魔的部下(埋藏洋子尸体的人),他窥看到了这一幕,可惜明智三个人毫无所觉。那小房间里摆着一具外形像棺材一样的黑箱子,不知道是不是魔术道具。文代完全不清楚里头装着什么,否则绝不会愚蠢地在今晚将明智领过来。
待明智和二郎捆好文代,两个人决定在请警员进来前,先查看敌人的状况,于是便蹑手蹑脚地走进里屋。
呈直角的走廊一片漆黑,两侧的房间也没有灯,只有走廊尽头的通风窗朦胧地透进一丝光线,恶魔就在那里吧。
明智来到门外,凑到锁孔前暗暗窥看室内。没错,尽管服装不同,脸上白粉也还没抹净,但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拿着酒杯啜饮的,确实是舞台上的小丑。由于视野受到局限,看不见另一个人,一定是与恶魔面对面坐着喝酒吧。
不寻常的是,恶魔只顾着喝酒,并不交谈。难不成两个人都只是举杯凝视着对方吗?还是……难道……
“不能掉以轻心。”明智连忙起身,没想到已然慢了一步,背后被一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了。
“把手举起来。”
是不容分说的口吻。不清楚后面的人是什么时候靠近的,恶魔的手下举着枪,分别抵住明智和二郎的后背。
对方攻其不备,两人除听命投降外,没有别的办法。
“可以出来了,这两个家伙已被我制伏了。”男子唤道,门接着打开了,怪物终于现身在明智的眼前。这是恶魔与名侦探的第二次正面交锋。然而,两个人都没有流露出特别的情绪,反而非常平静地望着彼此。
“欢迎大驾光临,其实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恶魔诡异地狞笑着,出声招呼。
就算是明智,此时也只能保持沉默。形势对他太不利了,他没心思应付对方轻浮的挑衅。
“话说回来,我该怎么称呼你?”恶贼假装亲切地搓着手,体味着自己的每一句话,“音吉老头吗?还是明智小五郎?哎,就先别计较这些了,难得你登门造访,不如让你欣赏一下我用来混饭吃的魔术。没东西招待你,姑且就用魔术代替吧。”
“那么,这边请。”
就连手下都学起主人,态度特别客气,枪口却依然戳着两名俘虏的后背。别说是带路,简直像赶牛马似的,硬是将他们推进玄关旁的出入口。
明智和二郎只能任凭摆布,回到大厅。首领也随即跟上。
“好了,明智,就是这个。看看刚才被你绑起来的我的女儿吧。”
明智被手枪顶住背后,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儿撞上文代。就是现在——趁枪口离开背后的瞬间,明智一个跳跃绕到姑娘后方,以她的身体为盾。眨眼间,他已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对准文代下垂的脑袋。情急之下,明智只能采取非常手段。
当然明智并不打算开枪,这只是为了与恶贼谈条件。
岂料——啊啊,多么冷血的家伙。怪物见状,居然纵声大笑。
“哈哈哈,你开枪哪。就算那女人死了,我也不会心疼的,不,我甚至要向你致谢。”
“可惜一旦我开枪,伤害的将不止是你的女儿。你不知道外头的警察听见枪响,就会蜂拥而入吗?”
这是明智第一次开口,他的眼睛里熊熊燃烧着憎恨之火。这罪大恶极的畜生,说出来的都不是人话,惹得明智义愤填膺。
“当然,我不可能没料到这一点。确实会拥进来很多警察,只要你杀死这个女人,等同于帮了我一个大忙。届时,你也算我的同伙,该一起被警察逮捕,哇哈哈。明智,哎,你先冷静下来,好好看看眼前的女人吧。”
明智闻言,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借着幽微的灯光,紧盯着被捆住的姑娘。不对劲儿,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显然穿着打扮不太一样。这是什么意思?不过短短两三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智暗暗给自己打气,望向姑娘低垂的脸。啊,这不是文代!是明智与二郎都熟悉不过的另一名女子。
魔术师的特技着实让人无法捉摸。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掉包的?而这位姑娘是……
名侦探也不由得惊叹,不知如何是好。
[1] 正确名称应为森崎町,昭和七年至三十九年的町名,是东京近郊的度假胜地,有许多旅馆和高级的日本料理店,十分繁荣。一开始隶属于大森区,昭和二十二年起划归大田区。昭和三十九年成为现行的大森南四至五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