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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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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猪股仿佛亲眼目睹整件杀人案般的陈述方式十分反感。这男子究竟是谁?为什么竟能如此胡言乱语?若说是单纯的逻辑游戏,似乎又过分详细、独断了。由于我一直保持缄默,猪股又开始说起其他事。

“对了,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往事。当时,有个非常喜欢推理小说的男子经常到我家做客。我总是与他热烈讨论犯罪话题,有时候会讨论到杀人凶手最巧妙的杀人诡计是什么,最后我们一致认为,被害者即是凶手的诡计最有趣。这个被害者即加害者的诡计虽奇特,但放到实际案件中分析的话,其实也什么了不起的,例如凶手患了不治之症,来日不多,干脆计划一场伪装成他杀的自杀,将杀人罪嫁祸给他人;或者在被害者多达数名的杀人案中,混入被害者的行列,让凶手受到不至于有生命危险的重伤——也就是说,其实是凶手自己下手的——以排除嫌疑等类似于此。以这些类型为主的,其实只是些稀松平常的事件。我认为那只是凶手不够聪明,如果是优秀的罪犯,就算以加害者即受害者的诡计为蓝图,也一定能想出更漂亮的计谋。而我朋友也不甘示弱,他认为如果不管怎么思考都想不出好点子,那就表示这一类型的诡计并不可行。于是两人开始唇枪舌剑起来,一人主张‘不,不对,一定有!’另一人主张‘不,不可能有!’总之,最后就是一场大论战。但是,我当时的主张现在已经实现了。也就是说,在这起硫酸杀人事件中,借由指纹的计谋与那天傍晚到隔天早上的化身诡计,使得人们坚信被害者就是谷村,真相却是我刚才所分析的情况——这肯定是正确的——很意外地,真凶不就是被害者谷村万右卫门吗?而这不就是被害者即加害者的诡计吗?

“不管诡计运用得如何巧妙,在现实中,一个男人真有可能装扮成他人妻子的丈夫,并与之共度一晚而不被发现吗?这个主意运用在小说上或许相当有趣,而且很明显地,你也受到了这个主意的影响……”

我在聆听猪股说明的同时,一股幽微的记忆似乎逐渐苏醒,我似乎也有过相同的经历。然而,这位猪股是我最近才认识的。当时,我的谈话对象肯定不是他,那么,到底是谁?我仿佛见鬼了似的,一片迷雾在我眼前散开。那人绝对是个恐怖的家伙,但令人着急的是,我总是想不起对方的真面目。

此时,猪股又开始奇怪起来,他不再说话,一直盯着我。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的表情很奇特,只见他突然捣住嘴巴,将上下排的假牙取出。结果,失去牙齿的双颊变得像八十岁老太婆一样干瘪。鼻子以下的部位往里缩进,整张脸像是一只被压扁的灯笼。

一开始我也描述过,猪股虽然秃头,但长相智慧,配上高挺的鼻子、哲学家般的三角形山羊须,更增添了几分风情,是个相当俊美的男子。但是一拿下假牙后,脸部立刻变形,令人感叹人脸竟能出现如此可怕的变化。那张皱巴巴的脸,既像牙齿掉光的八十岁老太婆,又像刚出生的婴儿。

猪股抬起那张扁平的脸,摘下眼镜,闭上眼睛,用干瘪的嘴唇,模糊不清地说出下面的话语:

“仔细看看我的脸。首先,想象我的眼睛并非双眼皮,眉毛比现在浓密得多,鼻子塌一点。接下来,去掉胡须,加上浓密的头发,五分头发型……怎么样?还不认得吗?在你的记忆里,难道对这张脸没有印象吗?”

他摆出“你尽管看吧”的姿态,下巴抬起,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在他的诱导下,我在脑海中描绘起那虚构的容貌,不久,仿佛照相机的焦距对准了似的,一张脸竟意外地清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啊啊啊……原来如此,难怪猪股才能说得如此果断。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谷村万右卫门兄。”

我不得不大声嚷叫道。

“没错,我就是那个谷村。真不像平常的你,发现得太晚了吧。”

猪股,不,万右卫门兄说道,接着压低音量呵呵地笑了。

“但是,为什么容貌改变了?而且变化之大,到现在我还是没办法相信……”

谷村先生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再度将假牙放入嘴里,以清晰的发音说明:

“我记得那时候也跟你讨论过乔装的问题,我只是将当时的想法付诸实践罢了。我从银行领出五万圆以后,稍微乔装,便立刻与刚才提及的友人妻远走高飞至上海。你刚才在故事中也有提及,那具所谓琴野的尸体被发现,已是第二天下午了,因此我几乎没有经历什么险阻就安然离开了。当我们开始被怀疑时,早已进入朝鲜领域,在火车上开始了一段漫长而无聊的旅行。我不喜欢走海路,因为汽船对于罪犯来说很像监狱。

“我们抵达了上海,借住在一个中国人的家里,过了一年。我不想深入谈论感情生活,但那确实是非常快乐的一年。以一般人的眼光来看,绢代确实是个美女,但她与我性格不合。我喜欢像明子——就是与我一起逃亡的那个女人——那样个性阴沉的妖妇。我打从心底爱着她。即使到现在,我的心依旧没变。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改变,但就是办不到。

“在上海的那段期间,我考虑到万一的情况,尝试了比较彻底的易容。那些使用颜料、贴假鬓角或戴假发的易容,在我看来算不上真正的易容术。为了彻底抹去谷村这个男人,创造出另一个全新的人,我坚定地进行了彻底的大改造。上海有几家技术不错的医院,大多数由外国人经营。我尽可能从中挑选合适的牙科、眼科、整形外科医师等,耐心地一家家尝试。首先,我从浓密的头发入手。无中生有很困难,除毛就简单多了,只要用点脱毛剂就有很好的效果。然后,我顺便将眉毛削薄,接下来再改造鼻子。你也知道,我的鼻梁不挺,形状也不好看,我靠整形手术才获得了如此挺拔的希腊鼻。接下来,我打算改变脸部轮廓。其实这一点儿也不难,只要将牙齿全部拔掉,再换成假牙即可。我的下巴原本很突出,齿列靠向内侧聚拢,而且蛀牙很多。我将牙齿全部拔除后,在瘦弱的牙龈上植入与原本齿列相反、上颚突出的龅牙。如此一来,就变成了你所见的外貌,和原来的完全不同。我拿下假牙,你才认得出来。接下来就是蓄胡,你也亲眼看到了。最后,只剩下眼睛还没动刀,眼睛在易容术里算是最麻烦的部位。首先,我动了割双眼皮的手术,很简单就完成了,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原本打算佯装有眼疾,戴上墨镜,但总觉得很无趣。我苦思良久,最后想到牺牲一颗眼珠的方法,也就是换成义眼。这么一来,我就能以掩饰义眼为由,戴上有色镜片,眼睛也变得完全不一样……

“也就是说,我的脸从上到下都是人工制成的,而谷村万右卫门的生命也从我脸上完全消失了。这虽然是一张人工脸,但你不觉得有种难以割舍的美感吗?连明子也经常拿此事来调侃我哪……”

谷村先生以平淡的语气说明如此惊人的事实,还举起右手伸向左眼处,将那犹如倒盖茶碗般的玻璃眼珠挖出来给我看。接着,一边把玩眼珠,一边把空洞凹陷的黑色眼窝面向我,继续说话。

“等到谷村这个人易容成功之后,我们一起回到日本。上海虽然不错,但对日本人而言,难以忘怀的还是故乡。之后,我们游遍了国内的温泉乡,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在将近十年的岁月里,我们的世界只有彼此。”

独眼的谷村先生似乎很悲伤似的,望着深谷说道。

“真是不可思议呀!我做梦也没想到,居然在今天说起了硫酸杀人事件……这就是所谓的预感吗?”

我突然发现这一点。如果是偶然,也太恐怖了。

“哈哈哈……”谷村先生低声笑了起来,说,“你还没注意到吗?这不是偶然哪,是我让你想起这个故事来的。你看,就是这本书。今天,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不是跟你聊过这本书吗?这就是我让你说出硫酸杀人事件的手段。刚才你说忘了班特莱的《特伦特最后一案》的剧情,其实并非忘却,而是那件事被你保存在你的潜意识里了。《特伦特最后一案》,凶手所使用的诡计,就是乔装成被害者,潜入被害者的书房,欺瞒了被害者的妻子。这个部分不是与硫酸杀人事件非常接近吗?所以,你看到这本书的书名,潜意识里联想到这个故事,才会说出来啊……你不记得这本书吗?你看,就是这里。在这里用红色铅笔写上了几句感想。你不记得这个笔迹了吗?”

我凑近书本,仔细端详那个红色笔迹,立刻领悟了他的话。我完全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当时,我还是薪水微薄的刑警,就算喜欢推理小说也没办法立刻买下,因此经常到谷村万右卫门先生家中向他借书,这本班特莱的小说就是之前借过的一本。我想起自己在看过之后,还在空白处写上感想,那段红色的字其实就是我的笔迹。

谷村说完了一切,便沉默不语。我也沉默了起来,依然思考着那难解的谜题——谷村与我的这场计划好的相遇,追根究底,究竟意义何在?谷村费尽千辛万苦躲开警察的追缉,如今却在担任警察的我面前说出真相,背后究竟潜藏着什么呢?啊,说不定谷村有什么重大误会?这项罪行尚未超过时效,该不会他算错时间,以为时效已经过了?又或者他想在我摆出警察威严逮捕他的时候,不怀好意地嘲笑我?“谷村先生,您为何向我坦白这件事?难道您以为时效已经过了?”

我自以为戳中了他的弱点,但谷村先生依旧面无表情,缓缓地回答:

“不,我从未有过如此卑劣的想法,我甚至不清楚时效的年限是多久……至于为何想跟你说这些,一切都是我体内的萨德之血在作祟。我已经胜过你了,你完完全全落入我的陷阱中且毫不知情,还自以为作出了一场漂亮的推理,这就是我唯一在乎的。我只不过想亲口对你说‘怎么样?服了吧!’罢了。”

啊,为了这件事,谷村才会采用如此坏心眼的手法吗?但是,这件事的结果又如何呢?我真的会惨败,彻彻底底地输了吗?

“确实是我输了,关于这一点我无话可说,但既然听到你的坦白,身为一名警官,我可不能不逮捕你啊!或许你以为打败了我,感到十分痛快,但另一方面你也给了我一个立功的好机会。因为我会把你这个闻所未闻的杀人魔绳之以法!”

我一边说,一边伸手抓住谷村的手腕,谷村却以极大的力气甩开,说:“不,你办不到的。我们过去不是经常比腕力吗?不是一直都是我赢吗?如果一对一,我可不会输给你的啊!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察觉我选择这个人烟稀少之地的用意呢?我连这一步都计算到了。如果你想强行逮捕我,那我会立刻将你推落至谷底。哈哈哈……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逃的。遑论逃跑,我甚至不打算劳烦你动手,我打算自行了断哪……事实上,我已经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对于生命也没有一点儿留恋。因为我存活的唯一意义——明子——在一个月前得了急性肺炎死去了。在她临终之际,我与她说好了地狱相见的约定。我在这世上唯一挂心的事,就是见你一面,将这件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这个愿望如今已经达成……那么,永别了……”

谷村发出“永别了……”的声音,如箭矢般朝谷底迅速坠落。他出其不意地跳下了这深不可测的深渊。

我痛苦地压着胸口,窥视断崖底下。一个白色物体迅速缩小,“扑通”一声落入宁静的水面,激起一阵巨大的涟漪,化成一道道波纹扩散开来。这一瞬间,我的视线仿佛在一层层的疯狂圈状波纹中,见到一颗非常巨大、如血色般赤红的爆裂石榴。

不久,深渊又再度回归宁静,山谷笼罩在暮霭中,举目所及一片死寂,只有远方的瀑布飞流而下的声响,以千万年不变的规律,与我的心跳声遥相呼应。

我拍拍浴衣上的灰尘,打算离开这里。起身时不经意看到谷村先生的遗物留在白色的岩石上,是那本蓝黑色封面的推理小说和那颗玻璃眼珠,浊白色的玻璃眼珠凝视着阴沉的天空,仿佛正要述说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石榴》发表于一九三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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