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芽饭(1/2)
夏天结束了,丹桂的香气日渐浓郁。
日本埃及艳后与理查(半)基尔的战斗还在继续。我都想撂挑子不干了,可既然自称是专业代笔人,就没脸面说这种话。
正当我为下次该如何应战而伤透脑筋的时候,男爵出现了。
“哟!”
他手上提着一个大纸袋。请了产假的胖蒂回娘家休养了。胖蒂告诉我,孩子出生之后,男爵会立刻去陪她。
“怎么表情闷闷不乐的?”男爵立刻用尖酸的口气问道。
“一向闷闷不乐的啦。”我站起来打算准备些饮料。
“不用了不用了。我正在收拾屋子呢,忙得很。”
男爵急促地说完这句话,从纸袋中取出了一个机器似的东西。他用和服的袖子把表面的灰尘拂去,出现在桌上的原来是一台打字机。
“咦,这是要干什么?这不是‘好利获得’牌的吗?”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
“而且这还是lettera 22吧!”
我真没想到男爵会从纸袋里取出这么一个东西。好利获得是意大利最具代表性的办公器材厂商,也是一家圈内尽人皆知的老店。他们家的镇店之宝就是这台名叫lettera 22的打字机。
“果然是又光滑又漂亮啊。”我轻抚着按键,惊叹地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实物。文字处理机就源于它,之后又诞生了更先进的pc机。
“你喜欢吗?”
听到男爵的提问,我用力点点头。
“那你用吧。要是在孩子出生之前没把房间整理干净,会被老婆骂的。”男爵用粗鲁的口气说。
“咦,那就是说,这台打字机你还常用?”
我还以为是装饰品呢。
“那当然了。我拿去修好了,现在立刻就能打出字来。倒是你……知道怎么用吗?”男爵没好气地说。
“你愿意教我,我当然不胜感激啦。”我低头。
“拿纸过来!”男爵突然怒喝起来。
为了争分夺秒,我慌忙从旁边取来一张当便笺用的洋葱纸。男爵把操纵杆抬起,让浅蓝色的洋葱纸滑进打字机中。接着,他扭动着旁边的旋钮来调节纸的位置。
“你想打什么字?”男爵问。
要是不立即回答,恐怕会有雷劈下来。我焦急起来,脱口而出“i love you”。在性急的男爵面前,我总是会过度反应。
我还以为会被男爵耻笑,但他什么都没说,若无其事地告诉我按着上档键就能打出大写字母、想改成红色时该怎么做。我格外好奇,为什么男爵会有这样的东西呢?但问了恐怕又会被他怒骂侵犯隐私,于是只得闭嘴。
“声音真不错呢。”听着男爵的打字声,我说道。
那声音就好似一颗颗踌躇的雨滴从天空中落下。大写字母与小写字母交织在一起,纸上排列出各种各样的“i love you”。
“有时候字母还会重叠起来呢。说句实话,用电脑软件方便多了,手指没那么累,错了也能修改。”
他说了句“鸠子你也试试”,就换我坐了下来。透过键盘空隙能看见桌面,让我觉得非常新鲜。我回想起男爵刚才做的示范,将纸夹进操纵杆中。
打字机的按键与每一个字母直接相关联,总觉得有点像钢琴的构造。钢琴奏出音乐,而打字机镌刻出文字。
我不知该用多大力,畏畏缩缩打得太轻,只出现一些淡淡的文字。
“再多用点力才行。”
在男爵的鼓舞下,我用力按下按键。
这一次倒是清晰地出现了一个小写的。
“我真的能收下吗?”我诚惶诚恐地问。
“这种好东西留在我那儿也是浪费。再说了,我要是不把房间收拾好了,她会上蹿下跳的。现在彻底变成老婆大人掌管天下啦。”男爵不耐烦地说。
“预产期是哪天呀?”我问。
“保密!”男爵眯起眼睛。
男爵举起单手以示道别,就离开了店堂。他的背影洋溢着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如果我怀孕了,蜜朗和qp妹妹一定也会像男爵一样高兴吧。
男爵离开后,我再一次坐回椅子上,抚摸这台好利获得。我端正姿势,塞入一张崭新的纸,像个打字员一样轻快地敲打按键。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仿佛是在练习踢踏舞一样。
我把原来放着地球仪的地方收拾了一下,那里大概是最合适的了。
今年一到秋天,代笔的委托如同往年开始增多。也许是因为天一冷,思念之情就会变浓,人们也更想写信吧。
那个女人来到店里的日子,仿佛有画中所描绘的小阳春天气。委托代笔的客人大抵会在傍晚时分到来,而她是刚过中午就出现了。
我把上周末和qp妹妹一起做的丹桂糖浆兑上温水,泡了杯桂花茶给她。第一眼倒也看不出她年纪几何。
“我也是好久没出门了。”帽子深深地遮住双眼,这位寄居蟹小姐低语道。
“我差不多能算半个家里蹲了,你就这么叫我吧。”寄居蟹小姐亲自要求我这么称呼她。寄居蟹小姐每说一句话,都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
反正这店里也难得有客人来,我就耐心地等待寄居蟹小姐说下一句话。寄居蟹小姐的语气就像一只小鸟在说话。
但实际上,言语的丝线恐怕已经在她的身体里缠成了一个球,非得把手指伸进喉咙深处才能揪出来。她的每一句话或许都是在重复这个痛苦的过程。
我好想摸摸她的背,让她放轻松一点,但这也许反而会吓到她。所以我只好静静看着寄居蟹小姐与自己战斗的过程。
“我有个喜欢的人。”
寄居蟹小姐说出这句话时,已经来到店里超过十五分钟。
“是吗?”我静静地附和,“那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呢?”
为了不让寄居蟹小姐缩进她的壳里再也不出来,我小心翼翼地,像用慢镜头速度把乒乓球打回去一样,轻声询问。
“是个温柔的人。”寄居蟹小姐尽管低着头,回答的语气却很坚定。
“那是哪方面温柔呢?”我注意把话说得不像是在审讯一样,再一次用慢镜头速度把乒乓球打回去。寄居蟹小姐注视着我桌上摆放的吾亦红 有好一阵子了。
接着她又低着头开口了:“我什么都说不出的时候,他会默默地陪在我身边。我哭的时候,他会给我递手帕。想笑的时候,他会陪我一起笑。”
“真是个很棒的男朋友呢。”我说。
“不是男朋友。我想对方其实对我也有些好感……可我俩都是这样的性格,如果谁都不挑明的话,恐怕一辈子会是平行线。”
寄居蟹小姐默不作声了。我也一起缄口不言。
就这样,一段沉默的时间过去了,不经意间,寄居蟹小姐又开口了:
“所以……”
寄居蟹小姐的口气像是有谁在背后推动她。
“我想请你写封告白的信。”
到最后,寄居蟹小姐露出快要哭起来的表情。
送寄居蟹小姐离开后,因为天气实在太好了,我就给钢笔们来了次大清理。镰仓一年到头的湿度都极高,今天的湿气却难得地少,晴空万里。这么舒爽的日子,一年顶多有一次。对清洗钢笔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我手头现在有五支钢笔。其中两支是墨囊式的,剩下三支是吸墨式的。吸墨式中,有一支是上代晚年最爱用的写乐牌钢笔,它的特点是笔头打磨得十分狭长,就像一把长刀一样。
另一支是上代为祝贺我考上高中给我买的威迪文牌的an 100。剩下的那支,就是受男爵委托写拒绝借款的谢绝书时用到的万宝龙。
我尽可能不把钢笔收起来,每天都要用一用,即便如此,隔一阵子就会有笔头被墨堵住,写起来不顺畅,这时候就得水洗笔尖了。不管是墨囊式还是吸墨式,都是可以水洗的。
当寄居蟹小姐还在说话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回的信件搭配上代爱用的写乐钢笔也许是最合适的。它的笔头修长,写起来流畅顺滑,仿佛能将寄居蟹小姐那不善言辞的心意巧妙地引导而出。
况且,寄居蟹小姐是个无比纤细的人。要将她纤细心灵中微妙的情绪化作文字,用熟悉这一带风土的日产钢笔才最合拍。
外国的钢笔,为了方便书写字母,笔头都磨得比较圆,但这支钢笔的笔头有一定的宽度,持笔的角度不同,从极细的字到粗字都能自在写出。日语中常见的顿笔、提笔、撇捺,也能像用毛笔一样体现出微妙的线条。
只不过,这支钢笔对我来说有些太沉重了,并非物理上的沉重,而是因为这支写乐钢笔让我觉得它就是上代本人。它有时难以掌控,有时又太过一本正经,回过神来时,我已经下意识地对它敬而远之了。对我来说,握起这支钢笔很是需要做心理准备。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我几乎不会去用它。
我首先将笔中残余的墨水倒回墨水壶。
墨水倒回去之后,先用纸巾擦拭一遍笔尖,然后将笔尖从笔身上拆卸下来,沉进装水的茶杯里,很快水就变成一团墨黑,所以要多次换水清洗。再沿着笔握向笔尖的方向,用自来水把里面也冲洗干净。最后,用柔软的布料擦干笔尖上的水滴,接下来只要等它自然风干就好。
上代还在的时候,洗钢笔就是我的工作。上代几乎不会任墨水留在笔管里不管,只要稍有空闲,就立刻让我去清洗。相比她的做法,我简直太懒散了,经常是一回神就发现装着墨的钢笔已经在抽屉深处躺了很久。
几天后,我用洗净的写乐钢笔吸饱了墨水。
我一边祈祷着要将寄居蟹小姐的心意传达给对方,一边将笔尖浸入墨水壶中,旋转吸墨器的旋钮,像用吸管吸水一样,墨水就涌了上来。我从过去就很喜欢这种感觉,仿佛有一种在嘬顶级果汁的满足感。
我选择的墨水是绿色的。平日的工作里,我几乎不会用到绿色墨水,甚至可以说从来不用。但是,听寄居蟹小姐说话,总觉得她的话是绿色的。
绿色是自然界中常见的色彩,而寄居蟹小姐的心意也天然去雕饰。寄居蟹小姐心中所萌生的好感,就如同植物从大地中抽出枝芽一样,毫不虚伪。自然不会说谎,也不会欺骗自己,会坦率地生,坦率地死。在我心中,寄居蟹小姐的生活态度与这片自然情景交叠在一起。
况且,绿色还是能让对方静下心来的颜色。要是能用这种颜色体现出寄居蟹小姐心中的那份深远的宁静就好了。
正式的书信基本上应该是竖写的,但这次为了酝酿出寄居蟹小姐的纯真气质,我决定横写。我选择的纸是阿马尔菲纸。说到手工制纸,或许和纸给人的印象更深刻,但是欧洲也有手工制纸的工艺。其中,意大利南部城市阿马尔菲是当初手工制纸最为盛行的地方。直到今天,他们都会以水车为动力,将木棉纤维在石臼中捣碎,注入模具,再用传统工艺制作出优质的手工纸。
百分百纯木棉纤维的阿马尔菲纸,显得十分柔润,就好像刚用化妆水拍打过的肌肤。纸的四边仍保留着通透的状态,整体非常轻盈,还有些水印文字。阿马尔菲炫目的阳光、蔚蓝的海、舒爽的风、丰饶的溪谷,一切都融入这张纸,而我要用它来传递寄居蟹小姐的心意。
寄居蟹小姐往日都是在森林中踽踽独行。即便有时会遇到死路,或者遍布荆棘,她依旧不断前行。我想象着这条漫长的道路,便想悄悄为寄居蟹小姐萌生出的“好感”鼓劲。
面对信纸,我感到有一条柔软的丝带,将寄居蟹小姐的脚和我自己的脚轻轻系在一起。接着,我搂住寄居蟹小姐的肩膀,两人三足地走入森林深处。
译
前几天,我见到了在路边盛开的吾亦红。
吾亦红是你在某一天告诉我的花名。
查了一下才知道,它又叫作“吾木香”或者“割木瓜”,我还是觉得你告诉我的“吾亦红”最为贴切。
当时,你灵光闪现,在纸上写了高滨虚子的诗句“吾亦为红花,悄然独自开”来向我说明。你还记得吗?
当时的笔记,我直到今天都珍藏着。
我们两个都是背着重壳行走的人,我们的天空也不总是那么晴朗,而我已经被你的温柔拯救了不知多少次。
我的话不多,也讲不出好听的笑话,你却愿意留在我身边,陪我看同一片景色。
光是这样,我就能理解这世上备感孤独的人不止自己一个,总算能放心了。我无比希望自己能成为你最舒适的一张沙发。
最近,我觉得自己总算能更深地理解高滨虚子的诗句的含意了。
我和吾亦红是一样的。
我亦与旁人无异,对你的思念已经将我的胸膛染红。
你知道吾亦红的花语吗?
现在的我,满心想将吾亦红的花语传递到你那里。
要是有一天,能与你携手在森林中漫步,不知该有多幸福呀。
写这段话的时候,我有好几次停下来,透过树梢仰望天空。天空蓝得耀眼。
将我们结成两人三足的丝带被悄然解开,我将写乐钢笔放下。听起来很故弄玄虚,但这文章就像是钢笔擅自动起来写就的。
不为人知地楚楚盛开、随风飘摇的吾亦红,让我联想到了寄居蟹小姐和她那位神秘的心上人。有关吾亦红的这段故事,是前几天寄居蟹小姐在离开时告诉我的。
写乐钢笔能像这样与自己融为一体,我也是第一次体验到。书写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感觉到沉重。就像是墨水直接从自己的指尖流出,轻轻吻着信纸表面一样,我体验到一种甜美的书写感。
第二天早晨,我重读一遍,做完最终的检查后,把信封上。装入信封时,还随着信纸放入了香袋。这样一来,对方在开封之时,馥郁的芬芳就会飘出。香味也与寄居蟹小姐的气质十分吻合。我不住地祈祷,希望寄居蟹小姐的心意能够化作一阵甘甜的微风,吹进对方的心田。
从张贴的告示中知道镰仓宫不远处空出一间铺子,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我已经想不起来之前是家旧书店还是复古杂货店了。
通过入口处的玻璃缝隙窥视店内,发现里面的货物已经几乎都被撤走了。入口附近的墙壁上,常春藤枝繁叶茂。
尽管我兴奋得想立刻告诉蜜朗,但还是花了一整晚让自己好好考虑。蜜朗和qp妹妹住的公寓又快要收房租了。
蜜朗现在是工作与居住都在一处的状态,对他来讲确实很方便。但从顾客的立场来考虑,绝不能说是什么好地段。这样下去,哪怕蜜朗再拼命,也不会有顾客上门。
“真是个特别好的地段呢。”
第二天,我下定决心给他打电话。其实,这么重要的事最好应该见面谈谈,但这是工作日,也没那么多空闲时间。我专门挑了蜜朗在家的时间打去电话,单刀直入地告诉他空铺子的事。
理所当然地,蜜朗踌躇起来。
“所以要不要搬到我家来?这样的话,你就只需要付店租了,而且从我这里到那家店近得很。小qp肯定也是和我在一起更安心嘛。”
这是我仔细思考一整晚得出的结论。我心想这近在咫尺的分居也该到头了。通过至今以来的婚姻生活,我已经很清楚地了解蜜朗是个怎样的人了。我有充分的自信,知道自己不会后悔。
“虽说我家挺旧的,住起来没那么舒服。”我说。
过了一小会儿——
“小鸠,你真的认为这样没问题吗?”蜜朗沉稳的嗓音传进我的耳朵。
“就是觉得没问题才告诉你的呀。其实我从夏天那阵子开始就一直在考虑了。一家人还是住在一个屋子里更好嘛,去你老家那趟对我的影响确实挺大的,我自己也更加想待在你和小qp身边啊。”我极力劝说。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之前只是没有这样一个契机,就维持了原状。但当昨天看到空店铺的告示时,我就忽地灵光一闪。我心想,在这里的话,蜜朗或许真的能做成他想做的生意。既然已经做过各种尝试仍旧没有满意的结果,就一定存在更大的原因,倒不如横下心来做一次大胆的变革。
“那我有空了就去看看那间铺子。”
蜜朗这举棋不定的态度,让我不禁大叫了起来。
“不行!没时间给你优哉游哉的,说不定会被别人抢先呢,你可别小瞧镰仓啊。现在就跟我一起去看吧,趁现在我还能从店里走开一会儿。”
如果蜜朗就在我面前的话,我甚至想用力拍着他的背,把他往前推一把。
十五分钟后,我们两人并排着窥探空店铺里面。
“面积也刚刚好吧?”
“确实,把柜台和餐桌摆进去,感觉肯定很不错。”
“挑这儿的话,小qp也不必转学了。”
蜜朗还系着围裙呢,别人或许会觉得我俩很古怪。但是,我仍旧在拼命说服:“巴士车站就离这里不远,别人很可能会在回家前来光顾一下。蜜朗你也知道,这一带有好多人都是坐横须贺线去东京上班的。镰仓站周围的确有很多店,但那群人会尽量在离家更近的地方喝一杯、吃顿便饭。你现在那家店,别人根本不会想去顺便光顾。对山上的居民来说,那倒是回家的必经之路,可就算是近邻,也不得不爬好长一段山坡才能到店里呀。那对忙了一天刚回来的人来说,未免也太辛苦了。大家都在满员的电车里摇晃了好久,回来都筋疲力尽了。”
“但是,一下巴士就能立刻到这儿。就下定决心,打造一家为当地人服务的店,也没什么不好啊。选这儿的话,就算换了个地方,现在的常客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我一口气说完,喉咙都干了,但我总算把心里话都说出口了。
“总而言之,蜜朗,你要想得积极一点。我觉得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
留下这句话后,我就跑回了店里。我贴在店门口的纸上写着五分钟就回来。
从那之后,事情就紧锣密鼓地进行下去了。
蜜朗说“事项一条一条都解决了”,在旁边听我们聊天的qp妹妹听成了“一跳一跳”,还模仿小兔子闹着玩。
“很快就能三个人住在一起了哦。”
听到我的话,qp妹妹就露出着魔似的表情。接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问:“永远吗?”
“永远永远。”我回答。
“太好啦——”qp妹妹跳了起来。
直到你有了喜欢的人,结婚离家为止,永远在一起,我心想。
我们想尽可能地节省开支,于是没有请人来搬家,决定自己分工搬运。每天晚上打烊后,蜜朗就拉着二轮拖车运东西,看上去就像连夜私奔一样,想笑也笑不出来。不过这对我们守景一家来说,却是迈向同居的坚实一步。
新铺子毕竟也不可能立即用起来,蜜朗把自己能修好的地方都修好了,计划明年开业。一切本应一帆风顺的。
发现那摞笔记本的时候,是个星期六的夜晚。蜜朗家的车库里随意地堆着几个装可燃垃圾的纸袋。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垃圾,可总觉得怪怪的,就返回确认袋子里装了什么。
把笔记本从纸袋中取出,翻了几下,我立刻就明白了,那是美雪的东西。装进纸袋里的,全都是美雪往日所写的日记。那是每两星期一张跨页的手账,不光写着当天的计划,连买的东西也详细记着,兼具了账本的功能。
手账翻到一半的时候,就出现了“检查”之类的字眼。美雪将当天吃过的东西和身体状况也都详细地记录了下来。之后,在用红色水笔写了“预产期”的十天后,留下了“生产。总算生出来了!”这行字。从那天起,美雪身为母亲的人生就开始了。
用作记录的笔主要是铅笔。文字细腻、周到,却又惹人怜爱。我从来没听蜜朗亲口讲过美雪是个怎样的人。但是,看到美雪亲笔的那一瞬间,我就仿佛了解美雪是个怎样的女人了。接着,我一下子喜欢上了美雪。
那种感觉几乎难以言喻,是一种无限接近“爱恋”的感情。爱上丈夫的前妻,连自己都觉得怕不是疯了吧。可是,我就是会无条件地喜欢上写出这种文字来的人。哪怕看再多的照片与视频,都不如文字所勾勒出的美雪清晰。
如此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站在车库里翻阅,我连着纸袋一起带上了二楼,然后悄悄藏在蜜朗注意不到的地方。
三人一起吃过晚饭之后,我和qp妹妹洗了澡。但是,吃饭时也好,洗澡时也好,美雪的日记总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无法原谅蜜朗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那种地方。细细一想,我几乎要流出不甘心的眼泪来。
轮到蜜朗去洗澡的时候,我哄qp妹妹睡着了。确认qp妹妹彻底熟睡之后,我把藏好的日记连同纸袋一起取了出来,然后在隔壁房间的桌上再度展开。
七夜、神宫参拜、百日初食 。
文字中的每个细枝末节,都流露出小qp诞生所带来的欣喜之情。日记中记满了当日发生的小事。
译
阳阳一点都不肯吸我的奶,该怎么办才好?
昨天半夜阳阳没哭,我和小蜜都熟睡到天亮。
好想吃泡芙和布丁,但得等到阳阳断奶才行,一定要忍耐、忍耐!
日记里事无巨细地记载着关于美雪的一切信息。
但是,从某一天开始,美雪的一切文字都从日记中消失了。我翻过再多页,也听不见美雪的声音了。
最后一天,也就是美雪遭遇不测的前一天,她留下了这样的话——
译
明天是小蜜的发薪日,就奢侈一下,吃顿涮火锅吧!买肉︵可惜买不起牛肉,就猪肉吧︶的时候顺便买些芝麻酱回来好了。
“美雪……”我在心中呼唤她。但是,我也不知后面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我只想不顾一切地用双手抱紧美雪。
蜜朗终于从浴室中走了出来,我开口了:
“抱歉,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我能感觉到,假如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日后就会化作更严重的龃龉,伤害到我们的关系。所以即使让双方难堪,也必须好好把话说清楚。
蜜朗答应了我,走出房间一会儿,在睡衣上披了件开衫又回来,面对我坐下。
“蜜朗,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东西?能解释一下吗?”我把美雪的日记摆在蜜朗面前,开门见山地说。
日记总共有五本。蜜朗沉默不语。
“刚才我大致看了看里面的内容。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不管是对你,还是对小qp来说,都特别重要吧?如果我没想错,你该不会是想把它们扔掉吧?希望你能给个让我能接受的解释。”
过了一小会儿——
“抱歉。”蜜朗用沙哑的嗓音低语,“我也犹豫了很久,但还是觉得把这种东西带去你家,会对不起你……”
“‘这种东西’?这可是美雪活在世上的证明哪!”
“但是我总有一天也得放手啊。我觉得这次就是个好机会。”
“那你也不能把它们跟不要的t恤或者袜子混为一谈啊。”
qp妹妹正在隔壁房间熟睡,说话不能太大声。我已经尽可能压低嗓音说话,却还是禁不住越来越大声。
“可是,我一直把前妻的笔记本留在身边——坦白讲,小鸠你也会觉得反感吧?”
“这根本就不是反感不反感的问题,这是你的人格问题吧?”
说着说着,我就难以抑制感情,泪水涌了出来。
“我的人格怎么了?我就必须背负着‘受害者的丈夫’这个名头过一辈子吗?好不容易再婚了,有了新的伴侣,难道还要让我一辈子都逃不出那片阴霾吗?我已经受过够多的痛苦了,也尝过够多艰辛了啊!”
“你以为我把这些笔记本扔了,回忆就会消失了吗?美雪还好端端地活在我和女儿的心里呢,而且会永远地活下去。这些笔记,我读过不知多少遍,差不多全都能背出来了。发薪日有什么了不起的?奢侈一下吃顿涮火锅?要是没这打算该有多好!我要是说用冰箱里的存货凑合一下,她就不会被卷进那场意外了。事发前一天,美雪问我明天吃什么,是我说要吃涮火锅的。为了这件事,我一直在自责。但我再怎么自责,美雪也不可能回来。这就是现实啊,时间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啊,我只能向前进啊!”
蜜朗也哭了。他的泪珠打在桌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我第一次目睹蜜朗发自内心地叫喊,有些不知所措。
“那也不至于扔掉呀。也许你以为是在顾虑我的感情,但我反而受到伤害了啊。我很喜欢美雪,非常非常喜欢。我没见过她,说这话也许有些奇怪,可我们要是能见面,一定能成为好友的。是我擅自对美雪产生了友情,我想在今后还能和美雪和睦相处下去,所以蜜朗你也没必要把美雪强行从自己的人生里赶出去呀。”
“强行把她赶出去?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呀。”
“可我每次来这儿,你都会把佛龛的门关起来,不是吗?这种做法也很失敬呢。对美雪也好,对我也好——你越是顾虑,就让人越在意,还不如扫墓时像婆婆那样把美雪的名字大声叫出来呢,那反而让人爽快多了。”
“蜜朗你根本就不理解我的想法。别以为我比你小几岁,就能把我当孩子耍。”
我和蜜朗在此之前的关系,也许是太过于风平浪静了。说着说着,我都不明白自己说的话究竟对不对了。然而,我就是不想输给蜜朗。
“今晚我先回去了。”我从椅子上起身,平静地说。
总觉得和蜜朗在一起就难受极了。
我小心留意不把qp妹妹吵醒,在衣帽间里换了身衣服。
离开时,摆放在厨房里的珠芽饭团映入我的眼帘。我也是读过婆婆写的便笺才知道珠芽就是红薯的幼芽,是秋季的时令美味。
我跟蜜朗说好像没吃过珠芽,蜜朗就劲头十足地给我煮了珠芽饭。稍微撒一点盐来提味,就更加好吃了。我说把剩下的珠芽饭捏成饭团当明天的早餐吧,蜜朗刚才就捏好了饭团。
看到那些饭团,我再次流出眼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朝哪里去。
“晚安。”我轻轻关上大门。
然后,我一个人走在夜路上。我心想蜜朗没准会追过来,但他并没来。呼出的热气越来越白,天很冷,我迈开大步往回走。
我忽而感觉到哪里传来人的声音,抬头一看,见到一片美得让人怀疑眼睛的星空,那真称得上闪闪发光。真想和蜜朗一起仰望这片夜空啊,也好想让qp妹妹瞧瞧啊。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空虚极了。
星期天我去了茅崎看电影,星期一去了左可井吃午饭。左可井是净妙寺杉本观音前的一家海鳗饭专营店。
细细一想,才发现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独自进店吃午饭了。我根本没料到还会有想要一个人待着的日子,可我现在就是想要独处,我不想让任何人闯进自己的心里。
因为附带汤汁、小菜和玉子烧,我就点了份海鳗饭套餐。我是从上代那儿知道这家店的。说是从她那儿知道,其实并非直接听说,而是她在写给静子女士的信里,总会时不时提到左可井的海鳗饭。上代在信中写道,想要犒劳一下自己,单独去美餐一顿时,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左可井。
逢年过节的正餐吃鹤屋的日本鳗,平日的犒赏就吃左可井的海鳗饭,未免太一板一眼了。她还真喜欢这些细细长长、扭扭曲曲的美味呢。
我看着种在院子里的梅树,动筷品尝海鳗饭套餐。每一口的滋味都惹人怀念。炒豆渣、腌黄瓜、味噌汤、蜜煮大红豆、昆布煮杂鱼,吃到一半,就觉得好像在吃上代做的午饭。最让我惊讶的是玉子烧,味道甜甜的,又弹性十足,和我怎么模仿都学不会的上代特制玉子烧简直如出一辙。
当然了,海鳗饭也很美味。新鲜出炉的柔嫩海鳗香气扑鼻,看来油脂十分充足。
可是,享受着这样的美味,却没有能说一句“真好吃”的对象,让我无所适从。我感到好冷清,好空虚,好孤寂。是因为能够乐享孤独的季节已经从我身上流逝了吗?
蜜朗说的话并没有错。
当初,蜜朗背起我时,这么对我说——
与其去追求已经失去的东西,不如好好珍惜现在掌心中拥有的东西。
这句话很多次拯救了我。我能从肯定的角度接受上代与我的关系,也是多亏了这句话。
我想表达的意思与蜜朗想表达的意思,或许在根本上是相同的。不过,把美雪的日记丢弃与留在手边却是截然相反的行为。
美雪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假如自己身处美雪的立场,会怎么做?
看到门口有客人排起了队,我早早地离开了餐厅。但我还不怎么想回家,于是绕道去了报国寺。报国寺的竹子非常有名。星期天的早晨有坐禅会,我也参加过好几次。真是没来由地想看看竹林。
我付完参观费,买了抹茶券,来到寺院深处,在翠竹庭院前饮用抹茶。
竹子是多么高洁呀!它们毫不迷惘、一心向天伸展的姿态让人煞是羡慕。抬头仰望,看似一支支独立的竹子,顶上的枝叶却交相支撑着,而它们的根系也全都联结在一起,总觉得就像个大家族一样。
闭上眼睛,水声和鸟叫声格外突出。从竹林洒下的细碎阳光透过眼皮摇晃着。竹林就像在教导我:顺从内心活下去吧。从对面吹来了清爽的微风。
我缓缓睁开眼睛,仿若刚完成使命的竹叶就扑簌簌地在空中优雅地回旋着飘落下来。看到这片竹林,我七上八下的紊乱心绪,也似乎变得轻快了一些。
紧抓着过去不放的人,原来是我自己吗?
我仰望着竹子,开始继续思考“如果我是美雪会怎么选择”。她一定想让心爱的人笑着度过每一天,就算自己在这过程中被淡忘了也无所谓。她一定期盼着亲人不要被过去束缚,而是向着未来活下去。
回家路上,我穿过田乐辻子小道,来到 porta旁边时,忽然心血来潮,看了看bergfeld的橱窗,里面摆放着刺猬蛋糕。它们那似乎在等待我的仰视目光可爱极了,我条件反射般地将剩下的三个全都买了。这就是刺猬蛋糕的成年人抢购法。
回到家里,沏好红茶,我先吃了两个,之后午睡了一会儿。晚饭就简单吃了点茶泡饭,把剩下那个当甜点吃了。
吃得太撑难受起来,为了消食,我把佛龛周围都打扫了一遍,里面积了不少灰。我把装着上代与寿司子姨婆的照片的相框表面也擦拭得干干净净。接着,我把放在周围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在旁边腾出空间。
就把美雪的佛龛放在这儿好了。把两个佛龛并排摆放也许很稀奇,但我觉得对自己来说,这才是正确答案。难以忘怀也好,渐渐淡忘也罢,二者都很重要。我和蜜朗这场夫妻吵架,并没有谁对谁错,是打了个平手。今天一整日的独处,让我意识到了这件事。
回过神来,我忽然很想写封信。没时间去精心挑选纸笔了,我随便从身旁取来一支三菱的uni水笔,迅速地把现在的心境写成文字。如果打了草稿,最关键的精华一定会全都消散,所以起笔就是定稿。我想把自己的心原原本本地化作文字,传递给蜜朗。
最后我用平假名写下“鸠子”,把笔放下。我只是拼命地想传达心意,完全没有刻意去写得更漂亮,这绝对称不上好字。明显有错字的地方,我还用修正带涂白之后,改成了正确的字。
平时的代笔工作中,用修正带是大忌,但这是给自己人写的信,心气最重要,这回就得过且过吧。
译
蜜朗亲启:
前几天的那件事,最后变成我单方面地责怪你,真是对不起。
之后我还离家出走,也后悔极了。星期天的早晨本应是一家三口共度的好时光,却被我糟蹋了。
小qp明明很期待早晨起床一起吃烤珠芽饭团的,我却做出了格外过分的事。对于自己那样任性的行为,我正在反省。
但是,因为这次的争执,我也意识到一件事。
那就是,我们必须生活在一起才行。
我彻底明白了独自一人原来是如此乏味。
一人独处,我不知道自己的体温。可是,当肌肤与自己之外的人贴在一起,就能知道自己的手是否温暖,自己的脚尖是否冰冷。
与蜜朗和小qp成为一家人之后,我的人生被推向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广阔空间。我现在就好像坐在一张魔法毯上,你们让我看到了未知的世界,真的要说声谢谢。
我想,既然如此,不如就去更多的地方,看看还未见识过的世界吧。
细细想来,像这样沉下心来给蜜朗你写信,还是第一次。
就好像专业的大厨在家不做菜一样,我也是因为日常工作中写信太多,反而在私下成了个笔头笨拙的人。真对不起。
但是我最应该写信的对象——不,是最想写信的对象其实就是你。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才意识到。
我最喜欢蜜朗了。
对了,关于美雪的日记,我想从你手里接过来,由我来保管,你觉得如何?
这样一来,你就终于可以放手,而它们也能留在我的身边了。
明明是很简单的事,到这一步却花费了许多时间。
有件事你听起来或许会觉得匪夷所思,其实我觉得守景家或许是个四口之家。蜜朗、小qp、我,还有美雪,我们四人生活在一起。
对蜜朗你来说,简直是梦幻般的后宫状态!
刚才我在外祖母的佛龛旁边腾出了地方放置美雪的佛龛。
不论是我和你,还是小qp,都不是哪天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自然有人之常情。
去了一趟高知之后,我就有意无意地在想这件事——
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像现在这样,给美雪认真写一封信。虽然现在还写不出来,但总有一天,一定会写的。
我很期待与你在周末相见。但如果在那之前还有东西要搬过来,请随时来我这里。
真想赶快见见可爱的女儿啊。
鸠子
我没有花一整晚靠在佛龛旁边,也没空在第二天早晨反复检查。说白了,这就是封私人的信,没必要那么做。
我在信封上写好收件人姓名,就立刻折叠信纸装了进去。信纸和信封用的都是多余的存货,完全不成套。为了表示最起码的歉意,我贴了一张最喜欢的邮票——最近刚发售的兔子邮票。然后我出门来到最近的邮筒旁。
外面像半夜一样静悄悄的。蜜朗总对我说,天黑了就尽量不要一个人在外面走了,可我喜欢偶尔品尝一下这鸦雀无声的寂静,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被留在这世界上一样。
我明白,把信直接投进蜜朗家的邮箱肯定快得多,但这种不知何时能送到的暧昧之感也别有一番滋味。
我们顺利地和好了。果然没错,发生这种情况时,把自己的想法坦诚地说出来、写出来是最好的。我与蜜朗面对即将到来的同居生活,再度团结一致。
对蜜朗来说,如何处置美雪的遗物似乎是最大的问题。正因为他想独自解决问题,才陷入了烦恼之中。假如把我和qp妹妹叫来一起解决的话,乍看像块巨岩一样庞大的问题,也会变得像石子一样渺小。
最难的,就是不能什么都留下,也不能什么都扔了。而能够精准做出判断的人,不是我也不是蜜朗,而是qp妹妹。
比如说有一件美雪经常穿的正装大衣,我们正烦恼该如何处置。蜜朗有好几次都打算要处理掉,但又舍不得,结果没扔掉。
“凝聚了许多回忆,想要放在身边的东西,还是留下比较好,免得舍弃了之后又后悔。”我说。
“倒不是说有多少回忆,其实这是她本人特别喜欢才买的大衣,价格好像挺贵的。”蜜朗低声嘟哝。
听到这句话,qp妹妹干脆地说:“谁都不穿的话,大衣就太可怜了!”
“不过,小qp长大之后说不定真的能穿哦。”我说。
“不穿。”她一脸认真地回答,接着还提议,“送给难民穿吧。”
看来学校里已经教过难民问题了。确实,直接扔了太过可惜,如果有人能珍惜美雪的遗物,就给别人好了。这样一来,美雪的大衣也不会浪费掉了。
“美雪也经常会去捐款呢。”蜜朗说道。
“是啊,日记里也经常会写今天捐了一百日元之类的话。这么做大概是个好主意。”我也表示同意。
于是我们决定,从美雪的衣物里挑选出还能穿的,洗干净后捐给志愿团体。真是个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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