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1/2)
宴会开始后,白止水总在与观无逸叙旧,葵根本搭不上话。但当她高声讲出这句话时,白止水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来了。不仅如此,酒席间的噪乱一时被扫尽,每个人都对葵下面要讲的话抱有好奇之心。
“我在十岁的时候初次读到《离骚》,见而好之,熟读成诵。但在当时,我并不知道屈原的身世。两年之后,一位留居长安的楚巫到我家中拜访,我因而向她请教了许多有关屈原的事情,才知道我原来的理解可能是有问题的。又过了两年,我终于通读了屈原的全部作品,又觉得自己最开始的理解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一开始未曾听闻世上流传的屈原的事迹,只是从《离骚》的原文推测作者的身份与遭遇,所以我的看法与通常的说法有不小的出入。而与屈原的传记资料抵牾最多的一个推测,就是作者的性别问题。在我看来,屈原的身份并不仅仅是士大夫,同时也是参与楚国国家祭祀的巫女。”
“巫……女?”
在座的众人或惊呼,或议论,场面又嘈杂了起来。葵却镇静地点了点头。
“首先,让我们梳理一下屈原在作品中是如何描述自己的。
“在《离骚》里,大多数时候屈原都将自己写成女性,例如‘众女疾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并且,细绎文意的话,可以发现屈原其实是将自己描述成巫女。例如她说,‘愿依彭咸之遗则’,又说‘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这里的‘彭咸’,根据文中‘巫咸将夕降兮’这一句,可以推知指的是《世本》里记载的巫彭和巫咸。他们是传说中的巫者,一个发明了医术,一个则发明了筮法。以上是屈原将自己描述成巫女的第一个证据。
“在《离骚》和其他作品中屈原时常描写自己采集芳草。实际上,这正是巫女的工作,例如‘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揽木根以结芷兮,贯薜荔之落蕊’。宋玉在《九辩》里也是这样描述屈原的:‘以为君独服此蕙兮’。虽然文中说的都是‘集芙蓉以为裳’‘纫秋兰以为佩’,也就是用芳草装饰自己。但是我总觉得,她采集那么多香草实则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儒家的礼书里有一种专门记录古代的官制,其中讲到了‘女巫’一官的职责,有一项是‘衅浴’,也就是用香草沐浴的意思。我想这才是《离骚》的主人公采集香草的真正目的。以上是屈原将自己描述为巫女的第二个证据。
“再者,《离骚》中有一句是‘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此处的‘不好’即是不祥的意思。那么,为什么这桩婚事是不吉利的呢?原因很简单,因为文中的主人公背负着不能婚恋的禁忌,所以她的恋情必将以不幸告终。以上是屈原将自己描述成巫女的第三个证据。
“传统的阐释,总将这样的写法说成‘寄托’,也就是用美女譬喻忠臣。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因为,假若这是寄托,屈原理应在作品里始终如一地将自己写成不幸的女子才对。但是,屈原又写道,‘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此处是在描述自己的服饰,这显然是穿在士大夫身上的男装。我们还可以参看屈原的另一首作品,《涉江》。屈原在这首诗中写道,‘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屈原说自己喜欢‘奇服’,但是我并没有看出这衣服奇怪在哪里,这只是楚地士大夫最普通的打扮罢了。但是,若一个女孩子穿戴成这样,恐怕的确称得上是‘奇服’了吧。换言之,屈原的作品中的主人公,不仅是名巫女,而且是自幼身着男装直至暮年的巫女。若以‘寄托’来解释,实在是讲不通的。我不知道谁能猜出这些关于男装的描写是在隐喻些什么。既然不能以‘寄托’解释,那么让我们换一个思路来理解这些诗句吧——恐怕,以上这些全部是写实的,屈原正是这样一位一生身着男装、跻身士大夫行列的巫女!”
葵讲完了自己的推想,只有白止水一人表示“这个猜测可备一说”,露申则说自己一时难以接受。见状,葵继续补充道:
“诸位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大抵是因为就常理来说,女孩子是不能做官的。而屈原却曾做过左徒、三闾大夫,又曾出使齐国,还参与了楚国宪令的制定,这似乎不是巫女应做的事情。但是我读了《左氏春秋》和楚王室的谱牒之后认为,这样的事情在当日的楚国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小葵竟比我们楚人更了解楚国的历史文化吗?”露申不满地说。
“我当然没有这样的自信。不过《左氏春秋》这部书藏于秘府,外人很难见到。有人说贾谊懂这部书,但我并没听说有谁从他那里接受了这套学问。结果,我用重金买通了太史令,才得到它的抄本。这书虽然偶尔会引用《春秋经》,但大部分的篇幅都在讲故事。因为里面的一些事情尚有其他史料可以稽考,我逐一查验之后发现,《左氏春秋》的相关记述全部属实。所以,我想这里面对楚国开国时的记述,应该也是可信的吧。
“《左氏春秋》记录了子革答对楚灵王时说的话:‘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前面说的都是创业的艰辛,很容易理解,而‘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则多少有些难懂。实际上,《左氏春秋》另一处曾说道,‘桃弧、棘矢以除其灾’。也就是说,楚国的先祖熊绎在创业之初,并无其他力量,唯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以桃木弓、棘木箭来禳灾、祈祷罢了。换言之,楚国建立的根基不是武力,而是巫术。
“由此可知,这时的楚王,既是世俗的王,又是最为人尊崇的巫者。熊绎之后传了十五代,到楚武王的时候,国家的体制已经发生了变化。那时的楚国,世俗政治与宗教日渐分离,巫者的地位一度降低。所以到了楚昭王的时代,国家不得不进行宗教改革。
“提出革新宗教建议的人,就是诸位的先祖观射父,他也是我最佩服的几个古人之一。观射父的提议记录在《春秋外传》里,我想诸位一定比我更熟悉,那就是所谓的‘绝地天通’。露申,你明白这个说法的确切含义吗?”
观露申不敢应答,葵便继续说了下去。
“所谓‘绝地天通’,就是建立国家神道的意思。‘神道’这个词见于《周易》,我这里只是为了方便说明而借用一下。观射父对这个说法做出的字面上的解释是,‘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其背后的意思则是,将对天与对地的祭祀分归两名祭司管辖,他们都同时对王负责,只有王可以统辖他们。‘天’与‘地’分别对应‘神’与‘民’,对它们的祭祀权被垄断在王者手中。观射父提出这一学说恐怕是基于当时楚国的现状吧。我想,当日的楚国也有许多大夫、士在自家中供养巫者,为自己服务,擅自祭祀天地诸神,这种私人性质的祭祷,可以说是一种‘淫祀’。长此以往,国家的祭祀势必会荒废,世俗的政令也将难以下达。所以,他才认为有必要实行‘绝地天通’,建立国家控制的祭祀体系,以此重建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
“但是,你说的这些和屈原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露申问道。
“不要心急,马上就要论证到这个问题了。”葵说,“观射父在论证这个问题时,还特意解释了‘巫’的概念:‘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也就是说,他肯定女性也有沟通神明的能力,这是他建立学说的一个前提。
“可以肯定的是,观射父虽然没有说明,但他构建的国家神道体系里,决不会只有司祭天地的两个神职人员而已。为了使王者可以统辖全部世俗与宗教事务,势必要建立一种对全国所有巫者的管理制度,为巫者排列等级、分派职责。
“在这个时候,巫女和男巫一样,都被编入了国家的宗教管理体系。这一体系与世俗政治的官僚体系原本是并行不悖的,但到后世,两个体系再难分离,终于结合,于是官僚与巫者之间就可以发生身份转换了。因而,身为巫女的屈原完全有可能担任左徒、三闾大夫一类的官职。”
葵讲完了自己的推测,环视厅内,在座的众人只是低头饮酒,并不在意她的这番话。葵这时才意识到,观氏不仅有位先祖曾向楚昭王提出“绝地天通”的建议,也曾有与屈原共事过的先人。虽然那已是渺远的所传闻世的事情了,但总有一二不为外人所知的逸事能流传至今吧。
在观家的人面前谈论屈原,究竟有些自不量力了。
就在葵这样想着的时候,一直不曾开口的观若英讲出了自己的看法。
“於陵君的观点非常有趣,对于我这样寡陋的人来说,的确很有说服力。或许你也向往着屈子这样的人生吧。不过,你在论证‘屈原是巫女’这个命题时提出的三个证据中,有一个是不能成立的。”
若英讲话时并无表情,也不带语气,语速慢得让人忍不住想催促她一番,与欢快活泼的露申迥然不同。
“你说因为《离骚》的主人公背负着不能婚恋的禁忌,所以她的恋情必将以不幸告终。但是在楚地,并没有这样的禁忌。不仅没有,而且……有些话果然不适合在这种稠人广坐的地方讲出来。所以,如果方便的话请你过来一下,我可以在耳边讲给你听。”
“欸?一定要我亲自过去吗?”葵慵懒地转向小休,在她耳边说道,“感觉好麻烦的样子。不如这样吧,你代我到若英姐姐那里去,把她要说的话转告给我。”
小休膝行到若英身边,葵在自己的座席上看到若英对她耳语,似乎只说了一句话而已。而小休听罢,很轻地惊呼了一声,还习惯性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实际上,每次发觉说错了话,她都会做出这个动作。
当小休返回葵的身边,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果然还、还、还是主人亲自去听为好,她讲的事情,我不是很明白……”
小休迟疑地说。她是个瞒不住事情的孩子。葵又是个聪明人,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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