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1/2)
三名少女信步走在月光之下、露水之上。
和冬夏两季相比,春日的星空也显得有些寂寥。
草虫低语,和着三人的脚步,却终不成调子。
三年前的灭门事件之后,观无逸将全家搬到了更深的谷地。一家人聚居在一起,冬季就在院子里点上篝火,又令家人都学习使用弩机,以抵御有时下山捕猎的猛兽。自那以后,出山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
就是这一条路,遇上大雪或霪雨也会阻断。
葵不清楚观家是如何维持生计的,午后她曾问过露申,露申也不知。
葵推想,大概是有一些祖先留下的产业在山外,虽委托给别人经营打理,但大部分的收益仍会送到观无逸这边。至于观氏家族离群索居的缘由,露申说是因为先人追慕“古之逸民”,不愿入秦为官,就避居山林。延及子孙,其实已不再有隐居的理由,但楚国贵族的后裔在汉世究竟也是无处容身的,结果,百余年来,嫡长这一支虽不断迁居,终究只是日渐远离尘嚣罢了。旁支小宗则不断地搬离云梦。
“我听说令尊年轻的时候是个轻侠之徒,想必也曾到过许多繁华的都会吧。”於陵葵说,“而相比之下,他的女儿活了十七年,竟然连江陵都不曾去过。这多少有些过分了。尽管我喜读儒书,却也不愿看你为了‘孝’这样抽象的概念牺牲自己的幸福。”
“所以才动手打我吗?”
“是啊,现在没有长辈在面前,我也可以信口胡说了。露申,我作为长女出生在於陵家,其实得到了许多旁人无法想象、不敢奢求的东西,所以失去一些普通人的幸福也不会觉得很可惜。那些在普通人家看来是奢侈品的东西,对我来说都平淡无奇。问学于大儒,向乐府的官员学习音律,与於陵家的商队一起旅行,这些事情也都是我的特权。若要冲破禁忌去追求一般人的幸福,也就意味着必须舍弃这些我一人独有的幸福。所以说,我也是经过权衡才选择了如今的生活方式。不过偷偷告诉你好了,假使有一天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或许会背叛自己的家族也未可知呢。”
“小姐是认真的吗?”
走在两人身后的小休插嘴了。
“哼,我是不是认真的小休根本无权过问吧。不管我以后如何乱来,即使离经叛道、罪同枭獍,唯有你是一定要站在我这一边的,这是你身为女仆的本分。”
“但是小姐也不要忘记自己身为巫女的本分。”
“你也想挨耳光吗?”
葵一面摩拳擦掌,一面说道。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小休完全是担心自己才这样说,毕竟小休也是齐地出身,似乎也相信巫女一旦打破禁忌便会遭遇不幸的传说。
“小姐,我不明白。”小休认真地说,“您的兄弟平日总把‘古之忠臣孝子’挂在嘴边,二小姐也总以‘古之淑女’自诩,刚刚小姐又被形容成是‘古之贤巫’,也就是说,大家都有可以效法的对象。可是我呢,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我只在您的指导下读过《孝经》《论语》,里面都没有发现对我这种身份的人的记载,我也不知道其他书里面有没有讲到过。但是我总觉得,像女仆这样卑贱的身份是不可能被记载到圣贤书里面的。所以,所以……”
“所以?”
“所以请告诉我应该怎样做。如果您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我到底应该怎样做,究竟是无条件地支持您,还是应该不惧鞭笞、直言诤谏呢?”
“这就要由你自己判断了。”
“其实我也不明白,”露申说,“自己究竟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这种事情自己去考虑。”
“小葵,你对自己的期待是怎样的呢?”
“这样的问题我没法用语言来回答。”於陵葵严肃地说,“我会做给你看的。请你一直注视我,我一定会做给你看的。其实从你见到我的一刻开始,我的所有行动都在回答你的这个问题。露申,你懂了吗,很多事情与其诉诸空言,还不如直接付诸行动。”
“可是……”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从来没有人敢差遣我,只有我差遣别人的道理。但是今天,我特别允许你对我下命令,只有一次机会,而且内容仅限于‘请立刻带我离开云梦泽’,除此以外概不受理。如果害怕走夜路的话,待到明天一早也好。总而言之,如果你这样要求,我一定会为你做到的。”
於陵葵语气中透着果决。
“也让我尽一些绵薄之力。”小休如是附和道。
“对不起,请让我考虑一下。”
“我不会给你考虑的时间,请立刻回答我。唯有这样,才能让我知道你的本心究竟如何。”
“那么,我只好拒绝了。”露申黯然地说,“虽然我确实渴望着云梦以外的世界,但是这里也有许多无法割舍的东西,所以我还是留在这里吧。而且,如果我们这样做了,小葵的名声一定会因此蒙污。那样一来,也许你就不能实现对自己的期待了,也就不能用你的行动回答我刚刚的问题了。所以,这样就足够了,等江离姐和若英姐都离开,我会留在这里延续观家的血脉。”
“这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没有什么风险。有时候觉得活在世上实在是件麻烦的事情:年轻的时候若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日后会悔恨;但若不做,怕是一样会悔恨。所以怎样的选择都是有所得且有所失的。”
“对不起,我这样拒绝了你。”
“哼,前言戏之耳。”葵笑道,“我不会残忍到只给你这一次机会的。祭祀之前我都在云梦,你若回心转意,我仍会接受。不过还是尽快决定为好,我和小休也可以提早做些准备。”
“把我带走,对小葵也没有什么好处吧。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只会给你添麻烦。”
“那么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葵说着,将脸背向月光无法照及的一面,“其实於陵家最初是通过人口买卖起家的。所以至今於陵家的子女都背负着诱骗无知少女的责任,每年都必须完成指标才行。我听说楚人过去以四月为岁首,在於陵家,每年也是在四月进行结算的。实不相瞒,今年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还必须再把一名像露申这样天真烂漫到近乎痴呆的女孩子骗到长安卖掉。所以,请务必和我一起回长安。”
“小休也是这样被骗到於陵家的吗?”露申故意不理葵,向小休问道。
“小姐应该是在说笑吧。从我记事开始,就一直生活在於陵家。我很庆幸遇到了小姐,虽然她对我很严厉,但是也让我学会了很多事情,见识了许多普通人终其一生都接触不到的东西。和小姐在一起,就算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也无所谓。”小休说道,仍是一脸认真的表情,“所以我想,被小姐卖掉或许也不错吧,露申姐姐请不要辜负小姐的厚意。”
“嗯,小休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因为,感觉你是个很诚实的孩子,不像某些人……”
露申说到这里时,三人已抵达了目的地。
若英和江离住在同一座小院落里。西面的院墙外有一口水井。
迁居的时候,这个院子是特意为若英建的。院落最外侧是一间堂屋,是两人起居的场所。穿过堂屋是一片三丈见方的小园,园中植着楚地习见的香草。一条石子小径穿过花园,通往位于院落最深处的卧室。搬到这里的时候,观芰衣已病倒了。为了照顾深爱的堂姐,若英请求让芰衣住在这里,自己与江离轮流日夜守在她身边。芰衣过世后,若英不胜悲痛,也重病了一场。从那时起,江离就迁居到这座小院里。两人每日对坐在堂屋里,若英读书,江离弄琴,遗世而独立,却也不觉寂寞。
灯火透过琐窗,将堂屋外杂草的形状一一勾勒出来。
小休代主人轻叩房门,来应门的是观江离。环视堂屋,若英不在。从对面墙上的窗望向小院深处,并没有光从里屋那边透过来。露申据此猜测若英姐已经睡了。就在这时,葵向江离说明了来意。
“真是不巧,若英喝了酒,已经睡下了。”
江离说着,招呼三人进入堂内。室内铺着质朴的蔺席。葵与露申席地而坐,小休则恭敬地坐在葵的身后。房间的正中央设有两张小巧的卷耳几,几上置有笔、砚与书册。倚着东西墙,各有一架衣桁,其上挂着这对堂姐妹平日替换的衣物。西墙的衣桁下并排摆着琴与瑟。
“不知这里施了什么香,竟是我不曾闻过的。”
“於陵君真是说笑了,我这里何曾熏香呢,只是院中花草的香气罢了。”江离笑道。
“叫我‘葵’就可以了。敢问这是什么香草?我虽然喜欢楚辞,却一直没有机会认识楚地的植物。所以许多香草只识其名,摆在我面前却不认得。”
“其实这也不是楚地特有的,是芎藭。未开花时就有香气,所以在楚辞里都是作为香草出现的。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夏末的时候会开小白花,非常普通,毫不起眼,往往你还未注意到的时候就开败了。不过就是这样无趣的植物,若英却很喜欢,所以我和她一起在院子里种了几株。”
“对于她来说,芎藭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若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名字吧。”江离苦笑着说,“偏偏它的别称是‘江离’。”
“两位的关系真是令人羡慕,我和露申日后若是也能如此就好了。”
“小葵又在乱说什么啊。”
露申终于忍不住插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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