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1/2)
将小休的死讯通报给父亲之后,露申返回葵居住的院子。若英见她出现在门口,就招呼她坐下,告诉她私密的话已讲完了。
“现在我在和於陵君谈论关于巫女的话题。露申也参与过祭祀,不妨发表些自己的看法吧。”
“小休尸骨未寒,遗体就摆在面前,我不忍谈论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
露申毫不婉转地拒绝道。
“小休若活着,应该也会很好奇她的主人将提出怎样的观点。所以,我觉得在她面前讨论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葵紧锁着眉头附和着。
“那么,请允许我保持沉默。我这种人没有被称为‘巫女’的资格,所以也没什么好讲的。”
“论资格的话,我也没有。”葵说道,“仅仅因为是长女,就被称作‘巫儿’,这实在是没道理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想担负家族祭祀的重任,但是天生就必须担负它,于是勉强自己学习了许多儒家关于祭祀的理论,也掌握了一些具体礼仪。但这都是父辈强加给我的。”
“对我而言也是如此吧。当然,我并没有因此而被剥夺太多东西,不像於陵君……不过我们也因为这层身份而获得了许多旁人无法触及的‘权力’,不是吗?”
“那是怎样的权力呢?是逃避种种杂事牵累的权力,还是沟通神明的权力?”
“我们都受到了礼、乐方面的教育,这就是一种权力吧。”
“受到教育的权力……吗?”
“女孩子嘛,若生在倡家,可能会被教以音乐、舞蹈的技艺;若生在经师家,可能会学习《诗》与《礼》。但能兼有这两者的,恐怕就只有我们这样的巫女了。”
“但我听说若英姐姐的童年不怎么开心。”
“我或许根本就不曾有过童年。从记事开始,就过着刚日学礼、柔日习乐的生活。而且父亲对我很严厉,记诵也好、演奏也罢,稍有讹误就会动手打我。不过我刚刚也说了,这都是为了获得权力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况且小的时候懵然无知,若是嬉闹度日,现在也不会留下什么记忆,只是浪费人生罢了。我倒是颇为怀念那种辛苦而时有疼痛的日子。”
“我的情况要好一些。因为我很早就发现了,我的人生不是自己的,我不论做什么,都只是在不断响应别人的期待而已。身为长女、‘巫儿’,父辈对我的期待险些把我逼死。不过,我发现了应对的办法,或者说,我想了一个‘夺回’自己人生的办法。”
“於陵君是怎样做的?”
“只要把所有事都做得超出他们的期待就好了。那么超出的那部分,就是我自己的人生。尽管很长一段时间,我被允许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是做到哪种程度却由我自己决定,那是近乎无限的。”
“这还真是我辈无法理解的、积极过头的人生观。”
“不过后来我发现即使这样做了,仍会觉得空虚、缺失,仍觉得自己的欲望无法被填满。我发现自己感到空虚的原因不是可做的事太少,而是供我活动的空间太小了。所以在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向父亲提出了愿望——”
“旅行吗?”
“嗯,跟随自家的商队旅行。”
“你的出身还真是令人羡慕啊。”
“论出身,我倒是很羡慕若英姐姐,有值得称道的祖先,可以学习秘不示人的楚地古礼,而且从小就能接触到许多战国时代流传下来的礼器。我不惜千里跋涉到云梦,为的只是见识这些东西,而这些都是若英姐姐从小耳濡目染的。”
“但这也意味着一直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若英叹道,“其实我已经没法离开云梦了。我总觉得,这个家族传到我这一代,也该到它的尽头了。其实说到底,用不了多少年,巫女这种职业也会绝迹吧。”
“那倒不会。因为巫女本就有两种。一种是参与祭祀的,在祭祀前采集香草、斋戒沐浴,祭祀时演出乐舞,向神明献上供奉。另一种巫女,则流落在民间,出没于市集上,为人占卜、祛病、招魂,并收取费用养活自己。将会绝迹的只是前一种巫女罢了。后一种巫女可以自力更生,从普通百姓到达官贵人都离不开她们,应该可以一直存在下去,直到神明遗弃人类的那天。”
“我以前想过,自己会不会沦为后一种巫女,所以涉猎了一些医书。现在想想果然是我多虑了。我听说於陵君很擅长占卜……”
“他日若家道中落,我就去市集上做个卖卜人。”
“不过我今天想和你讨论的,是第一种巫女——当然,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的巫女。於陵君认为,身为巫女必须做的事情是什么?”
“果然还是要‘神道设教’吧,这是巫女的本职。不过在提出我的看法之前,我想先听听若英姐姐的观点。”
“我认为巫女发挥其作用的地方不在天人之间,而在世俗世界。”若英正色道,“巫女应代替神明行使世俗的权力。许多人在论证政教关系的时候援引我的先人观射父的说法,认为他的意思是建立政教合一的国家,具体方式是世俗权力控制宗教权力。但是我总觉得,这样的解释或许根本是一种误读。於陵君在宴会上的解读也未必符合观射父的原意。你也引用了那句最重要的话,‘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但是你后面的解释或许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其实你也讲到了,‘楚国建立的根基不是武力,而是巫术。由此可知,这时的楚王,既是世俗的王,又是地位最尊崇的巫者’。这个观点我认为是比较接近事实的,但是为什么你没有用这个思路去理解观射父的那句话呢?於陵君,我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颛顼在这里扮演的角色可能并非世俗的帝王,恰恰相反,他——”
“你是说,他同时也是最高的巫者,对吗?”
“正是。我的想法是,颛顼的世俗权力实际上来自他的宗教权力。因为他身为最高的巫者,开创了‘绝地天通’的国家神道,所以才成了世俗的统治者,掌握了统辖万民、建立帝统的权力。上古的帝王无不如此,直到殷商仍是这样。我们平日总说‘殷人信鬼’,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在殷商时代,王者仍兼有巫者的身份。楚是商末周初建立起来的,所以建国之初风俗仍是如此。只是周代以降,情况发生了变化。周武王用武力击败殷人,殷人不服,周初多有叛乱。所以周武王将亲族分封到殷商故地,令他们握重兵监管殷商遗民,自此建立了新的封建制度,世俗权力渐渐集中到了武人手中。军事贵族将巫者养在家里,使之成为他们的下臣。我认为这是一种绝对错误的制度,周王室东迁之后的乱世和秦的暴政都由此产生。如果要拨乱世反之正,我认为最好的办法不是改正朔、易服色,也不在于信用儒生,而是应该重建一个巫者政权,让世俗权力重新掌握在巫者手中。”
“若英姐姐的野心竟然在这种地方……”
“周初,周公制礼作乐,建立了以军事贵族为主导的新制度,破坏了殷商政教合一的传统。五百年之后,孔子删《诗》《书》,作《春秋》,损益夏、商、周三代的制度,试图设计一种万世不变的新制度,后儒将他的理念写定成《王制》一篇。可是这种政治蓝图在我看来,仍是对周公所建立的制度的小修小补罢了。又过了五百年,周的制度土崩瓦解,暴秦短祚,汉兴百余年却沿袭了秦政之弊。结果延及今上,兴兵讨匈奴,穷兵黩武,令国家疲敝不堪;又行封禅之礼,信用术士,种种求仙问鬼的做法可笑之极,可是他仍乐此不疲,不知其非,亦不觉得耻辱。在我看来,这个国家已经走到了败亡的边缘,不革新不行了。儒家不是讲究‘质’和‘文’的对立吗?我听说儒者称殷商为‘质家’,称周为‘文家’,认为‘质’与‘文’这两种时代精神在不断交替。那么,我们可以将现在这个时代视为‘文’的末世。要拯救‘文’的末世的种种弊病,应该重新采用‘质家’的制度,令政教合一、巫者掌权。从周公到我,恰好一千年的时间,这一千年是他建立的制度、教化畅行天下的时代,而自此开始,我们要建立属于巫者的千年王国。”
“身为巫女,我很希望这样的制度能够实现。但是我们巫者又要怎样对抗整个国家呢?如果是男性巫者,或许还可以想办法进入仕途,最终……”葵不忍讲出“兴兵谋反”四字,就停顿片刻,继续说了下去,“按照现在的制度,我们这些巫女恐怕终此一生也掌握不了什么世俗权力。若英姐姐,你的这些想法究竟要怎样遂行呢?”
“女子想要介入世俗权力,大概只有一种途径吧。我和江离曾经讨论过,最终也没有想出其他办法。”
“你是说……”
“嗯,我认为身为巫女,应该有以自己的身体侍奉君王的觉悟。”
“果然是这样。”葵叹道,“江离姐姐潜心钻研音乐,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正是。因为卫皇后、李夫人都是因音乐而得幸的,所以她认为这种方法值得一试。这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可惜现在只剩我一人,怕是无法实践它了。”
“如果和我一起回长安,或许还有机会。”
“已经太迟了。没有她的支持,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一个沉溺于妄想的人,连最低限度的行动能力都没有。更何况,我们生的时机实在不好,今上老耋,太子强盛,我们原来的考虑是一人入掖庭,一人入东宫,这样成功的概率会稍大一些。虽然我也知道,抱着改变国家的理想进入后宫,在旁人看来一定是极可笑且自不量力的行为。”
“你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感觉很不甘心。”
“那么,於陵君也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就可以了。毕竟,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再帮你做什么。”
“请不要说得这样感伤,这几天来,悲伤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听了若英姐姐的说法,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固陋的,我的想法也没有讲出来弄脏别人耳朵的价值。不过若不在这里讲出来,可能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对谁说起。”
说着,葵瞥向坐在门口的露申,只见她垂头注视着地面,似乎并不在意两人的对话。但葵知道:若英的许多话其实是要讲给露申听的。
“对于世俗权力,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野心。我总觉得就算倾尽全部的心血与年华去追求权力,最后仍将徒劳无功。王侯将相最终都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所以我宁愿反过头来观照自身。”
“‘自身’是指?”
“就是自己所能达到的境界。我追求的一种状态是:让天人之间、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在自己这里完全消泯掉。”
“稍稍有些费解,请你务必解释一下。我听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现在虽然已经不是早上,我却很可能活不到傍晚了。”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若英姐姐会活下去的。虽然,死与生本就只是一线之隔,死本不该是可怖的事情。但你的志向在现世、在世俗,这种理想一旦死了就永远无法完成了。而我追求的东西,在死后可能更容易得到。”
“这世上竟有死后更容易获得的东西吗?”
“这世上自然不会有。《庄子》里讲过一个故事,丽姬是艾地典守封疆的官员的女儿,被晋国迎娶的时候,她哭得涕泣沾襟。结果到了晋王身边,与王一起睡安稳的床,吃鲜美的肉,就又后悔了起来,觉得自己当初不该哭泣。也就是说,贪生怕死或许只是一种偏见罢了,死很有可能比生更好,到时候我们也会像故事里的那个女孩子一样嘲笑当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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