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案 东四大街失珍宝 地藏小庵逞凶狂(2/2)
这庙有意思,打着地藏庵名号,暗地里供这玩意儿,不知道地藏王怎么想。除了欢喜佛,没供其他菩萨,两侧是破旧的砖台子,砖头碎了一地,应该是以前供奉四大天王的。
我走近佛像,站在女子屁股底下,打着灯往上看,塑像磨损严重,有很多刀疤。我一转身,看见张驼子,站在柱子旁边,不声不响瞅着我。他不说话的样子,更显老。
我说,要不您先歇着去,我自己看完了锁门。他摆摆手,不说话,仰头往房梁上瞅。
我抬起头,房梁上挂满了奇怪的黄符,呼啦啦翻卷,好像真有什么怪声从房梁间传来,像风声,又像门外不断有人经过,发出隐约的脚步声。每次发出怪声,张驼子就抖一抖。
突然真有脚步声,我向外看,是杨小宝经过门口,踩得门口地上的碎瓦片咯吱响。他瞅瞅欢喜佛,看看我,又走了。
回到天王殿,里头把门关上了,我使劲推开门,一股沙子卷进殿里,殿里几个声音嚷嚷起来:“关门!”
“他妈的快关上……”
我赶紧进殿,关上门,一松手又开了。一个光头冲过来,把挡门的木墩子挪回去顶上,又跑回饭桌坐下,旁边是裴大嘴和一个戴瓜皮帽的家伙。这两人,应该就是吴元科和田谦,他们在店里等裴大嘴。
旁边一桌,坐着杨小宝。
我挨着裴大嘴一桌坐下,一个梳长辫的姑娘过来招呼,说自己叫张小鱼,是店主的女儿。
我要了酒菜,看看表,已经5点多了。裴大嘴笑呵呵地走过来,坐在我跟前,另外两人放下筷子,转身盯着我。
我问他什么事,裴大嘴哈哈一笑,说:“在琢磨怎么下手吧,你胆儿够大,当兔子可惜了。”
只有土匪的黑话,才把侦探叫兔子。我笑笑,喝了口酒:“我哪儿干得了那个?”
裴大嘴伸手指着两个同伙,说:“城里龙旗都挂上了,你还敢一个人赶路,不是同行,就是兔子。除非你是扎吗啡扎迷糊了!”
我看了看杨小宝,说:“那他呢?”
没等裴大嘴接话,杨小宝说:“你俩唱了一路戏,该收场了。我们天津混地头儿的常说,人防狗,狗防人。谁是人谁是狗,你俩不如试试。”
我一听他想激我俩,反倒冷静下来。我在永定门上车前,叮嘱了十三找巡警过来,现在还没到,我得再演一会儿。
裴大嘴却不冷静了,腾地站起来,另外两人也走了过来。我本能地伸手摸进怀里,三个人一晃身子,也伸手往腰里掏。我掏出怀里的那包鸦片,搁在桌上,说:“我不扎吗啡,但抽这个,要来点吗?”
裴大嘴骂了一声,又坐下了。
这时,张小鱼走过来,站在裴大嘴面前,笑盈盈地说:“几位大爷吵什么呢?”
裴大嘴搂过她,哈哈大笑:“我们唱戏呢。”又对光头吆喝:“让车夫喂喂马,明天早走。”
我扭头看看杨小宝,他起身去了院里的客房。
夜里,裴大嘴三人又在大殿喝酒,张小鱼成了陪酒的。
屋里灯光照进院子,可以看见地上翻滚的沙土。突然,地上冒出个影子,扭来扭去,前后移动,像在跳舞,是住隔壁的杨小宝。我看了一会儿,没看出门道儿,就关灯躺下。如果早上十三还没到,得想法拖住裴大嘴。
第二天6点多,我就起身出去,怕裴大嘴早早启程了。到了大殿,裴大嘴三人都在,他正在发脾气,拿着匕首在张驼子眼前划拉,店里的桌子都被掀翻了。
一见到我,光头冲过来,手里握着把奇怪的兵器。我一把抓住他胳膊,把兵器拧了下来,是个短柄的两股叉。裴大嘴和瓜皮帽跟了过来,我松开光头,三人将我围住。
原来昨天夜里车夫不见了,马也跑了。
我心里立即松口气,原来杨小宝是想黑吃黑,这人不像个杀人越货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搞走了车夫,倒给了我时间。
我说:“车夫不见了,你们掀桌子干啥?桌子底下有吗?”
裴大嘴大吼:“妈的,所有人都叫出来,谁跟我捣乱叉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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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玩意儿是清代的一种近战兵器,现在还有人收藏,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张驼子喊来杨小宝和女儿,大家围着桌子坐下,裴大嘴要一个个审问。
我觉得好笑,说:“这是学大总统吗,要开议会?”
裴大嘴一拍桌子,指着我说:“开xx议会,皇上回来了全砍脑袋!”
他指着我说:“我告诉你,我就是裴大嘴,聚宝新的人就是我杀的,货就在这儿。管你是不是兔子,想捣乱就叉死!”
我看看杨小宝,他没什么反应。
张驼子哆嗦了一下,说:“马车没了,你们可以骑骆驼。”
裴大嘴问:“骆驼在哪儿?”
张驼子说,明早会有药材商的骆驼队经过,到了就能走,“求各位爷别闹事儿,今晚上的房钱不算了。”
在房间里一直待到晚上,十三和巡警也没出现,我开始犹豫要不要算了。9点多,外面走廊有声音。我以为十三到了,扒开窗户一看,是张小鱼。她正站在杨小宝门口。她敲了三下杨小宝的门,里面没回应,就朝我的房间走过来,我赶紧合上窗户。也是敲三下,我没吭声。
听见她走了,我扒开窗户继续看,见她往天王殿里去了。几分钟后,天王殿门开了。裴大嘴三人晃晃悠悠从大殿里出来,瓜皮帽搂着张小鱼,两人调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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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的骆驼队。当时,北京与各地来往货物运输多用骆驼,尤其是药材行业
我吃了一惊,这民宿旅店还做暗娼?我掏出枪,检查子弹,虽然心里没底儿,还是悄悄跟了过去。张小鱼打开地藏王大殿的门,里头竟然亮着灯,欢喜佛从门缝里漏出来。四人进了地藏王大殿,关上了门。
我溜进马棚,琢磨着怎么趁机下手,但又有些犹豫,裴大嘴很可能带着枪。这时候,风已经全停了,天上静静下着尘土,沙沙响。待了十几分钟,估摸着已经过了十点,十三很可能今晚到不了。我出了马棚,慢慢走到大殿门口,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声响。
我按捺住疑虑,原地等了一会儿,轻轻推开门进去。殿里竟然没人,供桌上香炉里燃着一把香,两支红蜡烛烧得正旺,照得殿里鬼影憧憧。我在殿里看了一圈,裴大嘴三人和张小鱼消失得干干净净。
本能告诉我,应该赶紧离开,但我却没听它的。我走到供桌前,端了一支蜡烛,绕到欢喜佛后面。三具尸体躺在地上,码得整整齐齐。拿蜡烛一照,是裴大嘴、瓜皮帽和光头,每人头上一个血窟窿,脑浆涂了一地。
我紧握着手枪,慢慢回到欢喜佛前面,刚一转身,呼的一声响,一根手腕粗的铁棍朝我脑门抡下来。我“啊”的一声伏在供桌上,躲过铁棍,再抬起头,眼前蹦过去一个穿戏装的人,背上插着旗子,竟然是孙悟空!货真价实的齐天大圣,跟唱京剧的一个样:身披锁子黄金甲,脚踏步云履,头顶紫金冠,两根凤翅翎扑棱棱晃着。
我呆住了,举着枪忘了开。孙悟空又一棍抡下来,供桌砸了个稀烂。
x!这一定是如意金箍棒了。
我又惊又怕,想找空档向外跑,免得被他挤在角落抡死。他却忽然不抡了,原地耍起棍子来,抓耳挠腮,念念有词。我这才看清他的脸,又吓了一大跳——那脸上生着毛,眼睛忽闪忽闪,是张活生生的猴脸。
我x!怎么会来个猴子?我爬起来,想开枪,又好奇,就听他念叨:
“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我壮起胆子,说:“哎!哪来的票友?”
他不理我,蹲下身子,一个旱地拔葱蹿起来,蹦上四大天王的台子。我还没看清,他又一个跟斗翻下来,金箍棒耍得眼花缭乱。我看傻了眼,把裴大嘴的事儿忘了个干净。一分心,金箍棒往我腿上扫过来,我向右一躲,又滚在地上。棒子打在欢喜佛基座上。一声巨响,欢喜佛栽下来,撞在我肩膀上,登时剧痛,枪掉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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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京剧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金木遇到的孙悟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孙悟空原地做了个猴子探路的动作,提起棍子又是一抡。我一闭眼,心想完了。
听见“扑通”一声,我再一睁眼,发现自己没事。是杨小宝从后面一脚踹翻了孙悟空,棍子才没打中我。
我坐着愣了一会儿,整理混乱的思绪。再看两人打斗,孙悟空仗着金箍棒,上下左右猛抡,杨小宝功夫倒不错,全避开了,只是还不上手。
我爬起来,从欢喜佛碎泥块里找回手枪。杨小宝小碎步蹭着地左右移动,像个日本女人在走路,他左晃右晃,往柱子后面退。我心里焦急,喊了一声:“杨小宝,趴下!”瞄准孙悟空开了枪。
孙悟空应声倒地,金箍棒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到我脚底下。我捡起来,至少50斤。
杨小宝反应过来,张口冲我吼:“你干什么?我马上打赢了!”
我说:“什么干什么?你应该感谢我枪法好!”
“你懂什么?我引他到角落,连环剑戳死他!”
“你的剑呢?”
杨小宝抬起右手,我哈哈大笑。他手里握着欢喜佛的男根,半米多长。欢喜佛是组装的,倒塌后男女分开,男根掉落下来。打斗中,杨小宝顺手捡起做了兵器。
笑完,我想起孙悟空,又后怕得一阵头皮发麻。孙悟空被我一枪打穿了喉咙,尸体蜷在地上。杨小宝伸手去摸他耳朵,使劲一扯,一张面具撕下来。
我俩同时惊呼了一声,这孙悟空竟是张驼子。那张面具,看起来是猴子的脸皮。
我问杨小宝:“到底怎么回事?”
“我哪儿知道?”
“那你是谁?”
他没答话,反问我:“你是侦探吗?”
我说,一会儿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但肯定跟警署没关系。
他这才肯说,自己是聚宝新请的保镖,店里出事,自觉失职,一路追查,来到了这里。
我说:“其实这事儿是我疏忽。”他没听明白,我也没解释。但张驼子和孙悟空是怎么回事,还是稀里糊涂。
我们走出地藏王殿,前院亮起了手电灯光,十三终于带巡警来了,他们不但被沙尘暴耽搁,还在路上遇见了张勋的辫子军,只能绕小道过来。十三告诉我,城里已经全是龙旗,还有人当街烧五色旗。皇上又要登基了。
警察搜了地藏庵,发现倒塌的欢喜佛下面地砖虚浮,就撬开砖掘地,里头露出辫子,是车夫的尸体。再深挖,全是尸体,一共21具整尸,每个脑门一个窟窿,有些碎骨已经完全朽烂。
这民宿里杀人劫财的生意,应该干不少年了。
张小鱼交代,她和张驼子并非父女,而是搭档。两人从1907年开始做黑店,遇到财货丰盈的客人,就假扮父女,引诱到后殿杀掉。十年来,杀人无数。
张小鱼被绑在客房,我向警察打了个招呼,和杨小宝过去问话。十三好奇,也跟了过去。我问她,孙悟空是怎么回事。
“他是大师兄 [3] 。”
十三一听,急了:“废话!孙悟空当然是大师兄!”
我忽然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小时候见过这种孙悟空。我问张小鱼:“你们是义和团的?”
张小鱼点头,并说她和张驼子都是直隶(河北)人,是最早一批拳民。张驼子原名张小超,十六七岁加入义和团,自以为是齐天大圣附体 [4] 。
1900年,义和团被镇压,张驼子从直隶逃到北京,当起了盗墓贼,但很快发现盗墓太辛苦,还容易落空,不如一边和盗墓贼交往,一边开黑店杀人劫财,坐享其成。但他始终没忘记自己是孙悟空转世,几乎每天夜里,他都会做法,朝东南跪拜,掐诀念咒,然后抡铁棍学猴子。十几年下来,从5斤的铁棍,练到了70斤。
我又问:“你那么了解,也入教了吗?”
张小鱼支吾了一会儿,说:“我是红灯照。”
十三问我:“什么是红灯照?”
我没说话,带他和杨小宝出了客房。走到外面,我跟十三说:“什么是红灯照,我也只是听说,以后再跟你细说。”
第二天早上,杨小宝随警察马车队回城,我坐十三的胶皮慢慢回。走之前,我把那包鸦片留在了地藏庵。
金木处理这件案子的时候,北京城正闹复辟,张勋要把皇上送回宫,有人欢天喜地,有人垂头丧气。
大变化下,恶就彰显。裴大嘴的恶,是偏执于一种标准,用珠宝金银引导一切行为,当兵不行就盗墓,盗墓嫌少就抢劫,胃口大了只能杀人;张驼的恶更可怕,因为是狂热于幻想的权威,自己就成了献祭品,用暴力供奉他的神。
[1] 民国时期,北京人一般把鸦片馆叫“白面房子”,买鸦片一般说黑话“买药”。
[2] 民国时期,北京南二环外一片荒凉,地藏庵就在现在的北京南站不远。1930年代,地藏庵改建为私立学校,建国后更名为“北京地藏庵小学”,“文革”时期,改名革新里小学,现在校门口还保留着当时的老槐树。
[3] 义和团以“坛”为基本单位,为首的人叫“大师兄”。
[4] 庚子年间(1910),直隶山东义和团中有大量未成年的成员,供奉孙悟空、猪八戒、哪吒、二郎神等《西游记》《封神演义》中的人物,以戏剧表演和模仿的方法训练自己,期待能神灵附体、刀枪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