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案 现腐鼠水龙惊魂 西四街尸水横流(1/2)
我爱骑自行车串胡同。如今的北京城,能叫人感觉悠哉游哉的事儿越来越少,这是其中一件。
去年年底,开始骑共享单车,方便极了。可过了个年,却感觉世道突变、人心不古了。
一天夜里,我在南小街走了不到一里地,试了6辆车,都骑不了——原因有6种:上了私锁、车牌磨了、手刹卸了、车座没了、脚蹬子断了、车胎瘪了。除了车胎没气,其他损害都得费不少劲儿。后来看新闻,有人把车扔河里、挂树上、藏家里,卸车轮,还有人在网上拍卖坏车。
拉猪的车在高速翻车了,抢猪的往往比救人的多。共享经济这种事,似乎目前还不太成立。
上周翻资料,看见个有意思的事儿,清末自来水刚进北京时,遇到了类似的障碍——有人说是洋胰子水,喝了生病;有人偷水管阻碍施工,怕破坏风水;最有创意的谣言是说水管常年在地下,自来水阴气重,是“阴水”。
这是当年大清的国情:面对新观念新事物,如临大敌。
太爷爷金木在笔记中,讲了一件发生在1919年的案子,就跟这事儿有关,不同的是,口味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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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名称: 自来水风云
事发时间: 1919年10月30日
事发地点: 东直门外
记录时间: 1919年11月25日
上个月29号,周树人打来电话,他这几天正联系水厂装水管,问我自来水用着怎么样 [1] 。我用自来水有几年了,以前在上海用惯了自来水,民国六年刚回北京时,我就装了。我劝他赶紧装,说自来水很好,省得三天两头买水,不用看水夫脸色。
第二天一早,我家却停水了。
西四牌楼底下有个公用龙头,我让小宝去看看是不是也停了。小宝走了半小时不见回来,我就出门找他。到牌楼一看,俩人正打架,小宝一手摁着一个正在劝。左边是个穿号衣的自来水厂水夫,右边是个光头。俩人使劲蹬弹,嘴里不停地骂,一副拼命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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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安装家庭专线,京师自来水公司为了推广自来水,在城内安装了很多公用龙头,早6点到晚6点开放,供居民买水,并提供送水上门的服务。为了管理这些龙头,雇佣了专门的水夫看管,被称为“售水夫”。图片是用来买水的水票和水筹,在不少商店可以购买,一枚铜板买四张水票,每张票换水一挑
围观的多是买自来水的街坊,很多人手里都捏着水筹。我问怎么了,一个戴白礼帽的指指水夫后头的公用龙头:“坏了,不出水,这人急着用水,两句话没说好就要打架,给这小伙子拉住了。”
我叫小宝撒手,小宝瞄了瞄俩人:“不行啊,一撒手就要打。”
我说没事儿,小宝一撒手,俩人腾地跳起来,继续指着鼻子对骂。围观的见没打起来,嘘了一阵。
人群外头有人呵呵笑了几声,是个瘦高个儿的水三儿 [2] ,倚在一辆水车上看热闹:“骂也没水啊,买我的吧。”高个儿一嘴山东话,边说边从车上拎下水桶,招呼街坊买水。那光头也不再骂,拎起自己的桶,掏钱买井水。
这时,来了个背箱子的人,是自来水厂的工程师老刘,我家刚装水管时,就是他带人来铺的管子。老刘关了水闸,拧掉龙头,说一早上几个电话说西四不出水,得从这儿查查主管道。主管道有小孩腕子粗细,老刘拿钎子往里轻轻捅,说有东西。他掏出手电,让我帮他往里照着。我问他掏出什么了。
“看不清,拐角那儿黑乎乎一团。”
小宝用手背敲了敲管子,说让我试试,说完蹲下马步,一手握住管口,一手在拐弯处猛拍一掌,只听“砰”的一声响,管口喷出几股水,老刘拽了拽钎子,慢慢往外扯。一条白白的细线从管口冒出来。小宝住外一揪,一团黑黝黝的东西甩出来,水花溅了一脸。
小宝大叫一声,把那东西啪地摔在地上——是一只龇牙咧嘴的大老鼠,皮毛泡得黑亮,尾巴已经没了毛,露着白森森的皮。
我骂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围观的人叫成一团,比看戏还热闹,有人坐着胶皮经过,特意停下看。老刘吓坏了,赶紧让水夫去找巡警,拉我到一边说这事儿严重了,“这算工程问题,我要倒霉。”
我盯着那老鼠看了一会儿,说这事我能帮你查,但你先把我家那管子的闸关了。老刘一拍脑袋:“不只关你家,估计全城都得关。”说完叫辆胶皮去了水厂,工具箱也没来得及收拾。
巡警收拾了死老鼠,抱怨个不停:“守着水龙头,从没安生过,不是水三儿打架,就是有人偷水管。”
我给他递上烟,说自己是记者,有啥麻烦事儿可以说说。他点了烟,张嘴就骂娘:“都说水管是好玩意儿,但谁他妈知道这好玩意儿招贼啊!”自从他在西四牌楼巡逻,半年里抓过不下20个偷水管的贼——管子、龙头、螺丝帽、铁锁——只要能卸掉的,都偷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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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直门水厂建立之初,往北京城开了两条主管道,把外城绕了一周,城里的住户在家里装专线,就从主管道接分管道。地下管道直径约400-450毫米,分管道直径约150-200毫米。皇城内并未通自来水,因为自来水厂是民营企业,未经政府批准,不得从事与皇室有关的经营活动。图片来自北京自来水博物馆
“听说天坛北门黑市(今东晓市街一带)有专收水管的。”他说得起劲儿,拿小棍拨弄那死老鼠,“要能再多冲出几只,没人敢吃这水了,水厂关门,我也省心。”
我又看了看那老鼠,让小宝过去再开下水闸。巡警说干啥,过去拦小宝。我拉住他:“管子那么长,万一还有老鼠呢。”
管口淌出水来,流在地上,上面漂了一层老鼠的黑毛。淌了一会儿,水清澈起来。手上一使劲,喷出一股水柱,地上积起一摊水,小宝关上了水闸:“八成干净了。”
我弯腰瞅了瞅那摊水,说:“确实就干净了八成。”
那摊水慢慢淌开,现出一段白色的东西,小手指一般长。我从巡警手里拿过小棍,拨了两下,那东西滚到小宝脚下——x,就是根小指头,被水泡得皱起一层褶子,指甲白得发亮。巡警一声惨叫,佩刀丢在地上。
中午,全城停了自来水,东直门水厂和城内主管道沿线,都安排了巡警和水厂工程师,查找手指和老鼠的来源。东直门自来水厂和西分局被记者堵了门,老刘怕被抓去采访,躲进了我家。他说,这事儿比前阵子上海自来水的事儿 [4] 还要严重,自己恐怕要丢了工作。
今年6月份,上海传言东洋浪人往杨树浦自来水厂水池投毒,当时正在抵制日货,各大报纸写得火热,甚至警察也上街捉人。整个夏天闹得人心惶惶,中国人不敢喝水,日本人不敢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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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爷爷的笔记中夹着一张老名片,上面印的名字是他的字——禾白。太爷爷原名金穆,字禾白
晚上,我和小宝跟老刘回西分局,见到了自来水公司的苏厂长。老刘介绍我,说是记者。苏厂长看了我的名片,马上给公司总经理打了个电话,想让我进厂调查,写个文章。
北京自来水厂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建厂,最看重的就是报纸宣传。最早两年盛传“洋胰子水”的谣言,靠的就是报纸辟谣。
我点点头,说必须查查,出事儿那管子里的水,我们天天喝。苏厂长掏出怀表看看,说要不咱们现在就去东直门,“警察下午已经查到东西了,蓄水池里泡了个死人。”
小宝来了劲儿,问怎么死的。苏厂长皱了下眉头:“也不算个死人,是碎块。”
自来水厂建在东直门外,占了两百多亩地,厂里有四个大水池,全北京的自来水都先在这里进行氯化消毒,再输送到城内。老刘说,这四个水池装满水,够全城用上八九个小时。
碎尸是在锅炉房附近的小蓄水池里发现的,有小腿、半拉脚丫子、劈开的大腿、半个屁股,还有一团团碎了的器官,全都泡得发白。根据尸体的碎片推测,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但还没有找到脑袋。
我问苏经理厂里什么地方最不常有人去。
“花园,冬天也没养花,但警察查过了。”
小宝打着手电,沿花园绕了一圈,抓起地上的泥土闻。闻了一会儿,他在积水池西边停下,喊我过去,说有味儿。我抓一把泥土闻,说这不是粪味儿啊?
“是粪味儿,但这粪味儿不纯,有其他东西。”
这里有个砖盖的花窖,顶上铺了厚厚一层秫秸秆。苏经理找人打开花窖门,迎面卷出一股透着粪臭的热气。小宝的鼻子确实灵——花窖里挖出三大张油纸和一张深蓝的葛布,葛布里头包着个男人的脑袋,不是水厂的人。
第二天,北京城所有的报纸都在讲水厂碎尸的故事。
小报讲奇闻,编了个《大老鼠同小拇指底水管漂流记》。大报谈政经,列出自来水厂近年来大小争议,说《自来水厂碎尸污染京师人心惶惶,阴水管事故频出举步维艰》。甚至有报纸大谈因果报应,说自来水管穿过城外一座墓地,十年来,城里喝的水都是从尸体中间输送来的。
小宝翻了半天《白日新闻》,在第二版角落找到自来水公司联合警察厅发的声明:“污染事故系意外造成,水厂将尽快检测水源并恢复供水。”
但这声明毫无作用,没人相信是意外。南城西城的自来水住户围堵了西分局,要求退钱。平时售卖自来水筹的商铺老板,也跟去凑热闹,要求退水筹,不再代理销售。外城一圈原来卖自来水的地方,都换成了临时的井水铺,路边停的水车比拉活儿的胶皮车还多。有些地方,买水的人把胡同口都堵住了,一边排队一边聊水厂的案子。有人说自来水厂害人,从坟地挖死人,往水塔里头搁,还有人说这事是日本人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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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8年,京师自来水公司分别在孙河与东直门建造水厂。东直门水厂管道必须经过一个爱新觉罗部族的墓地,施工受到阻挠。自来水公司和这家人谈判两个月,闹得谣言四起,有报纸称自来水公司为了施工挖开别人祖坟。还有谣言称自来水水管都埋在地下,水为“阴水”,喝了就会“阴气入体”。参考资料:《北京自来水公司档案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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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夫的水车,是二把手单轮小车,两边各安一个大水柜。水柜上盖一头是大孔,一头是小孔,汲水上来倒入大孔,小孔流通空气。水柜下方有圆孔,堵着木塞,用来放水。每辆水车装满水有500斤上下
我和小宝也只能叫水夫送水,比平时井水价涨了一倍。
中午,老刘从水厂打来电话,说尸体找着主儿了,是个南城的井水水夫。我和小宝赶到水厂,见门口围了几拨人,都是井水夫,个个手里拎着扁担木棍。老刘说,警察早晨才登告示,就来了十几个井水夫,认完尸体,堵在门口不走了,让给个说法。
死者姓马,外号二骡子,今年二十二,前年跟老乡来北京,一直在天桥卖水。“叫了个骡子的外号,平时却不怎么吭气,也没个朋友。这事儿一出,几个老乡才想起来,有一星期没见着他了。”
二骡子的老乡认定是自来水厂害死了他,带着十几个水夫堵着门口闹了一早上。巡警撵不动,给钱也不走,说“回老家没法交代”。
跟老刘聊了一会儿,他说侦缉队召集厂里所有人问话,让我和小宝也过去看看。刚要进厂,来了辆胶皮车,车上下来个穿白西装的黑脸小个子。他叫了声老刘,老刘忙迎过去,叫他张老板。张老板递了他一根烟,看着那群水夫说:“人我马上带走,但你们水厂得赶紧给个说法。”
老刘拱拱手:“实在麻烦张老板,侦缉队正紧着查呢,肯定给您个说法——二骡子的后事我们办,赔偿您说多少都行。”
张老板指指水夫们:“那得他们说了算。”
老刘点头说是,又谢过他,带我俩进了厂。我问那张老板是谁。
“张坤,南城开水铺的。二骡子和这些水夫都在他那儿干。赖着不走,只能请他来说说。”老刘又回头看了看门口,水夫已经散开,说:“他是井业公会 [5] 的会长,我们总经理对他都很客气——井水夫跟我们闹矛盾,你也知道。这回要闹起来,我们太理亏。”
小宝说,事情还没查清楚呢,再说能怎么闹,大不了打架。
“怕的就是打架,山东人太厉害。上回德胜门那儿打架,8个井水夫撂倒30个水厂的人。”
警卫、工人、秘书、会计、厂长、工程师,自来水厂所有岗位的人都在空地上集合,一个个清点,就少了一个人:在宣武门附近公用龙头的工人,叫大头。
老刘认识这个大头,叫李博,是个熟练工,除了看水龙头,还在厂里锅炉房和净水池工作。老刘说,大头是山东泰安的,25岁,性子耿直,干活卖力。水厂每年都会招些井水夫进厂做熟练工,半年前,大头还在天桥挑井水,老刘有回装水管时认识了他,把他招了进来。
看水厂大门的警卫说,最后一次见到大头进厂,是五天前的傍晚。大头跟着运煤的骡车进了厂,还跟警卫打了招呼。骡车车夫说,“当时见到大头扛了个包袱。”巡警拿了花窖挖出的油布、葛布和人头,车夫吓得瘫在地上:“见过葛布,没见过油布和人头——大头背的就是这葛布包袱。”
老刘急了:“这孩子老实,三脚踹不出个屁,敢干这事儿?再说,他老婆病死了,就他一人带着孩子,更没这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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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始于清代的官商企业,京师自来水公司的组织结构,已经有了近代企业的雏形
苏经理也不信,反复问车夫,巡警拉去单独问,也没改口。我给老刘点了根烟,让他别急,这才刚开始查。
侦缉队派了几个便衣,骑自行车去了大头家。我让小宝也跟去看看情况。警察巡长瞥了我一眼,让我放心,“你们记者报纸都盯着,我们肯定查清楚。”
老刘和苏经理垂了头坐一旁抽烟,唉声叹气。不管凶手是不是大头,水厂都免不了要受损失。
中午,我拉老刘去吃饭,他跟我说了件事:大头和二骡子打过架。来自来水厂之前,大头和二骡子都在张坤的水铺挑水卖。俩人原本各跑各的水道 [6] ,互不相干,大头来自来水厂前,把水道转卖给了二骡子。二骡子没钱,一直欠着转卖费没给够,大头急性子,家里又养着个女儿,成天找二骡子要账。上个月底,大头又找二骡子要账,几句话没说好就打了起来,“要不是巡警路过,就打出人命了。”
我说卖水的不都是山东老乡吗?老刘“嗨”了一声:“东城的还看不起海甸的呢。大头是肥城县的,二骡子是平阴的——拉水是争利的事儿,越是老乡越较劲儿,分派别。”
老刘说,大头是个实在人,但就是脾气太暴,“我怕他冲动。”
我问老刘,大头是不是缺钱才急着要账。
“不缺钱谁当水夫?他改行卖自来水,也是因为能挣得多些。听说他女儿身体不好,总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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