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案 什刹海赶车走马 洋车夫卧虎藏龙(1/2)
前段时间,无数人在抱怨打车难,涨价厉害。很多外地司机也抱怨,等网约车新规实行了,合法生意都没了。
一听人聊这个,我就想起以前打黑车的时候,天太晚总是先记下车牌号发给朋友。尤其是女孩,坐在后座,心里会自动蹦出一万个恶意的揣测。
去年在郑州坐过一次出租,车里还装着防护栏,司机像猴子一样被关在笼里——据说这是保护司机,也是保护乘客。这不合理,有人需要拉活挣钱,有人需要打车出行,大家却只能相互抱怨,彼此提防。但现实如此,有司机给女乘客下迷药,有乘客杀掉专车司机,黑车上出的事更不用提有多可怕了。
1921年春节,我太爷爷金木在北京坐了一辆人力车——当时的出租车,走着走着发现被人跟踪。我在专车上看完了这个故事,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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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名称: 跟踪案中案
事发时间: 1921年2月5日
事发地点: 护国寺、什刹海、东直门
记录时间: 1921年2月10日(大年初三)
最近出了件稀罕事儿,我在街上被人跟踪了。
那天早上,十三来找我,说要回家一趟,给我找了个人替他拉包月。十三是我雇的包月车夫,每月30块钱,除了拉我出门,不时也跑腿儿帮忙打听些案子的消息。
我问找了个什么人替,十三“嗨”了一声,脸上一红:“说实话,这人不是特别靠谱儿。”
这人叫郎少鹏,今年20岁,原是宫里的远亲,镶黄旗,算得上是个贝勒(满族贵族称号,全称多罗贝勒)。前清一灭,铁秆庄稼 [1] 倒了,沦落到拉车过活,改了汉姓郎。民国前,郎少鹏帮过十三家大忙,救过穷,十三一直惦记着人情,这回算是还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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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拉胶皮车分为散活和包月,拉包月的差不多一个月能挣20块钱,比拉散活的多挣一倍。另外,要是遇上人好的包月客人,活也轻松许多,不用终日疲于奔命。图片是1919年左右北京街头趴活的车夫,甘博拍摄
“我这位恩人,哪干得了重活儿?但现在旗人钱粮也不给发了 [2] ,只能落在这胶皮团(指拉车这行当)。要紧的是,这位爷是破罐破摔,改不了吃喝嫖赌。”
十三说得直摇头:“他老婆孩子都跑回娘家了,他也不去找,天天浑不论(发音l)的。”
我说:“你让他替,不只想给他挣个月钱吧?”
十三嘿嘿笑:“读书人说话管用,您得帮我劝劝。我给他讲过您的故事,他可佩服了!”
我说没问题,和他约了郎少鹏来的日子。
腊月二十七(2月4日)那天早上,郎少鹏来了,瘦长个儿,穿了身夹袄,外面套了件破了洞的绸缎褂子。他见到我就拱手作揖,说话恭恭敬敬,一口一个金爷。说几句话,就摸摸脑门,头上也没帽子,瘦长脸冻得发红,但干干净净,眼睛亮亮的。身后拉的那辆胶皮车,那叫一个烂。除了铜喇叭不响,轮子、车把、座椅哪儿都响,拉起来走一步哐啷啷响三下。
我让他拉我去趟鼓楼大街顺和记裁缝铺。上星期,戴戴发表小说挣了钱 [3] ,给我和小宝都买了礼物,送了小宝一双冰鞋,我的则是一件黑呢子风衣。戴戴买那风衣很合身,穿着舒服,却被我不小心刮了个口子,前几天送去裁缝铺收拾,该取回来了。
外面刮北风,刮得脸上生疼,我让郎少鹏走胡同,没那么顶风。胡同口躲着几个趴活儿的老车夫,见了他,远远打招呼,叫“郎二爷”。我问他,是不是一个车厂的。
“那倒不是。一把岁数了,还在大街上玩命儿,比我更不容易。一起趴活儿遇着他们了,爷们儿我能让就让,最看不起那些争座打架的。”
郎少鹏说得有点兴起,脚上加了劲儿,车快起来,有点不稳。十三说过,拉车不稳是因为脚底下跑法不对,或者是手腕上没劲儿,不稳当。没走十分钟,“砰”的一声响,胶皮轮胎放了炮。郎少鹏停下来检查,长叹口气,吐了口唾沫,又朝着车条踢了一脚。
我笑了一声,说没事,下车给了他一块钱,让他去修车。他使劲摆手,说什么也不要,瞪起眼睛说:“可不能要,头一天拉包车,就给您放了炮,可误了事儿,哪还能要您的钱?”说完,哐啷啷拉起空车跑了。
我没再喊他,找路口拦了辆车,去裁缝铺取了风衣。
第二天上午,小宝拎了冰鞋去找汪亮,俩人早就商量要去什刹海滑冰。我一个人在家,琢磨着去护国寺溜达一圈,年前的庙会,就剩这一天了。
快中午时,郎少鹏来了,拉了辆豪华的胶皮车。这车是装了两盏电石灯的最新样式,车身一层光亮的黑漆,上好的铜弓,光鲜的雨布,皮子坐垫,两个轮子上的车条都是白亮的。我打量了半天,说这车得100块钱,问他哪儿买的,他“嗨”了一声,说凑巧接了辆二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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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胶皮车,基本上是这样的结构
我穿上昨天取回的风衣,戴了帽子、围巾,锁了院门出来。坐上车,郎少鹏问去哪儿,我说护国寺,他大声答应了一声,拉起车奔出羊肉胡同,上了西四大街往北跑。座椅轻轻颠,车把、车弓也跟着微微地颤,新车确实轻快稳当。
跑了一会儿,郎少鹏头上出了汗,解开了棉袄扣子。我说,没什么急事,慢慢走就行。他答应了一声,放慢步子,哼起小曲儿,唱得有板有眼。
后天就是除夕,除了卖年画、蜡烛什么的,不少行当都歇了业,路上人不多,不时过去一辆胶皮车,也都是买年货的。一个人高马大的车夫,拉着车超过了我们,郎少鹏停下哼曲儿,嘴里嘟囔了一句“这孙子”,说:“看见没?这人个儿大,爱跟我们抢座,一点规矩也不讲,只站在钱上,不站理上,刮风下雨还多收人钱。好好一个人,给自己起了个畜生名字,叫伊犁马,跑得快。”
天又刮起风,车篷兜着北风,我见郎少鹏跑得费劲,快到新街口时,就让他拐进胡同,避避风。刚拐了俩弯儿,迎面冲过来个穿破袄的半大孩子,拉着辆空车,眼看着撞过来,那孩子嘴里吆喝着:“哎哟哟刹不住咯,你走左边儿,我走右边儿!”
“咣当”一声,两车死死地撞在了一处。我往外跳了一下,没摔在地上,郎少鹏和那孩子都翻在地上。仔细看看,那拉空车的也不算个孩子,有十七八了。
郎少鹏推开压在腿上的车,一骨碌爬起来,破口大骂:“怎么碴呀!走路不长眼,啥你走左我走右?你傻啊!”
那年轻人也不吭,就站着。我瞅瞅胡同前后,空无一人。果然,没过半分钟,年轻人身后的胡同岔子里出来四个人,把我俩连人带车围了起来。郎少鹏弯腰抄起半截砖头,站在我前面。
我拱了拱手,说:“几位兄弟,认错人了?”
一个小个子的光头说:“车留下,赶紧滚!”
郎少鹏大骂一声,就要拿砖头抡,我拦住他,同时抓住年轻人的手,反手一扭一推,把他撂倒在地上。
光头一摆手,剩下的三个每人从兜里掏出一把剃刀,亮出雪白的刀刃,朝我扑过来。我顺势握住光头的手腕一拉,弯下腰,把他从背上翻过去,往另两人身上丢去。胡同里地上冻得硬邦邦的,光头一下摔懵了,爬起来一声不吭,转身就走,另外几个也跟着跑了。
郎少鹏也愣了,丢下砖头说:“金爷这什么招?一下就摔老实了。”
我跟他说,这种打法叫柔道。其实,我也就在日本读书时学过一点,学校专门请了柔道高手嘉纳治五郎 [4] 讲过几次课。
郎少鹏把胶皮车擦干净,扶我上了车,说:“那个小光头,我好像认识。”
我问,他是什么人。
“黑车厂的。”
黑车的事情我听过,但做黑车买卖还开厂的,第一回听说。从庚子年闹拳乱,到这几年闹军阀,生出了一种趁乱打劫的临时劫匪,平时种地做买卖,一闹乱子就抢劫,胆大的抢当铺、钱庄、洋行,胆小的就抢胶皮车,还有更胆小的就拐骗,撺掇车夫把赁车厂的胶皮车卖给他。抢来拐来的胶皮车刷上新漆,重新卖掉,能挣不少钱。
郎少鹏说,开在东直门北的刘五车厂就是黑车厂,专雇人拐车偷车,刘五收了黑车再赁给车夫,比卖车挣得更多。“小光头是刘五的亲侄子,我见过,听说在警署也有熟人。”
郎少鹏边说边小跑,转眼到了护国寺庙会。我下了车,前前后后看了看那辆新车,说:“年前街上人少,你这车太招贼,过了年还是得换一辆。”
郎少鹏点头说是,敞着怀站路边吹风。我掏出半块钱,让他去转转,喝点热的。他谢了我,接过钱,拉了空车,没往庙会里去,往马路对面走,说:“人多,怕车丢了,再说这儿也不让停。”
我四下一看,确实有巡警在护国寺门口溜达 [5] 。郎少鹏拉着车到对面,在一个卖“折箩菜”的担子前停下,吃起瞪眼食。
庙会上多是卖小吃糕点的,平时卖旧书的几个铺子没开门,我溜达了一圈,买了一大包清真小吃,豌豆黄、萨其马、驴打滚、艾窝窝什么的,戴戴和小宝爱吃这些。又在衣帽摊上买了双棉手套,拎着点心盒子往外走,突然听见路边一群人嚷嚷。
过去一看,是有人在演讲。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站在演讲台上讲话,厚棉袍里穿着西装,一手捏着顶白礼帽,朝着马路的方向比画。天太冷,听讲的人稀稀拉拉,走近听几句,是在讲人力车夫的问题。那年轻人说,东交民巷拉洋人的车夫,跑死了人,是大罪恶,人力车生意是将人当牛做马,应该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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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眼食”是老北京贫民的一种吃食,吃主都是拉车的、卖菜的和收破烂儿的穷人,也叫“穷人乐”。一般都是挑担子,卖的是“折箩菜”。《北京土语辞典》:酒席吃罢,剩下的菜肴,不问种类,全倒在一块儿……也叫“折箩菜”。吃折箩的人用筷子一块块地从锅里夹,小贩紧盯吃主儿的筷子计数儿,用竹棍儿或制钱儿记账,所以叫“瞪眼食”
台下不断有人叫好,也有穿着号衣的车夫三三两两蹲在底下,揣着袄袖子,边听边议论,时不时大笑几回。我正想找个车夫聊聊,忽然看见演讲台旁边几个人猫着腰溜过,是小光头几个人。我装作没看见,又站了一会儿,走出庙会去找郎少鹏,他正蹲在马路对过儿抽烟。
走到马路边,我停下点烟,往后扫了一眼,果然有人跟着,但却是两个骑自行车的人。我没再回头,径直过了马路。郎少鹏见我过来,就起身拉车,我说不急,掏出根烟递给他。他一笑,抬手给我看他手里的“别墅”牌烟卷,说:“甭糟蹋您的好烟,我抽‘别野’就行。”(别墅牌烟卷是当时的便宜烟,车夫总戏称别野。)
我把烟塞他手里,坐上车,告诉他有人跟着,蹲下瞧瞧。他一愣,马上接过烟蹲下抽,边抽边四下里看。郎少鹏说,没看见小光头,就见俩骑自行车的,在马路对面抽烟。俩人都穿着青色大袄,戴着呢绒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嘀嘀咕咕的。
“金爷,这俩像是侦缉队的便衣探子,不是跟咱的吧?”郎少鹏有点结巴。
我说没错,大冷天骑着车逛庙会,啥也不买,八成是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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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开始,政府提倡民智教育,设置通俗演讲所,北京有13处。除了演讲所,普通民众也可以申请在庙会做演讲,主题涉及爱国、民生、战争和各种社会议题,听众也不受限制。1919年后,人力车夫的生存状况引起知识界关注,主流论点认为人拉车有违人道,提出了“废除人力车”的倡议
郎少鹏抽完烟,我拿出手套,让他戴上。他接过手套,使劲点头说谢谢。我让他拉车走,先不回家,往什刹海去。郎少鹏拉着车往西走,约莫十分钟到了恭王府 [6] 附近,他放慢脚步,叹了口气:“这王府还漂亮着呢,可惜了,听说要被卖给洋人了,这群不肖的子孙。”
我让他慢慢溜达看看王府,走西煤厂胡同。
“去什刹海沿大路就行,那小胡同窄啊!”
我敲了下车篷,说后头一路自行车响,往窄了走,看看到底要干啥。郎少鹏犹豫,说不想惹探子。我说没事,进胡同里等着就行,咱又没犯法。
拐进了西煤厂胡同,勉强能通过,我让郎少鹏停了车搁下,拉他躲进拐角里。等了分钟,胶皮车后头一阵响动,有人小声说话。我和郎少鹏转出拐角,那俩便衣探子正站在胶皮车旁边说话,一高一矮,戴着一样的鸭舌帽。
我“喂”了一声,俩人吓一跳,高个说:“这车有问题,跟我们走一趟吧。”伸手从裤腰里掏出一把手枪。
郎少鹏身上一哆嗦,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哈下腰:“两位探长,您拉走查,车是厂里的,我也不清楚。”
矮个指指我,说:“那哪儿行?这人得跟我们走。”
我说:“两位探长,有证件给看看吗?我是记者,多心。”
高个没吭声,朝矮个瞅了瞅,俩人对视了一会儿。正僵持着,什刹海方向传来一阵嚷嚷声,接着警铃响起来。高个收起枪转身就走,说:“今儿先算了,我们有急事。”俩人跨上自行车原路出了胡同。
郎少鹏马上拉我上车,往北出胡同去了什刹海,一路闷头拉车,一声不吭。我沿路看过去,没见有什么乱子,岸边的巡警都在慢悠悠地晃荡。沿着岸边走了一会儿,附近没什么人了,我让停下车,叫郎少鹏一起抽根烟。
我问他:“车有问题吧,哪儿来的?”
郎少鹏蹲下叹气,吧嗒了几口烟,说:“都怪我鬼迷了心窍,车是拐(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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