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清晨,飞机的轰鸣声将我唤醒。冬天的时候,我几乎从没听到过飞机的声音,然而今天早晨却罕见地听到了,并且声音还挺大。听在自卫队待过的军队说,飞机起降时都是逆风飞行的。冬天传来的声音之所以很小,或许是因为北风强劲,飞机往相反方向飞行,因此远离了我所住的地方。这么看来,今天会有这么大的声音,大概是因为吹起了罕见的南风。
我怀着期待的心情打开阳台上的窗帘,一瞧,外面果然是晴天。窗边以往总是会残留着夜来的雪,玻璃上则会凝出一层薄冰,然而今天它们全都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因为早晨的阳光融化了冰层,窗玻璃上凝集着水滴。透过水滴看去,窗外的冬景模糊缥缈。二月已过半,虽偶尔能碰上这样的晴天,但开春前肯定还有几场雪要下,尤其是后半个月,大概还会遇到不合时宜的大雪。春天不会来得这样快,然而即便如此,今天依旧算是个好天气。这三天都没下雪,暖和的空气使积雪沾染了湿意,表面看上去似乎正在蒸腾着烟霭。气温已经大幅上升这件事,从仅着睡衣却依然不觉得冷这一点上也能感受出来。平时只要在窗边站久一点,我就会冷得打寒战;而今天,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寒意。
看着柔和阳光下的冬日景象,我的内心也自然而然地平静了下来。我想起自己好像见过一幅与眼前景象相似的画作。是在哪里见过的呢?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但却记得那幅画里也有同这个早晨相似的安宁气息。眼前感受到的安宁不只在于雪景的静谧,还在于包裹着这一切的空气之类的东西。那幅画也是如此,没有多么强烈的阳光,也没有大雪过后经常能看到的亮光。大雪过后,新雪的片片结晶闪耀璀璨,看起来就像在胡乱地反射光线,而今天的明亮感更加内敛。虽然出了太阳,但整个天空都笼罩着一层雾气,给人的感觉不是闪亮,而是膨胀。眼前的冬景带给人春天的感觉,温度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更多的或许是因为空气带给人的柔和感。
我抽着烟,透过阳台看了会儿冬天的景色。虽然目下所及之处依旧是一片广阔的雪原,但感觉春天确实是越来越近了。那是从树影、雪面的平缓起伏,从一切景象中察觉到的。仅仅是这么看着,就能确确实实地感受到季节的变迁。季节交替的时候,常常有病人突发状况。因心绞痛长期卧病在床的一位老人,还有患心原性哮喘的一位患者,就是在秋冬交替的时候死亡的。气温与湿度的急剧变化,可能会给衰弱至极的病体带来超乎想象的影响。突然造访的暖和天气会让一直与病痛做斗争的人放松警惕。
我喝着咖啡,看着电视。电视正播放着天气预报,播音员在日本近海地图前,播报说冬季西高东低的气压分布出现了变化,受低气压向南方转移的影响,各地平均气温会上升3至5摄氏度,不过天气变暖只会出现在今天这一天,深夜起将有降雪,局部地区的降雪可能会从半夜一直下到第二天早晨。如此看来,现在的暖和可能是大雪的前兆。
看完天气预报,我就去了医院。不知是不是因为气候暖和了,感觉时间似乎比平时走得慢了一些。虽有这样的感觉,可当我走进办公室一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护士和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都聚在窗边享受着阳光的照射,温暖地度过上班前的短暂时光。或许是因为天气晴朗,早晨的巡诊都让我觉得有些闲适。这份闲适并不是来自哪一个人,而是来自整体上的步调感觉。
走进215号病房的时候,诚治正背对着门口看向窗外。我一进去,他就回过身来,稍稍低下了头。之前,护士长对我说过,诚治好像只在面对我的时候才低头,但我想,诚治本人应该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最近几日,千代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确切来说,是照旧没有意识,大小便依然无法自理。温度表上显示,早晨测量的体温是362摄氏度;脉搏是每分钟64次;大便过两次,排出的都是绿色的溏便。千代口不能言,但她会通过体温、大便颜色和出汗情况告诉我们自己的身体状态。
“丈夫有好好喂你吃饭吗?”护士长当着诚治的面问道。不必说,千代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张口看着护士长。“她吃过了吧?”护士长再一次看着诚治强调道。诚治依然故作不知地看着窗外。
“你闻闻,这个地方是不是很臭?你得时常撒些除臭剂哦。”护士长把手放在千代腰间,对着诚治说道。每次,从外面一走进千代的病房,就能闻到床边漂浮着的汗液与尿液混合的臭味。一开始临床的村上里还十分嫌弃,近来不知是不是已经习惯了,没有再找我们抱怨。“知道吧?”护士长又叮嘱了一句。诚治点点头。诚治一言不发的,真的听懂了护士长的话了吗?为此,我不免感到担忧。他的这种态度,甚至可以说是在糊弄医护人员。护士们对诚治感到烦躁,一定也是因为他听到什么都毫无反应。
“又瘦了啊。”护士长说得没错,千代看起来是又瘦了一些。天天看还注意不到,两天前测量体重的时候,她的体重是七十五斤,比一周前轻了一斤。这个数字单看起来极其微小,但放到七十六斤的总量上看,就不是个小数字了。像千代这种无法自如行动的病人,我们都会放到笼子里称重。那个时候,她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就像个婴儿一样。千代体重的减少还不是最让人惊讶的事。朝两边拉伸胸口时,她的肋骨会清晰地凸显出来,而且她的乳房很小,还一直在萎缩。千代的裸体没有半点女人的样子。走到走廊上的时候,我问护士长,诚治是不是依然没有好好地给千代喂饭。
“他说是喂了的,但我们也不可能在千代吃饭的时候一直在旁边盯着。听村上婆婆说,千代吃一口,诚治就要吃两口。病人吃饭太慢,他似乎是因为没耐心等,于是就自己吃了起来。我们提醒了他好多次都不管用。”护士长多少有些放弃说教的意思了,接着就说除了这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住在千代隔壁213号病房的患者是一个得了子宫癌的四十八岁妇女。这半个月以来,她的病情又实实在在地恶化了。她在大学附属医院做过手术,但当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送到这家医院的时候,已经到了癌症晚期。
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送来的介绍信上这样写道:“癌细胞已经从肠道转移到了腹膜,患者的生命还剩下两到三个月。她本人希望回到家人所在的地方,因此准予出院,烦请贵院接收。”这名病人的丈夫姓阪田,是本市信用合作社的理事长,以前还当过教育委员。我见过他几次,对方是个性情温厚的人。
“我知道她快不行了。往后我想任性一些,让她过好最后的日子。”第一次陪着妻子过来时,他这样说道。
我不是妇科医生,再说病人已经到了癌症晚期,只能等死了,因此一开始我是不愿意接收的。但是,院长与阪田相识,因此那个女人还是住了进来。这家医院有很多病人是靠这样的关系住进来的。院长说,那些病人都明白,住进来也只是接受相应的诊治,起不了大作用。但是,看护绝症患者没有那么简单。事实上,现在阪田夫人就因为由背及腰的剧痛而备受煎熬。剧痛是癌细胞转移到脊髓,压迫了神经所致。因为这场持续了半个月的疼痛,她整个人迅速地憔悴了下去。她的急速消瘦比千代更甚。在疼痛反应出现之前,她的体重是八十六斤,现在已经不到七十斤了,手脚看上去就是一层皮包骨。癌症带来的恶液质使她的肤色黯黑。她用凹陷的双眼凝视上空,被疼痛折磨得披头散发,那副样子与我幼时在地狱图上看到的老太婆如出一辙。
一个月前,我开始给她注射杜冷丁,然而效用并不明显。即便上麻药,也只有药力最猛的鸦片制剂见效。昨天晚上,我让护士给她打了麻药,结果今天一早,她又疼了起来。
我来到病房的时候,她的丈夫阪田和已经出嫁的大女儿都在。大女儿因为母亲病重,一周前就来到这里照顾母亲。比起刚来医院那会儿,大女儿也消瘦得厉害。从住院那时开始,阪田夫人就一个人占着间双人房,那张空着的病床就留给陪护人休息用。在这一点上,大女儿的条件比诚治要好得多。不过,待在病人身边,往往会比病人更加辛苦。
“妈妈早晨又开始疼了。我请护士给她打止痛针,结果护士说要等医生来了再说。”陪护的大女儿微带抱怨地说道。一痛就打针,只会加速病人的死亡。护士当时大概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说出那样的话。
我轻轻握住了阪田夫人的手腕。这么做不是为了诊脉,而是看看还能在哪里扎针。她已经与病痛斗争了两年,静脉几乎布满针孔,黑色的斑点沿着静脉一路生长。直到昨天,她的右肘还在打点滴,但昨晚因为疼痛发作,她挣开了右肘,点滴也就中断了。
查看手腕部位的时候,阪田夫人的另一只手缓缓地伸了过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自己的手仿佛被干枯的爬山虎缠住了。“医生,救救我。”她用喑哑的嗓音说道。我点点头。一旁的护士长说:“我们马上给你止痛。”而她依旧看着我,没有把手收回去。她的手瘦削单薄,然而指尖却蕴含着出乎意料的力量。
“来,打针了。”护士长说着,把缠在我手上的手指一根根地拨开。期间,大女儿依旧用手帕擦拭着母亲眼角渗出的既非汗液又非泪液的水滴。我听了病人的心跳,又问了大女儿病人昨晚的排尿量,随即离开了病房。
回到值班室,正用消毒液洗手时,护士长过来问我该怎么办。我本以为她说的是阪田夫人,结果却是千代。
“再这样继续下去,千代连饭都吃不饱,只会不停地消瘦。”我用毛巾细细地擦手,连每根手指之间的缝隙都没有放过,边擦边回道:“试试鼻饲吧。”
鼻饲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很久。我们可以从鼻腔插入探针,直达胃部,通过导管给千代输送营养。如此一来,就能保证千代每天都能摄取固定的能量。
“这应该是个好办法。”护士长痛快地表示赞同。其实,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不想动用这样的办法。通过鼻孔喂进去的说是餐食,其实只是流食。它的液体状态就像是浓汤,只是在浓淡程度上有所不同。虽然听起来似乎还不错,但流食每天一成不变,几乎没有味道。我没有吃过流食,不过听尝试过的药剂师说,那根本就不是人吃的东西。流食里有盐,不过因为食物被调配成了速溶粉末,实质上就相当于人工饲料。能量确实是有的,但味道完全不敢恭维。要是每天都被喂进这样的东西,想都不用想,病人肯定会觉得难吃、腻味。
不过必须承认的是,这些并不构成营养餐的缺陷。接受鼻饲的人,几乎都是没有意识、瘫痪在床的病患。他们无论被喂进了什么,都不会做出任何反应,也不会表示拒绝。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流食才应该喂给那些完全没有意识的病人。照千代目前的情况来看,给她输送流食或许还太早了些。千代虽然不能回答问题,也不能主动开口说话,但也不能断言她完全丧失了意识。例如,换完尿布,心情舒畅的时候,呼唤她的名字,她有时就会把脸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千代的听觉还不错,经常会在听到开关门声的时候转动自己的脸庞。味觉方面同样如此。当诚治强行把过咸的食物往她嘴里塞时,她似乎会有皱眉的反应;一下子吃进过多食物后吐出来是自然的生理反应,但她吃到苦味的东西会皱眉。种种情况表明,她还保留着一定程度的味觉。给这样的千代鼻饲流食或许有一些残酷。而且,把探针从鼻腔一直插到胃里的感觉也不太好。每到饭点就打一次流食是件麻烦事,我们还不能一直插着探针不管。放在完全没有意识的病人身上,鼻饲实行起来才会顺利。要是千代脑溢血,陷入昏睡状态,反应迟钝,通过鼻导管输送流食就很好办了。鼻饲有着种种缺点,但与此同时,采用鼻饲后,我们就不用再担心诚治抢千代的饭吃。两相权衡下,我们或许应该选择鼻饲。当然,护士长对此也没有异议。做好决定后,我就开始写起明早的治疗意见来。正写着的时候,一个年轻护士进来告诉我,213号房的阪田想找我谈一谈。
我接下来还要出诊,不过想到阪田应该还要去上班,就立刻决定让他到值班室来。
清晨的太阳虽升得不高,阳光却也铺满了整面窗玻璃,开窗大概也不会感觉到冷。要是只看着那一角的窗户,就会产生恍若置身于阳光房之中的错觉。窗户玻璃上的冰层融化了,玻璃完全暴露在阳光的照射之下,上面到处都是显眼的污渍,黯淡无光。等到雪化后做大扫除的时候,窗户也得好好擦一擦。正当我出神地看着照射进来的阳光时,阪田进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一直陪护着阪田夫人的大女儿。
早晨的交接与治疗工作使整个值班室忙成一团。我把两人引到里边的沙发上坐下。这个位置靠窗,不会影响护士们的工作。沙发只有一个,我们三个就并排朝同一个方向坐了下来。阪田侧身对着我,郑重地说:“给您添麻烦了。”他的大女儿也随之低头致谢。大女儿呈倒三角形的面部轮廓与眼睛都像极了母亲。阪田暂停片刻,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而后接着说道:“我想和您谈谈关于我妻子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再减轻一些她的痛苦呢?”
我早就预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病人家属提出这个需求是在情理之中,但不管是我,还是护士,都不会故意对阪田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我们同样希望消除她的痛苦,然而止痛措施同时也会加速她的死亡。不断注射鸦片制剂确实能暂时缓解她的痛苦,但与此同时,她的心脏也必定会衰弱下去,昨天打完针后出现的呼吸困难现象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不用我说,阪田自己应该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她看上去太痛苦了……”阪田说。而我们用药时必须把握好平衡,既要抑制疼痛,又不能给心脏造成负担。
“要是现在给她止痛,就必须使用相当强劲的药物。”刚说完这句话,护士就过来叫我,说有电话找我。接起电话一听,是桐子打来的。她说今晚休息,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约好六点去她指定的“鹤屋”后,我再次回到沙发边。阪田依旧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大女儿把手放在膝上,低眉俯首。我先为自己的中途离开道了个歉,然后接着之前的话说:“出于这个原因……”阪田点点头,问我他的妻子是不是还会一直疼下去。癌细胞一旦增殖就没有减少的可能。癌真正的意义是指细胞增殖异常,而可控的正常增殖叫作“发育”。换句话说,癌就是不规律的发育。增殖的部分压迫了神经,往后的状况不会比现在轻松。
“那就是说,现在已经……”阪田说到这里就止住了,又像是自我安慰般摇了摇头。我又告诉他,我们并不是没有阻断神经的方法,只是这样一来,病人的下半身就会完全瘫痪,手术本身也会给病人的身体带来很大的负担。照现在的情形看,病人并不适合接受这样的手术。
阪田失落地望着窗边。听说他已经五十六岁了,然而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侧脸看上去很有格调。他视线所及的窗边摆着的仙客来,在白色的瓷砖上投下暗影。仙客来旁是一个点心盒,那大概是护士们从病人那里收到的礼物。
“她要是干脆没了意识反倒更好。这么清醒着,还真是可怜……”阪田垂着视线说道。癌细胞可以转移到身体的很多地方,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它不会进入大脑。这不是说癌细胞绝不可能出现在大脑,而是说进入大脑的情况极其罕见。由于大脑未受侵害,病人直至濒死时依然保留着清晰的意识,并因此深受折磨。我本想把这些话说出来,但现在即便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又有护士过来告诉我,202号房的病人说腹部有膨胀感。我回应说马上过去。这时,阪田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对我说:“无论如何,请您帮她减轻些痛苦。”我说,这样一来就得使用强劲的药物了。阪田立刻回道:“我们都不懂这一行,不知道什么药算强劲,什么药算温和,只是实在不忍看她每天都那么痛苦,希望能够让她感觉舒服一些。”说完,坂田就拿手盖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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