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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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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是都会回家吗?”诚治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一瞬间,我感觉像是接触到什么腥膻物一般,移开了目光。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沉默之中,诚治突然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了句“对不起”。

侵犯自己的女儿并致使对方怀孕的过错并不会因为一句“对不起”就烟消云散。但话虽如此,我却没有理由让诚治向我说对不起。我是诚治妻子的主治医师。对他来说,我不过是负责治疗他妻子的一个医生而已。父亲侵犯了女儿,应该受到谁的斥责我并不清楚,但至少似乎不应该由医生加以斥责。相比之下,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他作为陪护人,是否真的有好好照顾妻子。如果是在这个范畴内,他做得不够好,我就必须基于自己的立场对他严加训斥。然而,他深夜偷溜出去的事并没有直接影响到看护工作,或者说多多少少可能有些影响,但并没有引起什么重大问题;甚至还可以说,只要早上悄悄回来,不被人发现,那就没有问题。这么一想,他说一句“对不起”其实就足够了。

诚治说了“对不起”之后,我感觉一切问题似乎都结束了。现在是下午三点半,云层低垂,隔开门诊诊察室和治疗室的白色窗帘凸显出它的轮廓。我站起身按下门口左手边的开关,荧光灯闪了闪,然后亮了起来。诚治的脸在灯光下看起来有些憔悴。我靠在旋转座椅的靠背上,调整了一下姿势。

“想必你已经听护士长说过了,大家已经决定,等你女儿身体恢复了,就由她来代替你陪护病人。”诚治的表情依然毫无变化。他像往常那样微微探出头,视线低垂。“这么安排没问题吧?”我确认道。他点了点头,谈话到此结束。我不想这么一直跟他面对面坐着,于是就站起身。诚治慌忙抬起头问:“那个接下来还是老样子吗?”

“那个?”我反问他,诚治缓缓点了点头。看他那个样子,我意识到他问的是千代的病情。从前,诚治谈起妻子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带着不好意思的表情,用“那个”代称自己的妻子。我再次坐了回去,回答说千代的心脏还很顽强,所以暂时没有问题。诚治看向逐渐变暗的窗口,放远了视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放心吧,不会比现在更麻烦。”我鼓励诚治说。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我觉得如果不这么说的话,诚治就会一直像块石头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走吧。”我又一次出声催促。诚治照旧是慢吞吞地站起来,一副还想要说些什么的表情。我站着等他开口,结果他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房间。

周日,连着前后两天,一直晴了三天,然而那只是透过窗户看到的景象,外面其实还在刮冷风。

周一早上,我本来想喝咖啡,但想起咖啡粉昨天就没了,于是只能用放久了的红茶将就一下。正喝茶看着报纸的时候,桐子的电话打了过来。我刚接起电话,话筒里就传来了她的声音:“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吧?”我看着左手边墙上挂着的日历,上面有个被圈起来的日期,回答说:“是你的生日吧。”那个圆圈是两天前桐子自己画上去的。

“答对啦,六点在北斗酒店的地下餐厅见面,听到了吗?要是你又因为急诊或者其他什么事迟到的话,我可不会放过你。”桐子又继续强调,“你一在医院打电话,说话就会变得冷血无情,所以我就赶在早上给你打。这种事你知道就好。”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门诊得感冒的病人人数在一个月前达到了顶峰,之后又慢慢地减少了。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看完了门诊。福利机构的野崎就像估算好了时间一样,在这个时候过来了。“现在方便吗?”他环顾四周,坐到了病人坐的椅子上,然后告诉我,富子刚刚结束了手术。

“手术十点开始的,差不多三十分钟就做完了,不过要让富子在医院休息到傍晚。”门诊的护士正在后面给注射器消毒,我知道她肯定在听我们谈话。不知道是不是从护士长的口中传出去的,反正护士们全都知道诚治搞大了女儿的肚子。正因如此,诚治受到了护士们前所未有的冷待。

“没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吧?”我问。野崎点头回答:“那孩子也真是奇怪。一般情况下,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会因为堕胎这种事哭出来,但她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在手术结束后喊了声疼,完全没有想哭的样子。”他似乎期望富子能够更加悲伤、痛苦一些,“只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吧,我们是怎么都理解不了的。”野崎感叹完又接着说,“四个月应该能看出性别了,富子怀的好像是个男孩。”

听着这些话,我不禁想起了和诚治见面时,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那股鲜活。为了消除自己的感觉,我点了根烟,又给野崎递了一根。野崎接过烟,用自己的打火机点了火,再次叹出一口气:“那父女俩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野崎会生气并不是毫无缘由,但富子之所以没有哭,可能并不是因为她不伤心,会不会是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情让她惊慌失措,连哭都已经哭不出来了呢?我试着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野崎回答说:“就算是那样,她在第一次接受妇产科检查时也应该会觉得不好意思,会在手术前说声害怕,心里觉得不安吧。可告诉她术后会出血,让她去拿替换的睡衣和毛巾时,她也只是沉默着什么也不说。看来,她根本不了解自己做了什么事,也只有迟钝才能解释得通吧。”

富子可能确实缺少了羞耻心。野崎认为这是因为她智力较低,但真实情况应该不仅仅是那样。在我看来,真正的原因在于她从刚懂事开始就没有受到过作为女儿应该受到的教育。

“那诚治那边……”我问道。“我刚刚已经通知他手术结束的事了。那男人也真是呆头呆脑,得知女儿打掉了自己的孩子,也只是挠了挠头。今天我真是特别生气。那男人就是个笨蛋。”野崎似乎不能容忍自己作为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在那儿担惊受怕,而担任重要角色的父亲却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样子。但诚治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满不在乎吗?也许他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沉默不语的,挠头也是他感到困窘时的习惯性动作。我觉得,只说他厚颜无耻或是愚笨无知,有些苛刻了。有些人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而有些人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诚治可能就属于后者。

“说起来,茂井千代应该听不懂我们说的话吧?”野崎突然不安地问。听他说,他跟诚治谈富子堕胎的事情时,千代突然睁开眼睛,朝两个人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她就像能听懂我们的话一样,一直紧紧地盯着我们看,眼神看起来非常悲伤。”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此前我们多次向千代搭话,她都没有反应,不可能突然间就好了。直到去年年末,喊她“千代”或者“孩子妈妈”时,她偶尔会用呆愣的目光看向说话者。然而仅凭这一点,我们并不能确定她是否真正理解了别人说的话。尤其从今年开始,她大脑退化得越来越厉害,不可能理解富子堕胎这么复杂的事。

“那就好,不过我总觉得她似乎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总之,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她远比诚治更像个人。”野崎说到这儿的时候,后面的两个护士过来向我们打了一声招呼,就去了食堂。一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野崎目送着护士们远去,开口说:“打扰您吃饭了,真不好意思。”说完就站了起来,之后又说上司要求他今天一天都要陪在富子身边,直到最后把她送回家。我邀请他一起吃饭。刚开始他还有些客气,最后我还是多拿了一份医院工作餐,和他一起在医务室里吃了起来。

一边吃着饭,野崎又说,做出让自己女儿怀孕这样的事,诚治真是个人渣,应该下地狱。“一想到我们辛辛苦苦上交的税金用来养了那种人渣,我就觉得很糟心,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在工作。”他愤愤不平地说。

我从不知道野崎是个说起话来这么慷慨激昂的人。上次见面时,他小心措辞,只说了要紧事就回去了,而今天却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多,或许是因为这件事的确让他异常震惊了。饭快吃完时,他问:“千代得了那个病,还剩多长时间呢?”不用说,他已经知道千代的病治不好了,所以没问什么时候能治好。

“不知道。”我回答说。我这么回答不是态度冷淡,而是确确实实不知道。野崎点了点头,马上又说:“我一直都想问问您,您觉得把千代送到别的医院可行吗?”我对转院当然没什么异议:“如果可以的话,送去有全方位护理的医院更好。”听我这么说,野崎就说,他也是这么想的,院长大概不会反对。然而,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看不到什么信心。野崎又说起今年年初的时候,他曾想把千代转到有空床的绿之丘医院,但是院长的脸色不太好看,所以最终放弃了。今年年初正是院长找我谈提高千代医疗费一事的时候。野崎告诉我,院长说绿之丘没有外科医生,所以不能转过去。确实,绿之丘医院以精神科为主,再就是有少量内科病人。但要是转去全方位护理医院,就能省下陪护的工夫和花销,难怪福利机构希望把千代转到那里去。

“必须得有外科医生吗?”野崎又问。我含糊地点了点头。千代的病一开始确实属于脑外科领域,但是说实话,到她现在这个阶段,只要有内科医生在就足够了。极端点说,即使没有内科医生,甚至即使没有医生,也妨碍不到什么。就她现在的状态来看,医生在场还不如照料她的护士或是陪护人员在场。既然如此,院长以没有外科医生为由反对千代转院,到底是为什么呢?照顾治疗千代虽说很是费事,但与之相应地,收入也会增加,院长是因此才拒绝让千代转院的吗?如果以恶意加以揣测的话,这种解释是行得通的,但只有真正问过院长,我才能知道真实原因究竟是什么。

“我们想大致估算一下今后还需要多少花费。当然,只要千代还活着,医疗补助就不会停,只不过……”野崎说得非常委婉。他应该是想说,福利机构不可能一直承担千代的陪护费。

“绿之丘现在有空着的病房吗?”我问。野崎回答说,当时只是碰巧空出来了一间,现在已经没了。绿之丘不仅仅是精神病院,一些被亲人抛弃的老人也住在那里,只要他们不死,就不可能空出房间。近来,那样的病人确实越来越多了。

我们吃完饭,开始喝来收拾餐具的食堂阿姨泡好的茶。野崎为我请他吃午饭的事情道谢,夸赞医院的餐食特别美味。我告诉他,今天吃的是员工餐,比病人餐多了一道菜。听我这么说,他就笑着说,一天一千日元的病人餐确实没法供应这么好的菜。

到了下午,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更加暖和。野崎小口啜饮着茶,边喝边说:“福利这个东西真的是很荒唐,就不存在从哪儿开始到哪儿结束的道理,一旦开始了,就会陷入无底沼泽,永无上限。”我问了他一个近来常被提及的话题,就是福利会不会让人变成废人。他说那种例子极少,而现实中确实有需要救助的人,如果剥夺了他们的福利,他们就只能陷入深渊。因为福利变成废物的人确实也有,但那只是一小部分,不能因为那一小部分人的问题就说福利保障没有必要。先不说正确与否,作为实际从事福利保障事业的工作人员,野崎说出这样的意见理所当然。“但是,父女俩做了不检点的事,却让我们支付流产费用,这种浪费方式是最让我们生气的。”

我问野崎多大年纪。他带着有些古怪的表情回答说三十二岁。“仔细想想,诚治也很可怜。”听我这么说,他瞪大了还留有青年余韵的清澈双眼,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我绝不是因为这次的事同情诚治,而是觉得有个实情是我们不得不考虑的,那就是诚治的性欲得不到宣泄。诚治的妻子瘫痪在床,他自己又没钱,在这种情况下,他亲近女性的路都被封死了。也因此,他日积月累的欲望才终于朝着女儿这个错误的对象发泄了出来。听完我说的话,野崎的脸上满是惊愕,想要反驳些什么,最终只是斩钉截铁地说那种事不值得同情。

“那就是说,妻子生病的穷人和自己的女儿发生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知道有很多人很辛苦,但他们却一直都在约束着自己。照您那么说,福利机构还得给他们准备好嫖娼的钱?”

我问他《生活保障法》的原则是什么。野崎回答说,《生活保障法》是沿袭《宪法》第二十五条规定的“全体国民都享有健康的、维持最低文化限度的生活的权利”这一条款,以可以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为标准。

但是,这个“健康的、维持最低文化限度的生活”,含糊不清,让人似懂非懂。按照字面意思理解的话,这可以是一种相当出色的生活方式,然而现实情况可能并不是这样。对于这一点,野崎回答说,最低限度的生活指的是满足一日三餐,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有不奢侈但是干净整洁的衣服穿,家里有收音机和电视,还有余裕订阅一份报纸的生活。他强调说:“总而言之,就是保障衣食住方面的最低标准。”

衣食住确实很重要,但是人类基本的本能包括了食欲和性欲。保障了食欲,却对性欲放任不管,这难道不是有失公允吗?听我这么说,野崎马上回答道:“人不吃饭的话会死,但是压抑了性欲并不会死。”野崎说得确实没错,但是,让一个健康的男性压抑性欲,有时可能比让他受饿更令他痛苦。健康的、有文化气息的生活自然需要保障衣食住,但在某种程度上,满足性欲也是刚需。我们一边说要过健康且有文化气息的生活,一边又无视男人性欲的需求,往大了说,这不就是枉顾人性吗?我说完这些话,野崎为难地叹了口气:“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们还必须保障低保者对女性的需求了?”

野崎的困惑有理可循,但我觉得自己也能理解身体健康却失去了性生活的诚治所感受到的痛苦。我会这样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孤身一人来到这座城镇,和桐子展开了交往。但是,我觉得即使没有这些前提,我也不会单方面责备诚治。

我又想起了雪夜里诚治拼命向前奔走的身影。毫无疑问,那不是因为想见孩子或是怀念自己的家,而是一只饥饿的雄性动物要去追求雌性。可能对诚治来说,满足性欲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侵犯女儿,把自己埋进女儿体内。

“让福利机构为男性的性欲买单也太可笑了。”野崎强调道。确实是很可笑,但它无疑也是男人们殷切的期盼。

“那诚治要怎么办才好呢?”我问了一个不知道答案为何的问题。“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但是就我们的工作而言,那确实不是我们的责任。”野崎自信满满地回答道。

下午,我做了一台手术,接受手术的是一位三十五岁的家庭主妇。她三天前就开始感到腹痛,却一直喝非处方药强忍着。今天早上,她疼得越发厉害,却到下午才被抬进医院。她腹部膨胀,伴有发热症状,大概是得了腹膜炎。我即刻交代护士们去做术前准备。三点多的时候,手术开始。打开腹腔一看,正如我先前所料,是阑尾炎穿孔引发的腹膜炎。关键部位的阑尾突起化脓后破裂,和周围的组织粘连在一起,摘除非常困难。我小心地摘除中心部分后,给旁边粘连的部分滴了抗生素,而后插入塑料引流管,结束了手术。

如果是在病发早期,做这种手术只需用二十分钟,而现在却耗费了近一个小时。负责给我递手术器械的护士说,这种情况下,原先的保险标准大概是不够用的。我心想,腹膜炎是并发症,一起写进病历的话,赔付额度可能多多少少会有所不同。而实际上,赔付额度究竟会高出多少,也只有问了军队才能弄清楚。

“保险标准不变的话,简单的病症趁早做手术更划算。”护士主任这么说着,开始收拾起手术器械。

我身上出了点汗,便决定去洗澡。手术室的浴室扭开阀门后立刻就会出热水。此时正是下午四点,躺在浴缸里的时候,我想起今天是桐子的生日,我们约好了六点见面。做完手术的病人情况比较稳定,看来这次我应该不会迟到。我洗了好久没洗的头。正冲着淋浴的时候,年轻护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阪田夫人不太对劲,请您快来看看。”我慌忙擦干身体,出了浴室。

从今天早上的例行查房开始,阪田夫人就不大对劲。之前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每次都会微微睁开眼睛,向我倾诉“太痛苦了”,但是今天早上,她却只用空洞的眼神看向空中。我触摸她的脉搏,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时,她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更令我在意的是,这几天她的脸色黯淡发黑,还出现了浮肿。处于癌症晚期的病人,皮肤会因为所谓的恶病质而发黑,这种现象十分常见,但身体浮肿却是肾脏功能低下的表现。要是放任不管的话,她就会因尿毒症而陷入昏睡,面临死亡的危险。今天早上,她空洞的表情仿佛就在暗示这一切。总之,采集血液和尿液,做个检查,就能搞清楚她的肾脏功能究竟如何,但我什么都没做。虽然我安排了输液和吸氧,但那对病危患者来说都只是常规的处理措施,对实际的问题所在—肾脏障碍来说,不会起到任何效果。

毫无疑问,到了现在,没有人期待阪田夫人还能继续活下去,恐怕连她自己都是这么想的。一旦陷入昏睡,她就必然会失去意识。比起意识清醒地体验死亡的痛苦,对她而言,在沉睡中死去或许才是一种幸福。

我到达病房的时候,阪田夫人已经闭上了眼睛,只有嘴巴还在轻轻呼吸着。她的嘴唇朝向上空,一翕一张,似乎是残留在体内的剩余力气勉勉强强地支撑着嘴巴的活动,而不是病人本身还存有意识。她的大女儿和二女儿陪伴在身侧。

“妈妈是十分钟前变成这样的,怎么叫都没有一丝反应。”大女儿的声音很是激动。

我问大女儿有没有联系她爸爸。大女儿回答说,刚刚护士长告诉她要联系爸爸,她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估计他十分钟左右就能赶过来。我准备给阪田夫人测量血压,又把听诊器贴到她的身上,然而她已经测不出血压了,听诊器里倒是还能传来心跳声。阪田夫人的心跳声十分微弱,似有若无。她的生命大概还剩几分钟,或是十来分钟了。

我一边听着心音,一边在脑子里想着桐子的事情。如果阪田夫人十分钟后死亡,那等我处理完身故事宜后,还能赶上约定的时间吗?现在是四点二十分,这么看来应该还来得及。早上桐子还嘱咐过我,不要因为突然到来的急诊病人而迟到。我回答她时说,今天不是我值班,所以没问题。其实,我就算迟到了也不会怎么样,但解释迟到的理由还是让我觉得麻烦了些。

阪田夫人依旧维持着微弱的呼吸,看起来就像是正在用全身的力气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恋恋不舍。我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继续用听诊器听心音。两个女儿和护士长一起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当下有效的治疗措施可能是心脏按压加人工呼吸,需要切开肋骨,直接用手接触心脏并进行按摩,如此一来,心脏怎么都会继续保持跳动,血液会继续在全身流动。如果不这么做,我们还可以进行人工呼吸,同时在肋骨上方按压刺激心脏,同样也会起到不错的效果。如果采取这些措施,她的生命或许还可以延长一到两个小时。当然,我并不想这么做。

我继续贴着听诊器。这时,二女儿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她的眼神分明是在控诉:“妈妈快要死了,您什么都不做吗?”我看着护士长,说了句“地莫拉明”。地莫拉明是一种强心剂。我虽然不认为它对现在的阪田夫人还有效果,确切地说,就她现在这种呼吸微弱、缺乏氧气的状态,强行用地莫拉明去刺激心脏是有危险的,不过现在还是给她打一针为好,至少二女儿可能会因此认可我们施行的治疗措施。可以说,在死亡结局不变的情况下,遵循第三方认可的形式是很有必要的。

护士长拿着注射器和地莫拉明,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她掰开安瓿瓶,用注射器吸取里面的药液。她的动作始终慢慢吞吞的,这是她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我的懒散可能就是她传染的。我接过注射器,直接扎入了阪田夫人突出的肋骨之间。扎入的瞬间,注射器里涌入了从心脏倒灌出来的血液。我轻推注射器,那些血液瞬间就和药液一起消失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以前看医院的前辈做同样的动作时,我就有这样的感受。

阪田夫人在一刹那皱紧了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注入了强心剂,她的心跳声暂时变得强劲有力起来,但那样的趋势只持续了三十秒,而后又变回了原先微弱不清的样子。大女儿看着母亲连连摇头,似乎不愿意接受现实;二女儿低下头,把手按在了额头上。

直接把药液打进心脏后,我感觉自己已经完成了作为医生应尽的所有义务。它们就像是面临死亡时必须要办的手续一样。我取下耳朵上的听诊器,接着又观测阪田夫人的脉搏。姐妹俩的表情随着我的动作不停地变换。地莫拉明带来的短时效果已经过去,阪田夫人的呼吸变得更加微弱。她的嘴巴已经动不了了,只有鼻翼还在微微颤动着。我再次把听诊器贴到了阪田夫人瘦弱的胸前。我的耳朵倾听着心音,眼睛看向了窗外。太阳已经落到了防雪林的另一边,干洗店的轻型小货车从那边开了过去,之后又跑过了一群孩子。夕阳照亮了病房的窗户,窗边放着观叶植物,它们的影子已经蔓延到了阪田夫人的病床边。

门外的脚步声响起又消失。就在那之后,阪田夫人的口中突然发出大口吸气的喘鸣声,那声音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一般,急促又毫无章法。紧接着,她的下颚跌落回去,出人意料地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妈妈!”二女儿呼喊道。就在她出声的同时,阪田夫人停止了呼吸,或许这就是一般人的直觉吧。听诊器里传来恋恋不舍似的两拍心跳,而后归于平静。我知道心跳不可能再回来了,却仍然继续贴着听诊器,眼睛看向窗外。拿下来吧,我心想着,又考虑起拿下来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二女儿已经握住了母亲的手,大女儿把手撑在病床上,注视着母亲的脸。两人都知道母亲已经离世了,却仍然等着我最后的宣告。

我贴着听诊器,注意到护士长的视线动了动。她先是看着阪田夫人,视线几乎要笼罩整张病床,而后又退开一步,移开了目光。看到这儿,我拿开听诊器,卷起橡胶管,向离世的阪田夫人行了一礼。

“妈妈……”这次两个女儿一起喊了出来。两人一左一右,趴在已经没了呼吸的母亲身上,身体微微颤抖。

我对护士长点头示意后,再一次垂下了头。走廊前方传来了人声,病房门被打开,阪田出现在门外。他穿着西装,似乎是跑过来的,领带稍稍松了一些。从我的表情里,他仿佛立刻意识到了妻子的死亡,一瞬间绷紧面部,随后仅垂了垂视线,算是打了个招呼。

阪田夫人沉睡在午后的阳光里,面色一片平静,几乎看不到痛苦的痕迹。阪田慢慢走到她跟前,凑近了脸去瞧,似乎是想看看妻子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爸爸……”小女儿把脸埋到站着的阪田怀里。看到这里,我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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