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九十亿个名字(2/2)
“不——不关计算机的事。”查克扶着栏杆站直身子,这个举动很不寻常,平时他是有畏高症的,“我算搞清楚这一切都是咋回事了!”
“什么意思?咱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是啊——咱们知道这群和尚在干吗,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干吗?这事儿简直疯得没边了……”
“你知道什么就快说呀!”乔治忍不住大吼起来。
“……老萨姆刚才一五一十地对我讲了。你也知道,每天下午他都会顺道来看看新的打印纸。可是今天他显得特别兴奋,好像马上就大功告成了似的。我对他说,程序还需要最后运行一次,结果他问我,就用那种特别可笑的英国口音问,我是不是特想知道他们在干啥,我说‘没错’——然后他就说了……”
“继续,别卖关子了。”
“好吧,他们相信,一旦把神的名字都列举出来——据他们估计大概有九十亿个——神的旨意便会得到彰显,人类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他们说神创造人类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实际上要我说,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那他们想让咱们怎么办?自行了断?”
“没那个必要啦。只要名录完成,神就会介入。然后……砰!一切就都结束了!”
“哦,我明白了。一旦任务完成,就是世界末日。”
查克神经兮兮地笑了一下。
“我也是这么对萨姆说的,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用一种特别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就像当老师的看着他的傻学生,他说:‘是啊,那又如何?’”
乔治想了一会儿。
“真是大开眼界啊!”他说,“那你说咱们怎么办?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早就知道,他们已经疯得够可以的了。”
“我懂——可你看不出会发生什么事吗?如果名录完成,末日的号角 [21] 却没能吹响——不管他们期待的是啥吧——他们很有可能迁怒于咱们。他们用的可是咱们的计算机啊。我一点儿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我明白了。”乔治慢慢地说,“这才是你最担心的。不过,你知道吗?这种事早就发生过。我小时候住在路易斯安那州,当地有个传教士走火入魔了。有一次他说,世界将于下周日毁灭,有好几百人相信了他——他们甚至连房子都卖了。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发生,但他们和你想的不一样,没有一个人歇斯底里。他们只是认为传教士把日子算错了,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他。我猜直到现在,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是这么想的。”
“喂,你也别忘了,这儿可不是路易斯安那。和这百十多个和尚待在一起的只有你和我。我很喜欢他们,一想到老萨姆毕生的心血都将化为乌有,我也很难过。但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想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了。”
“几周以前我就想走了。可咱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除非合同期结束,才会有飞机来接咱们。”
“那倒没错。”查克想了想说,“但咱们总可以搞点儿破坏吧?”
“破坏个屁啊?你就别再搅浑水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想啊,从现在起,就算计算机每天只运行二十个小时,再有四天,工作就结束了。而飞机要一周以后才能来,对吧?咱们只要在例行检查期间,找点儿零部件要求更换——能拖上一两天就行。当然了,咱们最终会帮他们完成工作,只是稍微磨磨时间。如果时间算得正好,等最后一个名字从寄存器里蹦出来,咱们已经下山赶到机场了。到那时,他们想找咱们也找不着了。”
“我不喜欢这个主意。”乔治回答,“入职以来,我就没干过这种事。再说,这么做会让他们起疑心的。算了,我还是听天由命,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吧。”
“我还是不喜欢这个主意。”七天以后,乔治依然这么说。这时,他和查克正骑着健壮的山地矮马走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你别以为我急着离开是因为害怕,我不过是为山上那些老和尚感到难过。还有,我是不想一直待在庙里,他们终究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咱们搞的鬼。不知道萨姆到时会怎么看咱们?”
“你可真好笑。”查克回答,“对他说‘再见’的时候,我就很清楚,他知道咱们就要离开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计算机正在平稳运行,任务马上就会结束,然后——哦,当然了,对他来说已经没有‘然后’了……”
乔治坐在马鞍上扭过头去,顺着山间小路向后方张望。现在他还能清晰地看到喇嘛寺的身影,若是再往前走,就永远也无法再见了。低矮的寺院棱角分明,山间夕照的余晖为它勾勒出一道黑糊糊的剪影——寺院各处的窗棂中均有灯光闪烁,远远望去仿佛大海中远洋航轮的舷窗。没错,那都是电灯,正与马克v型计算机共享同一条输电线路。但它们还能共享多久呢?乔治心想,和尚们得到结果之后,在暴怒和失望之余,会不会把计算机砸个粉碎?还是说,他们会静静地坐下来,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计算?
就在这一刻,山上会发生些什么,他心里知道得很清楚。那个高个儿喇嘛和他的助手一定会身披丝质袈裟,正襟危坐,监督着其他小和尚将记录纸从打印机上取下,装贴成厚厚的书卷。没有人多说话,马克v型计算机虽然每秒钟可以进行数千次运算,但它本身却静谧无声。寺院里只回荡着绵绵不绝的诵经声,还有打印机的墨针敲打在纸张上发出的沙沙声,听起来一如永不停歇的雨滴。已经三个月了,乔治心中暗道,这么长的时间,简直让人发疯啊。
“她在那儿!”查克大喊着指向下方的山谷,“瞧她多漂亮啊!”
确实够漂亮,乔治心想。那架饱经沧桑的老式dc3 [22] 正伏卧在机场跑道的尽头,远远望去仿佛一枚小巧的银色十字架。只要两个小时,她便能载着他们远离这不毛之地,奔向自由与文明的国度。小矮马在陡峭的山坡上步履维艰,乔治在马背上左摇右晃,心中却好似痛饮了一杯醇厚的利乔甜酒,美梦在脑海中滚动盘旋,让他深深沉醉。
高高的喜马拉雅山,夜色来得总是这么急,转眼间便笼罩了他们。幸运的是,到了这个地段,路况已经相当好了。他俩举起手中的火把,前方再无任何危险,唯独乍起的寒意令人稍感不适。头顶的天空清晰异常,熟悉的群星眨动着友善的目光。乔治终于放下心来,这么好的天气,驾驶员绝不会拒绝起飞。这本是他唯一担心的事,现在看来纯属多余。
他甚至开口唱起歌来,但很快就闭了嘴。四下群山巍峨,微光闪烁,峰峦若隐若现,好似头戴白色纱巾的幢幢鬼影,当头浇灭了他的一切兴致。这时,乔治看了一眼手表。
“再有一个小时就能到机场了。”他回头对身后的查克大声说,然后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知道计算机算完没有,按道理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查克没有回答,乔治在马鞍上摇摇晃晃地扭过身。他看到了查克的脸——那张毫无血色的椭圆形大脸正仰面望向天空。
“瞧啊。”查克低语道。乔治也抬起头,看向夜空(凡事终有尽时)。
穹苍之上,一片寂寥,群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