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玄幻奇幻 > 鱼馆幽话 > 第七话 连蝉

第七话 连蝉(1/2)

目录

惊蛰不久雨水充沛,此时春回大地,百花绽放,俗例定在二月十五,视为百花生日,便是花朝节,这一天,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市井百姓,家家户户均祭拜花神,焚香祝祷之余更举家至旷野游玩,挑食野菜,品尝时鲜。

尤其是闺中女儿携点心祭品去那城郊的花神庙烧香祈福,更剪了五色彩笺,取了红绳,把那彩笺结在花树之上,谓之赏红。

而午后花神庙后山的桃花林中更是佳丽云集,还有当地乡绅举办的扑蝶会,谁家的女儿所扑得的彩蝶最为绚丽,奖金自是丰厚。

平日并无多少机会可以见到这么多闺中女儿人前亮相,一个个衣香鬓影,莺声燕语,自然惹得知好色则慕少艾的男人们竞相围观。

众多文人墨客也会在这个时候倾巢而出,或吟诗作对,或挥洒丹青,极尽风雅之能事。汴京城中的花匠商贩则是看准了时机,四处的店面摊当无不摆放繁盛花卉,可谓万紫千红争奇斗妍,一时间偌大一个汴京城花如潮人如海,当真是热闹非凡。

明颜小心护着头,生怕人群挤掉了鬓上新买的彩花,拎着一篮子贡果香烛吃力地向前挤,好不容易从后门进了倾城鱼馆,却见鱼姬依旧坐在柜台前拨弄算盘。

“掌柜的,怎么你还在算账啊?”明颜有几分焦急,“我贡果香烛都

买回来了,你还没收拾停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得了门。”

鱼姬抬头笑笑,“也不急在这会儿,等下到了花神庙,我包你上得头炷香就是了。”说罢放下手里的账本算盘,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可以走了。”

“你就这么去啊?”明颜看着鱼姬没有任何饰物的发髻嘀咕道。

鱼姬恍然大悟,信步走到后院,随手折了支墙角光秃秃的梅枝,在酒缸里浸了浸,片刻间秃枝乍现梅朵,继而吐蕊,寥寥清香四溢,鱼姬垂首就着缸中的倒影将梅枝插在发髻,小心整理一番。

“明颜啊,等会儿的扑蝶大会可大意不得,若拔得头筹,奖金可有一百两呢。”鱼姬念叨道,一边使出换景之法,推开后院柴门探出头去看左右没人,“就趁现在,快过去。”

明颜闻言,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出门,转眼间已然立于花神庙中,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想来是赶来烧香的信众迫不及待地在催促庙祝开门。

鱼姬随后跟上,柴门在身后关闭,顿时消逝无形。

“嘿嘿,掌柜的,你平日老说不要随便用法力,今个儿倒是不客气啊。”明颜嬉笑道。

“先烧香的可以先选赏花地嘛……”鱼姬听得脚步声响,忙拉了明颜躲在一边,只见一个颤颤巍巍的老者从身边走过,到了庙门后轻轻拉开门后的大门闩,人退在门边,掏出一面铜锣使劲一敲。

只听“咣”的一声,那两扇沉重的庙门应声而开,外面的人群如潮水一般拥将进来!

鱼姬与明颜早有准备,自然跑在最前面,快步跨进花神庙的正殿,两三下点燃香烛,摆上贡果。等到后面的人拥进来,两人早祷告完毕,一人在神案前的大花篮里抓了只彩笺,快步奔向殿后。

殿后是一片桃花林,此时芳香吐蕊,开得好不繁密。

鱼姬与明颜觅了棵花枝甚是婀娜的桃树,将抽取的彩笺用红绳绑扎在花枝之上,然后取出篮里的布毯铺在树下。

两人席地而坐,稍歇片刻,周围也陆陆续续有赏花客至,不多时这片桃林已热闹非常,株株桃树桃花怒放,彩笺红绳迎风轻摆,更有各家佳丽云集,一时间莺莺燕燕,人面桃花,可谓是相得益彰。

自有不少男儿汉在花间游弋,若是觅得可心的女子,便厚着脸皮上前搭讪,若是姻缘际会,结下金玉良缘也非难事。

明颜一脸新奇,左顾右盼,却听脚步声响,两个人走到鱼姬、明颜面前,毫无征兆地坐了下来。这两人一人身材清瘦,一身白色宽袍,三十岁左右年纪,士生打扮;另一个身材魁梧高大,裹在灰布大麾下,看起来风尘仆仆,只是一直埋着头。

“你们……”明颜正要说话,忽然吸吸鼻子,眼光落在那个身材魁梧的人身上,片刻之间朝后挪了一步,神情甚是惊恐,“掌柜的…… 他……”

鱼姬也觉察到了异常,四下看看,只见原本繁茂的桃花居然顷刻之间开始萎缩,一阵风过,花瓣纷纷脱落!

那白衣士生微微一笑,向鱼姬拱手施礼,“一别数甲子,鱼姑娘丰姿绰约更胜当年了。”

鱼姬认得来人,微笑颔首还礼,“哪里哪里,柚兄才是风采不减当年。

年前见得令高足,言道柚兄已归隐世外,而今怎么来这万丈红尘厮混?”

“栩儿这孩子提过在这汴京城中见过鱼姬姑娘,更得姑娘相助,解决难题,我便寻思要来探望姑娘,叙叙旧。”那白衣士生言语轻松,似乎对于周围花朵凋散的异状视而不见。

“他是何栩的师父,潇湘上人?传说中的柚子成——”明颜吃了一惊,一时间口不择言,慌忙把后面那个“精”字停住,没有脱口而出。

潇湘上人呵呵一笑,上下打量明颜,转眼对鱼姬言道:“你这个小朋友心直口快,倒是可爱得很啊。” 鱼姬淡淡一笑,“可是你带的这个大朋友就不是那么可爱了……”

那魁梧男子闻言抬起头来看了看鱼姬,又很快埋下头去。明颜看得分明,那人居然有一双血红的眸子!

潇湘上人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等良辰美景,如此有些煞风景,只是别无他法。这位朋友搞成这样你我都有责任……” 鱼姬仔细看看那魁梧男子,心中疑惑,“不知上人所指为何?”

潇湘上人面露难色,“还记得那个回纥三王子药罗葛云乱吗?”

鱼姬面露惊诧之色,不可置信地望向那个始终低着头的魁梧男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唐开元二十三年。

玄宗在位,天下大治,四海升平,万国来朝。

药罗葛云乱,为回纥王承宗之幼子,因回纥归附大唐,更憧憬大唐文化,是以委派年方九岁的三王子云乱由使臣陪同留学长安,学习大唐礼教文化。

云乱寄居长安城安业坊外的驿馆,虽年纪尚幼,然聪慧伶俐,为玄宗特许,每日入太学学习。

云乱虽为垂髫顽童,也知求学不易,纵是玩心大起,也知自我约束,时四更则闻鸡起舞修习武艺,五更沐浴更衣挑灯入太学习文……兢兢业业,风雨无阻。

冬去春来,云乱在长安已寄居经年,对大唐的语言已然通晓,只是少有机会外出游历,困于驿馆后院与太学之中,每日两点一线,不时觉得枯燥乏味。

一日傍晚,云乱正在驿馆读书,突然闻得幽香阵阵,却是馆外薛苑的玉蕊花开,满树琼枝,花香馥郁。

云乱知那薛苑本是唐昌公主夫婿光禄卿薛锈的外邸,每逢阳春便举家来此休闲,那苑中繁茂的玉蕊花树正是当年公主下嫁之时亲手所种。

云乱本想继续读书,突然听得“啪”“啪”两声,似是有物破损,于是放下书本走到后院,只见墙头露出一截长竹竿,正在墙头乱戳,地上裂了几片青色琉璃瓦,却是适才被那长竹竿自墙头拂下。

云乱好奇心起,纵身飞跃,转眼间已经攀上墙头,只见墙外的薛苑中有一六岁左右的女童抓着一根长竹竿吃力地在墙角晃动,正用那长竹竿去够墙边花枝上的一只粉色纸鸢。

那女童双髻连环,髻顶各饰一枣子般大小的玉蝉,高腰襦裙金丝绣边,生得粉妆玉琢,只是两眼含泪,委屈非常,明明身单力薄,还在勉力抓住那硕长的竹竿施为。

远处的回廊上卧了一个七八岁的少年,正高跷二郎腿,一脸的幸灾乐祸,想来那纸鸢挂在树梢,这位少年必是始作俑者。

云乱见纸鸢近在手边,于是伸长手臂把纸鸢摘下,扬声道:“别再捅了,纸鸢在这里。” 那女童破涕为笑,伸开双手想接住纸鸢,正要道谢。

远处的少年勃然大怒,奔上前来喝道:“你这胡仔,休要多管闲事!”说罢自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头向云乱砸去!

云乱自幼习武,昔日在西域之时就时常随父王放鹰逐兔骑马游猎,最是擅长这石头打兔的手段,石块飞至,已被他劈手借了过去,想都没想就反掷回去。

只听哭声阵阵,那少年捂着破了的头边嚎边跑了开去,想来是去寻大人哭诉告状去了。

女童见少年吃了苦头,心情更是欢畅,拍手笑道:“好也,好也,这个坏蛋窦鼎总算走了。谢谢你啊。”

云乱看她活泼亲厚,也颇有好感,“下次他再敢欺负你,我还帮你揍他。” 女童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好啊。你叫什么名字?” 云乱拍拍胸口,“药罗葛云乱。”

女童眉头微皱,“哇……你的名字好长啊。”

“我是回纥人,姓药罗葛,你可以直接叫我云乱。”云乱微笑道。

女童指着自己道:“我叫薛连蝉,蝉儿的蝉。”

在云乱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连蝉,唐昌公主与驸马薛锈的独女。

不知为何薛府中人没有像以往一样立夏便回宫中,反而一直在这外邸盘桓。对云乱和连蝉而言,接下来的一年时间过得非常快乐。每日相约出游,长安城的各个角落都遍布两个孩童的足迹,两小无猜,相见甚欢。或许是因为连蝉的感染,身在异乡的云乱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个繁华锦绣的长安城。

直到第二年春天,薛苑的玉蕊花再次怒放的时候,薛苑中的嘈杂打破了阳春的静美。

云乱爬上墙头,却见连蝉一人坐在树下哭泣,远远望见回廊上兵士来回奔走,仆役四散,不时听到器皿碎裂之声。

云乱见连蝉哭得悲切,也顾不了许多,翻身自墙头跃下,来到连蝉身边,“你怎么了?”

连蝉抬头看看云乱,一时间泣不成声,“皇爷爷下诏将爹爹流放,那些人是来抄家的……” 两人都是孩童,哪里知道此时正身处一场太子地位之争?

是年武惠妃深得玄宗恩宠,一心想要废除太子李瑛,改立自己的儿子李瑁为太子。驸马薛锈之妹是太子李瑛的正妃,拥护太子李瑛,自然被武惠妃视作眼中钉,于是指使人诬陷太子与驸马等人图谋不轨,太子固然被诛,驸马薛锈也被流放。唐昌虽为帝女,却始终不得玄宗宠爱,百般告饶也无法免去驸马罪责,唯有奉诏携女回宫,从此与驸马再无相干……

连蝉年幼,自不知其中的凶险,只知从此不得再见父面,也不能再来这薛苑见云乱。两个孩童相拥大哭一场,却是势单力弱,别无他法。临行之时,连蝉摘下一枚髻上的玉蝉赠予云乱作为留念,依依惜别,更是泪化倾盆。

云乱心头茫然酸楚,目送连蝉随母出府,马车扬长而去,耳边似乎还听得到连蝉的呜咽声,回头看看原本显赫的薛府,朱漆大门上贴着两张大大的封条,上写开元二十五年四月。

云乱捏着连蝉留下的玉蝉,心头此起彼伏。回到驿馆再爬上墙头,只见薛苑一片死寂,唯有那棵玉蕊花树开得正艳……

云乱也知宫闱深深,只怕从此再也无缘得见连蝉,于是将玉蝉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每睹物思人,心头都酸楚难当。

然而时间依然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十数载,中途回纥部族多有变动征战,然云乱未得传召回国,唯有留守长安,继续深造。云乱此时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回纥小儿,已长成一名长身玉立的英武青年。

天宝三年,云乱兄长骨力裴罗联合葛逻禄部杀颉跌伊施可汗,自立为王,称骨咄禄毗伽阙可汗,南居突厥故地,建立了包括铁勒诸部的回纥汗国。

国之将立,急需治国良才,云乱与多名留学大唐的回纥士生被可汗召回,纷纷委以重任。

骨力裴罗见幼弟归来,既秉承回纥骁勇善战之血气,又蕴含大唐谦和大气之气度,对之更是委以重任,封之为左叶护。

次年,云乱奉命领兵与突厥白眉可汗阿史那鹘陇匐白眉特勒作战,不久势如破竹,攻破突厥,击杀白眉可汗,自此回纥汗国尽有突厥故地,东邻室韦,西抵阿尔泰山,南控大漠!

云乱取得白眉可汗首级,获得王兄封赏,不久受命为回纥使节,携带白眉可汗首级献与大唐,并押运大批贡品入长安。

经过数月的行程,长安城已屹立眼前,还是那般繁华似锦。

却是适逢花朝节,众多仕女出游,长安街头更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回纥马队自长安城南面的明德门入,延绵十里之长。长安城中虽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如此豪华的马队车队也非易见,尤其是回纥使节云乱所乘的雪色骆驼,当真是众人见所未见,是以宽道两边围观者众。

旧地重游,云乱心中此起彼伏,胯下的极品雪驼似乎也知主人心事,一路慢行。

大唐民风开化,更何况适逢佳节,长安城民素有狂欢娱乐的俗例。

云乱本就年少俊朗,此时身着锦袍,跨乘雪驼,施施然而来,早引得长安城中不少妙龄少女倾心爱慕,纷纷将手中的花枝抛向云乱,一时间漫天花雨,飘摇而下。

云乱素知长安民俗,坦然自若,偏偏胯下的雪驼少见世面,受惊之下发足狂奔,没头没脑地撞向右面的人群!

人群原本挨挤密集,哪里知道那身形庞大的雪驼会直冲过来,人人惊呼发喊,四下逃窜!云乱心知出了乱子,慌忙力挽缰绳,那雪驼吃痛,硬生生停住了脚步!然而人群受惊,如决堤之水一般没了分寸!人群鼓噪中只听得马嘶连连,一白马人立而起,马背上之人惊呼一声倒摔下去,如此这般就算不被马匹踩中,只怕也难逃四散奔走的人群踩踏!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出来,将坠马之人拦腰抱住,方才免去这等惨事!

云乱原本已经翻身掠出,见已有人抢先救援,于是转身一把抓住惊马的缰绳。他本就擅骑术,知道如何安抚受惊马匹,一拉一拽之间,白马虽嘶叫连连,却也不再狂跳,原地踏了两步就安静下来。

云乱暗自庆幸没有酿成大祸,稍稍舒了口气,转过身来,却见身后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大约与自己同年,青色锦衣,头戴乌冠,足踏官靴,看其衣着打扮应该是四品以上的武官。

而他怀中那人身形娇小,身着宽领胡服,面目姣好,惊魂未定,看似十六七岁的少年,任谁都看得出是个妙龄女郎。

大唐民风开化,时有女子着胡服男装游历市井街头,众人习以为常,只是那女郎身上的衣衫材料考究,料想也非寻常人家女儿。

那武官面露关切之色,言语温柔贴己,“表妹受惊了,有我在此,无人能伤你分毫。”

女郎不多时已回过神来,面对那武官的嘘寒问暖似乎颇为尴尬,挣脱那武官的怀抱,整了整衣冠,“我自无事,表哥不必担心。”

云乱手牵白马走上前去,“都怪在下一时疏忽,险些让姑娘遇险……”

女郎转过头来,正好和云乱四目相对,只一瞬间,两人心头都浮起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青年武官见云乱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表妹,颇为不悦,伸手将女郎拉到身后,“表妹,咱们出来大半天了,也该早些回去,免得娘亲惦念。”说罢劈手自云乱手中抢过缰绳,拉了白马和女郎扬长而去。

女郎与那青年武官一道离去,一路频频回首,眼神却带几分疑惑。

云乱呆立原地半晌,心头也是茫然一片,只觉得那女郎好生面熟。身后早有随从上来,悄声催促继续前行,云乱于是转身回到队列,翻身骑上雪驼,浩浩荡荡的队伍继续朝前开进。

到得安业坊的驿站,安排手下各自照看马匹货物,驿站中早有回纥驿丞迎上前来,诚惶诚恐。

此时云乱官拜左叶护,更是以回纥王弟的身份出使大唐,远非当日尚且稚嫩的小王子。而回纥的驿馆也因为国力强盛而加以扩建修葺,昔日被查封的薛苑被划入驿馆范围,后院的玉蕊花树仍在,葱郁茂盛花团锦簇,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云乱睹物思人,不免唏嘘,旁边的驿丞早将大唐天子宣见回纥使节的圣旨宣读,告知云乱明日午时天子将于大明宫紫宸殿接见使节,随后安排一干人等休息饮食。

晚宴之后,夜色渐沉,云乱遣开随从,踱步花树之下,花香馥郁,似乎深染心田。当年连蝉所赠的玉蝉一直贴身挂在颈项,早带上他的体温,时常把玩,更显得温润通透。

云乱仰望树冠,心中思量不知这些年她过得可还好……

正在心神恍惚之间,突然听得回廊尽头影壁外脚步细碎,转头看去,只见有人正伸手轻摇花窗,左右晃动之下将花窗取下,顿时洞口大开!随后一只竹篮被人放上那镂空花窗。

昔日云乱与连蝉就是摇下那花窗才可以偷跑出去游历,不料长久以来居然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通道,是以没有加以修缮,只是重新上过朱漆,反而更不容易让人发现。

这等夜色中翻墙而进的自然不是什么佳客,更何况此地已经安置了回纥使节和大量财帛贡品。

云乱冷笑一声,飘然掠到影壁旁边,只等来人一现身,就抓个正着。

不多时,一人翻过窗洞,动作颇为笨拙,身形更是矮小。那人攀住窗洞,小心落在地上,然后伸手自洞口取下那个竹篮。

云乱上前一步,伸手抓住那人肩膀,只听到惊呼一声,那人转过头来,神情慌乱,却是日间在长安街头看到的那个胡服女郎!

云乱背光而立,身材高大,那女郎更是惶恐,手一松,竹篮跌落在地,掉出几张彩笺。

院外侍卫早听到响动,个个腰刀出鞘冲将进来!

云乱不动声色转身挡住那女郎,回手将侍卫们遣开,女郎方才稍稍镇定。

“姑娘深夜潜入我驿馆,不知为何?”云乱日间间接造成女郎遇险,本有歉意,这般近距离接触,越发觉得女郎似曾相识。

那女郎借着廊下灯火,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回纥使臣,忙侧身道了个万福,开口言道:“只因今日适逢花朝,这苑中玉蕊花树尚无惜花之人相护,故而冒昧携花笺而来……”

云乱听她言语温文尔雅,心中不由一动,“护花应节本是好事,为何姑娘不自正门而入,平白添了误会?”

那女郎柔声言道:“原本今日也曾来过,只是驿丞言道此地要招待使节大人,不肯放行,所以才会出此下策。”

“原来如此。”云乱微微颔首,只是心中尚有疑问,“这长安城中花树甚多,姑娘为何偏偏对这棵玉蕊花如此眷顾?”

那女郎沉默片刻,方才柔声说道:“这里本是我家故居,那玉蕊花树乃家母亲手所种。自前年家母仙游之后,每逢花朝,我都会来此看顾凭吊……”

女郎言语虽轻,在云乱听来却犹如初春惊雷,心神激荡之下早忘了礼节大防,伸手握住女郎纤纤素手,颤声问道:“你……可是连蝉吗?”

那女郎先是被云乱的举动吓到,本要挣扎,突然听到云乱呼叫自己名字,心头一颤,抬头仔细打量云乱面容,只觉眉梢眼角像极了幼时玩伴,可是分别十余载,一朝重逢,总有几分虚幻之感,“云乱?”

云乱惊喜交加,连连点头,伸手探入颈项,取出玉蝉,只见昏黄灯光之下玉蝉光洁剔透,熠熠生辉!

两人阔别多年,虽同在一城,却为宫墙所阻,一直无缘相见,而今重逢,都长大成人,亦非昔日小儿,说及别后之情,其中的感慨唏嘘,恍如隔世。

原来当年连蝉随母回宫,因驸马薛锈之事,唐昌与玄宗父女终有隔阂。何况玄宗子女甚多,对这个女儿素无恩宠,安排唐昌母女回唐昌未嫁时住处定居后就将这对苦命母女忘在脑后,虽有人伺候衣食起居,却少有

人问,除了唐昌同母胞妹常山公主不时前来探访之外,基本上已被人遗忘在深宫禁苑之中……

唐昌命运坎坷,这般深陷深宫,更是抑郁成疾,于天宝三年病逝,临终前将连蝉托付与常山公主。

唐昌早薨,玄宗方才想起这个女儿,颇为自责,于是应常山公主所求,让常山将连蝉带出大明宫,于宫外的常山驸马窦绎府中抚养照看。

云乱白日在长安街头所见的青年武官就是常山公主之子窦鼎,前年驸马窦绎病故,窦鼎便子承父职,官拜卫尉卿,执掌皇城军卫。

连蝉依常山公主而居,方才结束宫帏樊笼一般的生活,有机会时常出府游玩。初时也曾回过这薛苑,可惜云乱奉诏回归回纥,而薛苑也被拨为扩建回纥驿馆所用,种种情状都已是物是人非……

昔日两人青梅竹马相交,也只知姓名,不明身份,长大成人之后更是音容变化很大,所以云乱入城之时,连蝉并不知道那骑着雪驼的回纥使节就是时常挂念的云乱。

此番重逢对两人而言,无疑是上天赐予的一段良缘。

两人一同将花笺系在玉蕊花树枝头,携手花下,互诉离愁,两情缱绻。

直到月上中梢,云乱方送连蝉回常山公主府,一路共乘一骑。

骏马缓步慢行,云乱心中却只愿路途更远一点,可与佳人多聚片刻。

到了常山公主府外,云乱飞身下马,将连蝉抱下马背,府外早有公主府家奴上前掌灯引路。府门洞开,卫尉卿窦鼎立于门口,见连蝉归来本欣喜若狂,又见云乱与连蝉神态亲昵,心中不悦,忌讳云乱回纥使节的身份也不好当面发作,一张脸拉得老长,黑如锅底。

云乱见得窦鼎神情,如何不知他心系连蝉,然今夜与连蝉重会,已知彼此心意,也不做他想。思虑窦鼎到底是连蝉兄长,于是和颜悦色报以微笑。

窦鼎心中气恼,只当这回纥人以此示威,更是不悦,哪里还顾得上堂堂大唐卫尉卿的风度,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催促连蝉回府。

连蝉虽依依不舍,也不愿在旁人面前表露,回头对云乱莞尔一笑,便缓步走入府内。

云乱立于街头,目视府门缓缓关闭,方才转身上马,一路策马赶回驿

馆歇息。虽然明日还要入宫拜会大唐天子,但今宵得会佳人,心潮起伏,哪里还睡得着?启窗外望,但见月色之中苑内那棵玉蕊花树皎洁如玉,思前想后,觉着冥冥之中就是这花树为媒,引出他与连蝉的十余载情缘,心怀谢意,于是翻身起来,唤驿丞取来丝绢彩帛将花树妥善相护,唯恐夜来风疾,折损了娇嫩花枝。

次日午时云乱奉诏入宫,朝拜大唐天子,献上若干财帛马匹和装盛于檀木盒中已经硝制的白眉可汗头颅。

玄宗龙颜大悦,加封回纥汗王骨力裴罗为怀仁可汗,赏赐金银财帛,于含元殿中大宴群臣,云乱为首的回纥使节各有封赏。

云乱幼年之时初到长安,便得玄宗青睐,时隔十余载,曾经的伶俐孩童已成了一方使节,气度非凡,更得玄宗喜爱,留于大明宫中数日,陪伴君王观看乐舞对弈,或是一同驰骋校场马球为娱。

云乱虽挂念连蝉,但也欣然陪伴玄宗,时有谈论唐回两地风土人情,尽力促成两地友好联系,这也是使节分内之事。

时过半月,适逢玄宗册封贵妃杨玉环,宫闱大庆,有无双美人相伴,每日莺歌燕舞,渐渐疏于朝政,对云乱的传召也不再那么频密。出得宫闱,云乱遣副使回国,将大唐天子的诰封赏赐押运回国,自己则暂留长安,一面等候大唐天子的传召,一面也多出时间陪伴连蝉。

虽然每日去常山公主府外接送连蝉惹得窦鼎异常不快,但热恋中的情人眼里通常只看得到彼此,而没有其他。

结伴出行,或信马由缰游历近郊山水,或双双流连西市的胡姬酒肆,在胡旋乐舞中消磨时光……

这般朝夕相对,两情缱绻,不觉已半年有余,两人情意更深,订下终身之约,然连蝉之母丧需守孝三年,终身之盟唯有等到来年开春守孝期满才可谐。

云乱与连蝉约定守孝期满便以回纥王弟的身份向大唐天子请求和亲,既可鸳盟得谐,也可促成唐回两地友好佳话一段。于是云乱修书一封,将详情细数,招来驿丞,派人快马加鞭送返回纥。

怀仁可汗得知王弟与大唐宗室出女相恋,自是有意玉成,昔日大唐与

吐蕃、突厥都有和亲先例,回纥汗国立国尚浅,倘若成就此等佳话便是开唐回联姻先河,于大唐回纥都是百利而无一害。于是怀仁可汗下诏按唐例婚俗备上大批礼金财帛,交由专人押运前往长安。此时已到秋冬交替,沿路风沙颇大,比寻常季节入唐要多花许多时日,不过纵然如此,也可赶得上来年初春。

云乱身处长安城中,每日与连蝉相对,只怕时间过得太快,最恨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之时又要送连蝉回常山公主府邸。然而每日皆有驿马带来消息,告知婚使行程近况,日夜企盼之时,却又嫌时间过得太慢。这般患得患失却是情人们心中最真实的写照。

另一方面,窦鼎对连蝉也早有爱慕,昔日常山公主应唐昌之托将连蝉带回府中照顾之时本就有表亲联姻之意,窦鼎也把这美貌的表妹当做未来妻子的最佳人选,平日里嘘寒问暖自是不说,而今凭空跑出来云乱这号人物,心头自然不舒服。云乱身为异邦使节,窦鼎终不能对他如何,对连蝉呼喝制止又怕伤了感情,这般左右为难,在云乱与连蝉携手游历,笑逐颜开之时,他却酸楚难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来,唯有求助于母亲常山公主。

常山公主如何不知儿子的心意,何况对连蝉非常喜爱,于是在儿子面前将此事应承下来,苦思良久,心中早有计较。

常山公主驸马亡于秋末,于城郊大慈恩寺中列有牌位,早晚有僧人诵经供奉,每逢驸马祭日,常山都会携子女前往拜祭,盘桓寺中半月。以往常山都未强求连蝉同行,这次却以病痛孤寂为由要连蝉陪伴遣怀。

连蝉素来对姨母甚是尊重,不好拒绝,欣然同往。因随行大多是常山公主府中女眷,云乱虽知连蝉要离开几日,也不好跟去,唯有暂别连蝉,强忍相思。

常山公主一行人在大慈恩寺一住就是大半月,若是往年早已回府,偏偏这一年眼看冬至将近,依然没有离去之意。

连蝉心中思念云乱,却无法抽身,只得每日里陪伴常山公主赏花读经对弈。窦鼎虽有公职在身,也时常抽时间来大慈恩寺小聚,对连蝉献足了殷勤。

冬至乃是祭天祭祖之日,每年玄宗都会依例去近郊祭天,一路凤辇华盖相应,侍卫官宦妃嫔宫娥簇拥,队伍延绵数十里。云乱得蒙圣宠,也在官员之列,旁证大唐天威浩荡。

祭天完毕,果然天降瑞雪,吉祥之兆。

玄宗每年冬至祭天后都会寻近郊名胜游览一番,此番更得贵妃杨玉环提议,摆驾大慈恩寺。

其实圣驾莅临大慈恩寺并非意外,常山公主常在宫中行走,自然知道玄宗最为宠幸贵妃杨玉环,事先奉上奇珍异宝,婉言相求。贵妃也是个伶俐人儿,何况现在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她提议要去大慈恩寺,玄宗自然言听计从。

一行人到了大慈恩寺,寺内的僧人纷纷前往迎接,常山对于玄宗到来一点也不意外,携窦鼎、连蝉一同前去接驾。

玄宗见常山公主也在,心想多日未见,正好闲话家常,于是吩咐众臣在寺外等候,只携了妃嫔皇子皇孙入内。云乱虽想见连蝉,也只好在外等候,不敢唐突天威。

皇族宗亲跟随玄宗入大殿礼佛,再登大雁塔游览远眺,而后被迎至花厅奉茶。

常山有意在玄宗面前提点窦鼎,提议由窦鼎在厅外做剑器之舞为娱,玄宗见外孙生得英武挺拔,心中欢喜,欣然应允。

贵妃与常山交换了一下眼色,心照不宣,提到有舞无乐,总觉有些遗憾。于是常山上前力荐连蝉,以琵琶伴奏。

玄宗擅长音律,众多乐器中最爱琵琶羯鼓,此时身处佛门清幽地,羯鼓奏来颇煞风景,于是吩咐左近取来平日所用的紫檀琵琶。

连蝉颇为惶恐,手抱琵琶叩拜玄宗,移步厅外,拂弦三声,只觉手中琵琶音色绝佳,果然是难寻的极品。随后弦乐叮咚,或急或慢,万种变化皆在那双纤纤素手。

闻得琵琶声,窦鼎拔剑起舞,漫天飞雪之中往来翩飞,连绵不断,如长虹游龙,首尾相继,又如行云流水…… 圣前献技,窦鼎自然是铆足了精神,姿势优美雄健。

随着连蝉琵琶声由急渐缓,窦鼎收剑于身后,结束了这场精彩至极的剑舞。

一曲终了,连蝉起身与窦鼎一起叩拜圣鉴,飘摇细雪中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温婉秀丽,恍若一对璧人。

玄宗龙颜大悦,对连蝉更是赞赏,一问才知是已故唐昌公主之女,思及亡女,心中更是怜惜,见连蝉年已十七还是闺中装扮,就寻思要为她觅一好夫婿作为补偿。

一边贵妃见得这个契机,哪里会放过,娇声言道:“皇上不见这眼前就是一段金玉良缘,却还到哪里找去?”

皇族众人都觉连蝉与窦鼎甚是相配,又见贵妃开口做媒,焉有反对之理,纷纷赞好。

玄宗也觉两人般配,都是自家血脉,亲上加亲更是美事一桩,未等连蝉开口已传旨赐婚,只待连蝉守孝期满就大肆操办此事。

连蝉立在当地,有苦难言,想要反对,但天威难犯,如何说得一个“不”字?垂首而立,点点珠泪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常山公主与窦鼎心愿得偿,自然欢喜,拉了连蝉叩谢皇恩,全然没看到连蝉低垂的脸上尽是悲切之情。

众人各自回宫,常山公主也打道回府,云乱于寺庙外匆匆见得连蝉跟随常山公主登上马车,只觉得连蝉脸色惨白,素如缟灰,心头更是不安,却不明就里。而官员队伍业已起步,跟随圣驾回宫,唯有亦步亦趋……

自此之后,云乱再没见过连蝉,每次去常山公主府邸拜会,都被家奴以抱恙搪塞,偶尔见得窦鼎,窦鼎一副踌躇满志之态,言语之间处处透着优越之感。

不久便是年关,怀仁可汗派遣的求亲使节也已经到了长安。

云乱着人安置随队而来的彩礼,更向大唐天子求见。

玄宗宠幸贵妃,疏于朝政,见得回纥使臣的拜帖,恍然想起许久没见过回纥王弟云乱,于是欣然在宫中梨园接见。

云乱偕同求亲使节到得梨园,只见玄宗皇帝正与贵妃歌舞为乐,上前行过君臣之礼,得圣上赐坐。

求亲使节伶牙俐齿,先行歌颂称赞大唐天子的不凡气度,继而委婉提出求娶宗室出女薛连蝉为回纥王弟之妻。

玄宗早忘了已将连蝉赐婚窦鼎之事,对唐回联姻之事也颇有兴趣,正要开口应允,贵妃一旁附耳过去轻声说道:“莫非皇上忘了已把连蝉赐婚常山公主爱子窦鼎了吗?” 声音虽轻,却提醒了玄宗。

玄宗思索良久,面有难色,“唐回联姻固然有助于邦交,只可惜连蝉已经赐婚常山公主府窦鼎。我大唐宗室之中尚有许多品貌端庄的女儿,都可为回纥王弟的良配。” 云乱闻得此言,只觉得世界纷纷繁繁,喧闹一片,半晌回不过神来。

求亲使节见云乱神情颓然,知道此事不成,忙婉言谢绝玄宗,高声歌颂大唐天恩,和亲之事就此作罢。

云乱心头浑浑噩噩,与求亲使节一起拜别玄宗出了大明宫。求亲使节赶回驿馆修书将求亲被拒的情形告知怀仁可汗,而云乱则漫无目的地在长安街头游走,不知不觉来到长安西市。

街边酒肆依旧热闹非凡,美貌多情的胡姬在酒肆中跳着欢快的胡旋舞,随着羯鼓胡笛的伴奏,旋动着婀娜的身躯,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物是人非,昔日与连蝉在此饮酒赋诗,旖旎情事历历在目,可惜大唐天子的一道诏书却硬生生将连蝉变成了别人的未婚妻。此时此刻,如梦初醒,种种甜蜜俱已成空!

云乱走进酒肆,早有殷勤的胡姬上前侍候,三杯三勒浆下肚,眼前早迷蒙在水汽之中……

恍恍惚惚之间听得一阵琵琶急奏,犹如春雷乍响,又如飞瀑惊泉,突然甩出一声长长的空鸣之声,原本喧闹的酒肆突然间静了下来。

云乱无意识地抬起头来,只见酒肆东面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手抱琵琶的妙龄女子,旁边半卧着一个白衣士生,手里捏着一双筷子,轻轻叩击酒盏边缘,与那女子的琵琶声相应和。

那女子见云乱看向这边,也微微颔首报以一笑,手中琵琶轻拂,起了一个调子,却是坊间传唱甚广的《长相思》。

《长相思》出自乐府篇章,调子均一,所配的词却不一,坊间歌女传唱更是各有千秋。

只见那女子轻启朱唇,曼声唱道:

长相思,在长安。

烛尽漏残阑干冷,玉宇琼楼难成眠。昔日垂髫墙头现,琼蕊枝头弄纸鸢。青梅竹马花尤妍,岂料朔风扫旧园。十载秋心托一物,广寒深宫锁婵娟。漠北铁马逐云乱,玉郎封侯踏雪还。

……

女郎声音十分婉约,上阕唱罢,又连一阵清音伴奏,琵琶声声含情,旖旎到了极致。

云乱细细品味歌词,觉得似乎在有意无意叙述自己与连蝉昔日之事,不觉心念一动,转眼望向那个女子,心中百感交集。

那女子见云乱神情凄苦,微微摇了摇头,琵琶调子已然到了下阕,接着唱道:

明德门开十里烟,绮罗袖舞万花钿。樊笼偶走金丝雀,故篱彩笺惜连蝉。心曲且付青眼渡,情丝暂借笑颦传。

只道鸳盟相谐好,

谁料错配缘,泪染鸦巢遍。

泣问有心人,忍教对蝉一半迁?

歌声由欢畅转为幽怨,云乱听到“樊笼偶走金丝雀,故篱彩笺惜连蝉”一句,心头蓦然一惊,手中杯盏“吧嗒”一声掉落在地,心头似乎有个声音在不断重复连蝉的名字!

那女子一曲终了,手中琵琶已停,清音仍在反复吟唱:“泣问有心人,忍教对蝉一半迁?” 云乱心中豁然清醒,起身将一锭纹银扔在酒案,人早已狂奔而去…… 那女子目送云乱的身影渐渐消逝在暮色渐浓的街角,轻轻放下琵琶,自酒案上掂起酒盏轻抿一口,转头对那白衣士生施施然言道:“他会带那姑娘走,柚兄你输了。”

白衣士生脸上依旧带着笑容,颇有自信,“未必,未必。还未看到结局,鱼姬姑娘此言未免说得太满。”

那名叫鱼姬的女子也不强辩,只是抬手整了整额角的秀发,“那便拭目以待吧,希望柚兄输了可不要食言。”

白衣士生长叹一声,坐起身来正色道:“那是自然,我潇湘柚子岂是食言而肥之辈?”

酒肆中依旧是莺歌燕舞,喧闹非凡,没人察觉那女子和士生已然消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长安虽大,自西市到北城的常山公主府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云乱一路飞奔而去,只觉得天色越来越黑,到得公主府门前,只见大门紧闭,门前两个朱纱灯笼在檐下随风而摆,远远传来更夫悠长的呼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随后梆子咣咣咣响了三声,居然是在报三更的时辰!

云乱心中微惊,适才出酒肆才过午时,一路奔来并未停留,从午时到子时,中间相隔六个时辰,居然一晃而过!事有蹊跷,但对云乱而言,当下最重要的却是连蝉。

眼见公主府外四个守门的卫士都靠在门廊边的柱上,虽依旧站立警戒,但不时头脑微点,半睡半醒,颇为疲惫。

云乱转身闪进公主府旁边的暗巷,双足一点,已跃入府内,落在花园墙角。

夜闯公主府,本就有违礼法,若是失手被擒,自然逃不了图谋不轨之罪。但云乱此刻心中只有连蝉,便是再凶险,也是非去不可。

常山公主府庭苑繁多,更夹杂许多花园水廊,云乱对府中地形不熟,

一时间也不知道连蝉闺房在府中何处。

府中自有侍卫家奴挑灯巡视,云乱小心避过巡逻的侍卫,踮起脚尖,快速穿堂过府,直奔后苑。

刚转过一个花厅,又见一队侍卫过来,于是将身一纵,攀在回廊的梁下,看着众侍卫家奴挑灯自廊下走过,一个个精神困顿,不过是按例走走形式而已。

此时突然风起,继而大雨哗哗而下,众侍卫见风雨大作,纷纷退避,皆道这等风雨之夜,不太可能有人潜入,不多时都走了个干净,想必是湿了衣衫各自回房更换,

云乱轻轻落在地上,周围早已无人,只有雨声淅沥。如此这般更方便行事,云乱快步前行,转过几个回廊,只见一个小苑近在眼前,苑中细竹婆娑,在风雨中沙沙作响。

云乱心中浮起一分奇妙的感觉,快步走了过去,身上衣衫早已在风雨中淋得精湿也顾不了许多。

转过影壁,只见花木掩映中一段开敞的围栏,栏边的珠帘纱幔都未落下,房中未尝掌灯,一片幽暗中一个单薄的人影靠在围栏边的矮榻上,垂首静坐。天际交织的雪亮雨丝映出那人的脸庞,不是连蝉是谁?

自从上次在大慈恩寺外匆匆一瞥,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连蝉已清减了许多,默默静坐在栏边,脸上尽是悲切之色。这等寒冬夜雨,便是裹着被褥也觉寒冷,更何况这般门户大开,衣衫单薄地静坐深宵?

云乱心中怜惜,慢慢穿过花木遮蔽,走到围栏边,雨水掉在云乱身上,溅起更为细小的水花,染湿了连蝉苍白憔悴的容颜。

连蝉缓缓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的云乱,隔着一道密集的雨帘,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

两人近在咫尺,目光交汇,一时间百感交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你吗?”连蝉幽幽问道,脸上已湿成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云乱看着连蝉的眼睛,柔声说道:“我是来带你走的。”说着缓缓伸出手去。

连蝉喜极而泣,伸手抓住云乱的手掌,继而被云乱拉进那早已被淋得湿透,却依旧滚烫的怀抱!

两人隔着一道围栏紧紧拥抱,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彼此。原本急骤的雨丝不知不觉也变得温柔起来,淅淅沥沥,在他们没有觉察的情况下已经停止……

苑中寂静,只有偶尔枝叶上积聚的雨水掉落在花丛中发出简短的吧嗒声。

云乱与连蝉相拥于幽暗之中,身后的影壁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男一女,却是白日酒肆中唱曲的鱼姬和名为潇湘柚子的白衣士生。

鱼姬面露宽慰之色,转脸看看身边的潇湘柚子,悄声说道:“他二人情深意重,不久定会双双离去,回归回纥,柚兄是否愿赌服输?”

潇湘柚子叹了口气,“我等自然是希望他们鸳盟得谐,只可惜这老天未必会天从人愿。”

鱼姬闻言,左手微微掐算一番,眉头微皱,却不再言语,耳边听得远处云乱低声说道:“今日入宫向圣上求亲,才知道已将你赐婚窦鼎,事到如今我只好冒昧前来,若你应允,我们立即连夜出城,回归回纥,从此不再分离。”

连蝉听得此言,心中欢喜,正要开口应允,突然身体微颤,愁眉深锁,半晌轻声言道:“我……不可以跟你走……”话语未毕,已然哽咽。

云乱心中茫然,连连追问为何不可,却听连蝉言道:“圣上赐婚诏书已下,你若带我离开,则是抗旨欺君……”

云乱心头血往上涌,双手抓住连蝉肩膀,“我不在乎!只要我们离开长安,他们也不能拿我们怎样。”

连蝉嘴角浮起一丝悲戚的笑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圣上找不到我们,难道堂堂回纥部族也要和我们一起东躲西藏吗?” 言语虽轻,却如倾盆大雨,一下子将心神激荡的云乱浇醒!

诚然,忤逆圣旨已是大不敬,更何况是拐带宗室出女。若是携连蝉私逃,必定触怒龙颜,发兵追讨回纥。

回纥汗国虽已立国,仍是大唐属国,立国之初东征西讨战乱厮杀,才有如今的安定,岂能因为他一个云乱引发大唐和回纥的战争?云乱心头此起彼伏,原本紧握连蝉肩头的手一点一点缓缓松开……

“不错……的确不可因我二人之事引发两国战事……”云乱黯然言道,“不如……不如我再进宫面圣,请求圣上将你改赐于我……”

连蝉早已止不住泪水,颤声道:“倘若可以,今日你求亲之时早就应允,须知君无戏言……何况……”

“何况什么?”云乱嘶声追问道。

连蝉的脸色更是惨白,“何况赐婚之事是姨母与贵妃娘娘一手促成,就算你开了口去求圣上,她们也不会让我们如愿……”

云乱神情凄苦,瑟声说道:“难道……真的让你嫁给那个窦鼎不成……” 连蝉无言以对,泪水缓缓而下,滴落在云乱手背上,带起一阵刺痛。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