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天盲山·顺藤摸瓜(2/2)
马蹄声。
此时月朗星稀,他转过身来四下环顾,只见旁边的林中影影绰绰,似有动静,于是手按腰间长刀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林间枝叶作响,不多时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握着缰绳,后面还有两匹健马。淡淡的月光照在那人的脸上,三十七八年纪,长相颇为俊朗,只是满面风尘,眼下泛青,眉锁愁云,似乎心神俱疲,而双目炯炯,却自有一番气度。腰间悬有两把短刀,刀柄乌黑发亮,却是燕头形状。
“回燕刀燕北辰?”龙涯心中已然确定了几分,目光落在来人所牵的两匹马上:“一个人骑不了两匹马。”
“因为有一匹是给你准备的。”来人答得轻描淡写。
“能请到回燕刀给我备马,礼部尚书周大人想必是出了个相当不错的价位。”龙涯微微一笑:“只是不知道会做到这么干净利落的地步。” 燕北辰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飘香院中闲杂人等太多,时隔两天,想要一一料理干净也不现实。花钱请我的人能爬到那个位置上,也不会在天子脚下做那等欲盖弥彰的事。何况太扎手的点子,鄙人也会权衡一二,龙捕头不必过滤。”
龙涯开口一笑:“言下之意,也就是说我只是嗅出猎物的犬只,而你便是那把猎叉了。”
“你这么说,倒也算贴切。”燕北辰松开一根缰绳,伸手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自然慢吞吞地朝龙涯走了过去。
龙涯伸手挽住缰绳,目光仍在燕北辰身上:“据我所知,回燕刀只接斩人头颅的快单,这一刻出刀,下一刻收钱,怎会忽然间接下这等麻烦买卖。须知千里追凶也不见得可以完成任务,岂不是坏了你一贯的规矩。”
燕北辰神色冷然:“然则,龙捕头是想要一个理由,才会让我同往了。” 龙涯抄手笑道:“没错,我很是好奇。”
燕北辰的目光落在远远江面的那几星船火上:“因为我女儿。” 龙涯眉间微动:“据我所知,你声名一向不太好,更孤家寡人一
个,何来的女儿?”
“声名?”燕北辰嗤笑一声:“也无怪,世事本就如此。昔日年少轻狂,少不得欠下些风流孽债,名声狼藉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你真有个女儿?”龙涯见他这般神情也不似作假。
燕北辰默然,半晌才沉声说道:“千真万确。夜来之母乃是当年汴京城中最当红的占腊国歌姬,因肤色微黑发亮,双眼幽碧,又相貌美艳,能歌善舞,故有黑珍珠之称。我费尽心思终获她垂青,却因为当年年少风流用情不专,而激得她一怒之下下嫁商贾为妾,从此再不相见,我也是两年前才得知她早珠胎暗结……”
龙涯笑笑:“我没兴趣听你的风流韵事,就算是真的,你也可以打道回府了,据我所知,应该不在船上。”
“我女儿夜来自是不在那船上。但拐走夜来的就是那群人。”燕北辰看着星点船火,目光森然:“两年前夜来意外得知自己身世,便揣着当年我送与她母亲的定情信物飞燕镖出走寻我,接着便失了音讯。黑珍珠百般无奈方才修书与我,道破此情。我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儿,于是四下打探才发现就在夜来失踪同时,应天府方圆百里一共走失了三十几名年轻女子,最大的二十六岁,最小的……便是当时只有十一岁的夜来。而在同一时间,应天府也出现过有人服食紫色五石散致死之事,起初我还未将两件事联系起来,直到这两年我行走江湖四处打探,才知每年这个时候,宋境之内总会有紫色五石散流入,而同时也有年少女子失踪,少则二三十人,多的就好似这一遭一般,五十余人之多。是以我相信,跟着这一干人等,一定可以寻回我女儿夜来。”
龙涯眉头微皱看着眼前这个传说中浪荡不羁的男人,而后翻身上马,沉声道:“走吧。”燕北辰一言不发,翻身上马。两骑沿江岸紧随那江中的大船而去。就这般一路跟随,日夜兼程,待到装载绣女的大船至扬州埠头,已然是七日之后。出海航行非内陆江河行舟可比,所需物资更是不可或缺,木大娘一行人于此处停泊了两天,外出采办了不少货物,却多是些布匹、瓷器之类的物事,更有罐装的火油若干坛,待到货物运上船去,船身吃水线又上移了两尺有余。
龙涯与燕北辰见得此等情形,也不由得暗自称奇,心想倘若航程颇长,理应多备些粮食饮水,断无一味采办与航海无关的物事的道理,然而一旦船只出海,便不可再在陆上跟踪下去,然而再冒冒然上得船去,两个人目标太大,也怕打草惊蛇。于是也就近雇用一条渔船,远远地尾随在三里之外。船只一路南下,也算风平浪静,直到五日之后的傍晚,大船的航向忽然转向内陆,在一片暮色之中徐徐靠岸。龙涯与燕北辰的小船自是不敢靠得太近,只得远远地泊在岸边的礁石之后,而后双双离船登岸,隐在岸边的茂密树丛中静观其变。
此处乃是一片被丛林山崖围合的海滩,密林中蜿蜒出一条道来,也不知通向何处。只见那木大娘走上船头,就着船上的灯笼点燃一只细棍,遥指苍穹,便听得一声尖利的呼啸声,一点明亮的火星拖着一道亮痕直冲天际,而后“啪”的一声分散开来,但见火树银花,在暮色渐沉的天空中甚是醒目!
“穿云箭。”龙涯低声道:“想必是在找帮手了。”
燕北辰点点头,继续观望。不多时,果然见那道上来了二十余辆驴车,驾车的都是黑衣蒙面的汉子,驴车旁还有不少同等打扮,手执兵刃之人,前前后后竟然有四五十人之多。所有人都是不言不语,只是将驴车赶至海滩之上,井然有序。这厢船头也放下了闸板,不多时,连同鱼姬明颜在内的五十余名绣女在木大娘一行人的威逼之下下了船,一个个神情惊恐无措。
龙涯心想幸好真的绣女都不在此间,否则真有什么异动,动起手来,也不至于投鼠忌器。抬眼见鱼姬也在打量那些黑衣蒙面人,也不知她心中有何打算。
鱼姬拉了明颜隐在绣女中间,被拿刀的黑衣人围在一边,一面假作惊恐嘤嘤悲泣,一面偷眼观察周围,只见其余的黑衣人在船与海滩间来回奔走,将船舱之中一箱箱货物运上岸去,装载驴车之上,一车装满,自有一人驾车自原路而去,这般往复几次,自然将货物全部运走,海滩上还剩十辆驴车。
黑衣人一阵喝斥,将绣女们纷纷赶上驴车。鱼姬明颜自是假意顺从,那木大娘仔细清点过人数,也就自己上了一辆驴车,扬声呼喊上路,那些黑衣人只是护住驴车,步行相随,一行人浩浩荡荡而去,这片海滩又安静了下来。
一路上道路崎岖,驴车颠簸,夜色昏暗,全靠灯笼火把照明。
鱼姬偷偷揭开窗帘,只见车外随行的黑衣蒙面人一个个不言不语,火光摇曳过处,照见后面那辆驴车驾位上的木大娘。
木大娘此刻却是神情木然,原本已然甚是愁苦的眉眼犹如风干的苦瓜一般,鬓角几丝凌乱的发丝在驴车的摇晃中显得几分惨淡。忽然间,木大娘面露痛楚之色,手脚颤乱地在自己怀中摸索。翻出一个纸包便面露欣喜之色,拆开却是一小包紫色的粉末。她眼中尽是急不可耐的企盼,一仰头,将粉末抖入口中,片刻之间,满脸的痛楚已然烟消云散,人却如乏力一般缓缓靠在旁边驾车的那个黑衣蒙面人肩上,只见眼神迷乱,满脸红潮,大大小小的汗珠密布,甚至汇成细流顺着脸庞蜿蜒,湿了云鬓,滴落在脖颈之处。
那驾车的黑衣人身躯发颤,想来甚是惊恐,却不敢动弹,只是勉力继续驾驭驴车。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木大娘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睁大了眼睛,缓缓地舒了口气,正要坐直身子,却见自己靠着的那个黑衣人神情慌乱,蓦然恶向胆边生,伸手摘下头上的长钗,用力地扎向那黑衣人的咽喉!
事出突然,那黑衣人自是不防备,还未呼叫出声,便已然穿喉毙命!
此变一生,众人皆是愕然,不过很快,一旁早有另一个黑衣人将尸身拖下驴车扔在路边,而后捡起赶驴的长杆,坐在了刚才毙命的黑衣人的位置上,继续驾驭驴车。而其他人也权当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继续赶路。木大娘在袖子上搽搽带血的钗子,而后将钗子插回发髻之上,顺手拢龙耳际的发丝,神情又恢复了先前的漠然。
鱼姬神色凝重,缓缓放下帘子,对明颜说道:“看来咱们要去的地方,远比设想的更为凶险。” 明颜微微动容:“何以见得?只不过是死了一个恶人跟班而已。” 鱼姬摇头道:“你不见那些黑衣人对那木大娘心有畏惧,噤若寒蝉。区区一个弱女子,何来如此的震慑力?说穿了,他们也是畏惧木大娘背后的东西。” 明颜接口道:“不如掌柜的掐指一算,便可知一二。”
“适才上车之时我便已经算过,可是……一无所得。”鱼姬叹了口气:“看来这里离异域很近了。”
“异域?”明颜奇道:“咱们不是来寻土灵玦的吗。”
鱼姬眉头微锁:“那木大娘的紫色五石散里的确是隐隐带有土灵玦的灵力,但是而今看来,土灵玦在异域的可能性很大。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咱们一直以来都感应不到土灵玦的原因。”
“掌柜的,你还没跟我说过,究竟什么是异域?”明颜追问道:
“这个难道也和两千多年前的那场六道浩劫有关?”
鱼姬点点头:“没错,浩劫席卷天下之前,天地万物都因循六道而时序轮转。只因轮回骤然而止,而六道中的顺序变迁却一时没有同时停止,所以有不少地方的界地都出现了混淆和撕裂,形成了全然不同于正常的世界的古怪区域,里面的事物更是发生了难以设想的变异,非常理可能解释,所以称之为异域。因此我们将要去的地方委实是难以预计,还是得多加小心才是。” 明颜点头称是:“难怪掌柜的硬将那臭捕快扔下船。”
鱼姬闻言一呆,眼前似乎浮现龙涯的面容来,继而淡淡一笑:“以他那任侠好义的性子,见了这群人的勾当,少不得要管上一管,只是这事不比寻常,也非凡夫俗子能插手。况且此事原本就与他无关,又何必累及无辜。上次去北地接你之时,中途遇到已然还清人情,以后自然不会有什么纠葛了。”
“如此说来,掌柜的与那傻子原有渊源,我还以为上回在鬼狼驿是初识呢。”明颜将手一摊:“那人时精时傻,若非凡夫俗子一个,到也觉得几分有趣,只可惜以后没机会拿他戏耍……”
鱼姬摇了摇头:“你啊,你啊,只知寻人戏耍,何尝记得双肩重任?”而后幽幽言道:“其实你以前也见过他的,只是现在全不记得而已……”话到此处却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叹息之间忽然觉得车身平稳了许多,不再似先前一般颠簸,想来已然上了一条平坦的道路,于是拨开帘子一看,只见前面一处高耸的青石牌坊,上写“溯源镇”三个大字,字迹龙飞凤舞,却是早已不被沿用的大篆,石面斑驳,少说也已经千年风雨消磨。大道贯穿牌坊之下,连接着背后的民居城镇,看房屋外观,却也不尽然是宋土风格,尤其是远离街道之处,多是竹楼,隐在群山环绕之中。此时孤月独照,更是说不出的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