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明昭帝姬·金鬃豹案(1/2)
魇暝要时常去外疆巡视北冥城的建造进度,秉明寐庄大帝之后,便将惊涛城的管辖权暂时交给了魇璃,而沅萝也自然留在此间与魇璃作伴。
魇璃的游船就泊在惊涛城边的海域,每日在这里宴请一些北冥大营中曾经并肩作战过的将领或是新蓄的门客。待闲时便接纳夜亭山让无昔从琉璃城送达的晓事录,一一批示之后,再由无昔送回琉璃城。她留于此间,一方面是替魇暝坐镇惊涛城,另一方面却是另有要事。
纳赋之季,魇暝封地的赋府直接设在了惊涛城,偌大的草原上大排长龙,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流民队伍服饰各异,携带着各自用于纳赋的粮食财物,焦急而又忐忑。能否顺利换取滞留资格,得到那枚容留令,是关系到未来半年能否在梦川安身立命的要紧事。
魇璃的及目镜在时时观察着赋府与流民队伍的动向,因为犯了事的蒯肃在那里。一个满腔悲恸、日日酗酒、浑浑噩噩度日的削职武将,放在这里,出纰漏,和流民起冲突,那只是时间的问题。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对于而今的蒯肃而言,能从外疆的军营解回澧都,不必身首异处,不是什么恩典。骠骑将军贬为赋府小吏的奇耻大辱,也不算什么不得了的事。自从儿子长辕战死蛮乌城下,他早已心如死灰,能带来慰藉的只有酒浆,没日没夜,醉生梦死,就算在赋府征收赋税的案台前也是。
反正后面有文书负责造册,下面又有负责搬搬抬抬称重的军士,他也就象征性地验收放行,反正多是些五谷、布匹、牛羊马匹之类,过得去的,就让人发放一枚容留令;数量不够,或质量不行的,就让来人自己抬回去,重新补替达标。这工作说烦琐也的确烦琐,但到了蒯肃这里,简化成了点头和挥手两个举动,点头过关,挥手则不过关。剩下的时间就是一坛酒接一坛酒地灌,得过且过。
在无数流民看来,这个酒气冲天的醉鬼却是判定生死的判官。能得容留令,自然千恩万谢,一旦不过关,失去滞留梦川的资格,这也就表示不得不去风郡或忘渊讨生活了。风郡的赋税更重,而忘渊的生活更艰难,要么就是漂泊于六部戮原之上垦荒,食不果腹。这生死之别,自然战战兢兢。
沅萝拿起魇璃的及目镜审视那些流民,喃喃言道:“这些天看来,来的大多数是赤发赤须赤眉的赤邺遗民,以及少部分的沙幕遗民,似乎很少看到来自藤州的。想不到藤州遗民已经凋敝至此……”
魇璃批示完毕当日的晓事录,合上册子递于立于身侧的无昔,开口言道:“那倒不是,藤州与沙幕的遗民大多聚集于魇桀的封地之上,在澧都以西,距离梦川与赤邺边界的赤梦关三百里远的南蜉洲,那边的土质不错,耕地更多些。当初赤邺与沙幕成为废土之后,暝哥哥的北冥大营接收了赤邺的流民,而沙幕的则分配到了南蜉洲,待魇桀成年,也就分封了给他,所以北冥大营中多赤邺流民,而南川大营中则多沙幕流民。这两支在两块封地上已经客居了一千七百年之久,而藤州却是在七百年前才……”她见沅萝神情落寞,伸手轻拍沅萝的肩膀:“藤州遗民只是分散在梦川、风郡、忘渊三部,所以才显得人数少,他们善于调理五谷,在南蜉洲的一半耕地都是他们在打理。他日得空,我陪你去那边走走,见一见你的子民可好?”
沅萝默然,低头垂泪,许久方才轻轻问道:“他们在那边……过得好吗?”
魇璃叹了口气:“那边的赋税更重些,不过有土可耕,尚能维持。”她倚在栏杆之上看着远处看不到尾的流民队伍,轻声言道,“暝哥哥的想法是希望能让这些苦难可以少一些,所有人都重拾身为天道部众的尊严。”
沅萝转眼看着魇璃,眼泪簌簌而下:“璃儿,你和暝都是做大事的人,而我只是个没有用的女人,你们在想什么,我不明白,但只要能使得藤州遗民不再颠沛流离,苦苦煎熬,我什么都愿意做。告诉我,我可以怎么帮你们,怎么帮他们?”
魇璃伸臂抱抱沅萝:“别这样,你可是藤州的帝女,你当然能帮他们,也能帮我和暝哥哥。只要时机成熟……”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话锋一转,对立于一旁的无昔说道,“今日事宜已了,你先把晓事录带回琉璃城给夜总管,再回来伺候吧。” 无昔低应一声,躬身退出了船舱。
沅萝拭去脸上的泪痕,看看走远的无昔,低声道:“这个无昔不是璃儿的亲随吗?”
魇璃目送无昔的快舟朝琉璃城方向而去,喃喃言道:“用人不疑,无昔我当然信得过,只是我要做的事,在做成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免节外生枝。”
沅萝点点头:“这倒也是,只是我总觉得他有些奇怪……这些时日也见了许多次,他的表情从来没有变过,话也不多,问一句才应一句,心事重重似的。”
魇璃微微摇头:“是吧……战场上下来的人……”她拾起及目镜,继续观望远处的赋府和流民队伍,喃喃言道,“有些后遗症也是难免的。”忽然她放下及目镜,揉了揉眼睛,再就着及目镜定眼一看,吃惊地说道:“咦?他怎么会在这里?” 沅萝奇道:“谁啊?”
魇璃眉头微皱:“他是兵户,本不用纳赋换取容留令的。再说,就算纳赋,也不应该在这里的赋府纳……”她看到的是一个裹在灰毡子斗篷里,身高不足四尺,肌肤黄如松香,两眼大得惊人的小矮人——居然是在怀古道战场上,她救下的那个沙幕遗民首领之子乌伮,此刻正拖着两麻袋物事,混在流民的队伍之中。而之前沅萝看到的那些沙幕遗民,也和乌伮一样,一人拖着这样两大麻袋物事,近处的就有五六个。
魇璃放下及目镜,微微思索:“他们在干什么呢?那麻袋里要是五谷,一麻袋也有百斤,两袋可以换两枚容留令。他是军户,有军中发给的赤色螺壳为认记,本就不用再纳赋的,他们换这么多容留令干什么呢?阿萝,我得去看看。”
就在魇璃与沅萝换乘快舟朝海岸而来的时候,赋府的流民队伍中起了骚乱,原本喝得面红耳赤的蒯肃此刻怒目圆睁,正手持长鞭,在鞭挞一个匍匐在地、衣衫褴褛的女孩。
那女孩尚未成年,一双瘦削却布满新旧创口伤痕的胳膊正本能地护住头面,身子蜷成一团,蓬乱的赤色发丝上沾了不少尘灰草屑,而那胳膊之上却有一层浅浅的赤色羽毛,零零星星地分布在她还完好的肌肤之上。旁边地上一个打翻的竹篮,旁边四只成人拳头大小的金鬃幼豹,三只已经被摔毙当场,剩下一只还在微微动弹,奶声奶气地嘶叫着。
周围的人群战战兢兢,也不敢上前制止蒯肃的暴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鞭子一鞭接一鞭地落在那女孩的身上,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但那女孩却只是护住头面,倔强得连哼都不哼一声。
一旁的文书怕蒯肃闹出人命,赶紧使眼色让几个军士上来拦,却被蒯肃几鞭子给赶了回去,无奈之下,只敢躲得远远的高声喊道:“蒯肃,你非得打死这孩子不成吗?”
“孩子?”蒯肃哈哈大笑,面容狰狞,“你们看她这身扁毛,她就是个风郡过来的奸细!”说罢伸手抓着那女孩背心的衣裳“刺啦”一撕,女孩瘦削的背已然暴露人前,只见一片细软的赤色羽毛覆盖在她的肩胛之上,与那一头赤色的乱发纠结成一片。这果然是风郡部众所特有的体征,只是风郡部众的羽毛为黑白之色,从来没有这样鲜艳的毛色。众人一片哗然。
“不是!我不是!”那女孩捂着身体带着哭腔嘶吼出声,“我是赤邺之民,我是赤邺之民!”她抬起头,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削的脸上果然有着赤邺之民特有的赤色眉毛。
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她……她是个混种……” 是风郡部众与赤邺部众所生的混种…… 不祥人啊……
人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风郡的畜生杀我梦川子弟无数,这血海深仇……容你不得!”蒯肃双眼通红,咬牙切齿。丧子之痛,加上酗酒多日,一腔愤怨这当口全都涌了出来,手中鞭子一轮,又朝着那个女孩抽了过去!
然而这一鞭,却没能落在那女孩身上。一个身高不足四尺的小矮人一把攥住了鞭稍,马鞭顿时被扯得笔直。蒯肃大怒,奋力夺鞭,但鞭子在那小矮人手中却像生了根一样。
蒯肃酒气冲天,早没了理智,扔下马鞭,抽出长剑遥指那小矮人:“你这沙幕来的破落矬子,也敢管本将军的闲事?报上名来!本将军剑下不死无名的鬼。”
“不平事,天下人皆管得!”那矮人冷声言道,“沙幕乌伮虽只是流民,也见不得你荼毒无辜。”
“无辜?这杂种身上流着风郡的血,她无辜?”蒯肃面色狰狞,一字一血地说道,“她若无辜,战死的梦川子弟岂不是更无辜?今天本将军大开杀戒,就连你这矬子也一并宰了!”说罢挥剑朝乌伮砍去。
乌伮闪身躲过:“你若对风郡有仇怨,大可在战场之上了结,在这里欺负个小女孩,算什么本事?”他的动作很快,蒯肃酒醉之中,脚步虚浮,根本就赶不上他的速度,跌跌撞撞闯入人群,撞倒了几个流民。众人受惊,纷纷四散逃走,而蒯肃爬起身来,又脚步蹒跚地朝着乌伮追砍过去……
“噌”的一声,一把雪亮的冷锋呼啸而来,蒯肃只觉得右手一麻,手中的剑已然脱手而出,在空中旋转几圈,一下子插入土地,犹自发颤。蒯肃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空手,歪着头迟钝地看了半晌,转头看到一张粉面含威带怒的脸,在认出是魇璃之后,蓦然出了一身冷汗,这酒也就醒了几分:“帝……帝女魇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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