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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们的王国里 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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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町的野人咖啡室也是我们的联络站之一,有时候小玉、老鼠、吴敏我们几个人要互通消息,便到野人去留一张字条:“八点钟新南阳门口。”“九点半中华路商场二楼吴抄手。”下午四点钟,台北已经给八月的太阳烤得奄奄一息了,我钻进野人的地下室里,每张桌子早坐满了人,三三两两,全是青少年的头颅。他们身上穿着大红大黄,聚在一堆,并成了一朵朵的向日葵。里面灯光昏朦,乳白的冷气烟霭在游动着,冷气里充满了辛辣的烟味。那架大唱机正在播着火爆的摇滚乐。披头士放肆地在喊:

ya——ya——ya——

我觑了半天,发现只有靠冷气机的那一角有一张台子,是一个人坐着的,我走过去,问道:

“这里有人坐吗?”桌上摆着几只盛冷饮的空杯。

他抬起头,摇了一下。我摘下墨镜,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指着两只空杯说:

“他们刚走。”

他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穿着一件洗得泛了白的童军制服,上衣拉到裤子外面,也没有扣好,小腹露了出来。制服的两条肩带,一条纽子掉了,翻了起来。他的背靠着冷气机,腿跷到一张椅子上,脚上一双凉鞋,大脚趾露在外面,一翘一翘地动着。他面前的冷饮杯空掉了,里面那根麦管也给咬折了。他手里夹着根香烟,看见我坐下,赶忙塞到嘴里猛抽两下,可是他夹烟的姿势一看就知道是个刚学抽烟的嫩脚色。

“刚才走的两个家伙,昨夜里偷了一架老美的汽车。”他告诉我,很兴奋的样子。

“什么牌子的汽车?”

“宾士!”

“喔唷,高级车嘛。”

“他们开去兜风,开到仁爱路四段,一撞便撞到了电线杆上。两个小子爬出车来,鬼一样地溜掉了。他们说,那架崭新的宾士,撞得像只瘪了嘴的癞蛤蟆!”

他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我想到那部美国佬的汽车撞成癞蛤蟆的模样,也禁不住笑了。他咯咯地笑个不停,那张晒得鲜红的圆脸上,咧着两颗又白又大的门牙。他的头发大概暑假刚留起来的,只有寸把长,鬈鬈地覆在额上。我看见他制服左胸上绣着恒毅中学五九三的学号。

“那两个小子是西门町兄弟帮的。”

“你也是他们一伙的吗?”我问他。

“才不是!”他嘴巴一撇,十分不屑,“兄弟帮那些家伙最污了!”

我点了一杯番石榴汁,用麦管吸了两口。我发觉他在干瞅着我,拼命地吸烟,我便对他说:

“分一半给你。”

他起先有点不好意思,迟疑了片刻,终于讪讪地笑着将空杯推了过来,我倒了一半番石榴汁给他。

“我喝了一杯凤梨汁、一杯芒果汁,就还没喝番石榴汁。我在这里泡了一个下午,四个多钟头,钱也喝光了。本来我还打算去看电影的。”他吮着番石榴汁笑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穷泡干什么?”

“到哪里去呀?外头热得发昏!”他咂一下舌头。

“去游水呀!”

“昨天我才去东门游泳池,挤得像沙甸鱼,水是臭的!本来我打算留在家里看武侠小说,喂,你也练武功么?”

“我的段数才高哩,我在小学就看《射雕英雄传》了!”

“哈,哈,我也刚看完《射雕》。”他拍起手叫道,“我在恒毅住宿,天天晚上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好过瘾!有一天,给吴大傀头捉到了,把《射雕》全部没收去了。吴大傀头是我们的舍监,有两百磅,一讲话,就喘气,指着我骂道:‘侬这个小鬼头,顶勿守规矩!’”

“你是上海瘪三么?”

他又咯咯地笑个不停。

“勿是!勿是!”他猛摇头,打着上海腔,“我后妈是上海女人,她一天到晚指我的额头骂:‘小赤佬!小赤佬!’她说要是恒毅开除我,她就把我送到阿里山上面那间中学去。你听过上海女人骂人么?她们的声音像刮玻璃那么尖!我后妈一喊,我老爸便捂起耳朵开溜。他从前还是飞行员哩。就是喷射机也没有我后妈的嗓子刺耳!”

“你老爸从前开什么飞机?”

“轰炸机,b—25,轰—— ”他用手做了一个飞机俯冲的姿势,“他现在在家里养鸡。”

“什么?”唱机里正放一支汤姆·琼斯的歌,声音奇大,我听不清楚。

“他养鸡!”他大声叫道,“我们家有五百多只来亨鸡。”

我突然笑了起来,我觉得没有比开轰炸机的驾驶员养来亨鸡更滑稽的事了。

“我们家臭烘烘的,鸡屎臭!我老爸天天在鸡棚里捡鸡蛋,我后妈就在屋里搓麻将。从早上搓到半夜,从半夜搓到天亮。你猜我后妈为什么不喜欢我待在家里?”

“你调皮捣蛋。”

“勿是!勿是!”他又笑着摇头,“我在家,她就输钱。因为我爱看武侠小说,看‘书’把她看‘输’了。她说我是个倒霉鬼。”

“倒霉鬼,你叫什么名字?”

“赵英,赵子龙的赵,英雄的英。”

“他们都叫我阿青。”

“几点钟了,阿青,”他用手拨我的手表来看,随着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凄惨,才四点半,我后妈又在打麻将,要我八点钟以后再回家。”

“我们看电影去。”我提议道。

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

“我出来时,带了五十块的,打弹子输掉了二十。”他又吐了一下舌头。

“我请你。”我说。

“真的么?”

“我们去看新世界的《独臂刀》。”

“棒极了!”他叫了起来,“我最爱看王羽的武侠片,打得真过瘾。”

“快点,”我立起身,“我们去赶四点半的那一场。”

我们钻出野人,连跑带跳,穿过西门町几条闹街,赶到新世界去。《独臂刀》是最后一天,又是星期日,好座位都卖光了。我们只买到两张前座第三排的票。坐在椅子上,头仰得高高的,银幕上的人头大得不得了,砍砍杀杀,血肉横飞,那些刀刀剑剑好像要飞到我们头上来了似的。我去买了一包五香牛肉干,跟赵英一边啃,一边看王羽满天里翻筋斗。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是真功夫,打得确实过瘾。

“应该还来个续集。”我们看完戏,走出戏院,赵英意犹未尽地说道。

“续集我来编。”我说道。

“你怎么编?”

“编个《无臂刀》,把王羽那一条手臂也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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