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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在我们的王国里 2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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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天气果然变了。晴一阵,雨一阵,气压转低,皮肤上的汗冒也冒不出来,台风爱美丽大概真的快要来了。我先起床,小弟侧着身还在熟睡,他那瘦棱棱的背脊上,睡起一条条横横斜斜的红印,是硬床板梗出来的。我走进洗澡间,阿巴桑正蹲在水池边,在搓洗衣服,她一看见我,便指向澡房中垂挂着的褥子嚷道:

“你挂得这一间洗澡房,走都走不进来!”

“我马上收去,”我赔笑道,“昨晚那个小家伙溺了床—— 他没有给你麻烦吧,阿巴桑?”

“还讲呢!”阿巴桑哼道,“莫看那个小神经,人瘦,吃起饭来,呼噜呼噜像个猪仔,给他一碟菜,一下子扫光,又去抓小强尼碗里的肉饼,我拦也拦不住。昨晚丽月给你那个小痴仔弄得哭笑不得!”

“为什么?”

阿巴桑甩了一甩手上的肥皂泡沫,却咕咕地先笑了起来:

“昨天晚上‘中国娃娃’的朱娣、梦娜,还有吴露露,跑来找丽月聊天,几个疯婆子一边啃西瓜,一边叽叽呱呱。她们笑吴露露,笑她去做假奶。正说得热闹,你那个小痴仔一头闯了进去,身子光光,挨着丽月便坐到她身边,几个人吓了一跳。小痴仔伸出双手去摸丽月的脸,又用头去擂她的胸脯。丽月大笑,叫道:‘要你娘的命啦!’将他一把推到吴露露怀里。吴露露、朱娣、梦娜,几个人躲的躲,喊的喊,闹得鸡飞狗跳。后来还是丽月拿了一片西瓜,连哄带拉,才把那个小神经撵了出来。”

“想不到小家伙还会闹众香国哩!”我笑道。

“我看你啊,快点把他弄走吧,”阿巴桑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不知他爹娘造了什么孽!”

“我正在想办法,找他的家,找到了马上把他带走,”我安抚阿巴桑道,“阿巴桑,昨晚我带了一挂荔枝回来给你,颗颗这么大!”我用手比了一下。

“唔,”阿巴桑哼了一下,说,“我不信,拿来看看!”

我洗完脸,回到房中,小弟已经爬起来了,兀自坐在床沿上,双眼惺忪,在发怔。他一看见我,却咧开嘴,笑了起来。我过去把我一套旧衣服从床底掣出来,递给他,要他穿上,一面嘱咐他道:

“小弟,我出去有事,你待在家里不要到外头去,懂不懂?”

“喔。”小弟点点头,应道。

“那么你不许脱衣服,”我扯了一扯小弟身上的衬衫,打了他一下屁股,笑道,“光着屁股到处跑,羞不羞?”

“球,球。”小弟欢呼道,一只红蓝白的彩色大皮球滚进屋子来,滚到小弟脚边,小弟一脚踢去,踢得那只皮球花溜溜地乱转。小强尼穿着开裆裤跑了进来,爬到地上便去捉球,一面不停发出咯咯的笑声。小弟也匍匐到地板上,跟小强尼一同抢起球来。

我拎起昨晚买回来的那挂荔枝拿到厨房里去给阿巴桑,阿巴桑剥了一颗送到嘴里,然后唔了一下。我交给她两百块钱,要她转给丽月。

“这是我欠丽月的房租,剩下的,过两天一定凑给她。”

我又留下二十块钱,请阿巴桑买菜时带两个馒头回来给小弟吃。走出门外,天上细雨飘斜,一团团的乌云上下移动。抬头望去,我看见楼上我的房间那扇窗户突然冒出一颗青亮的头来,小弟趴在窗沿上,正在探望,我向他招了一招手,他举起双手也乱挥了两下。

“小家伙—— ”我叫道。

“呀—— 呀—— ”他在楼上应道。

我赶到西门町银马车,下午班正好开始,严经理看见我去报到,颇为赞许,说道:

“看样子,你是上路了?”

“经理栽培,还敢不识抬举么?”我笑道。

“几时这么知好歹了?”严经理撇了一下嘴,“快去换制服吧。”

我换上侍应生白褂子黑长裤制服,又开始冰咖啡、柠檬水、红豆汤、甘蔗汁,团团转托起盘来。进来避雨避暑的客人,都在谈爱美丽。台风风速又加强了,暴风半径扩张到五百哩,大约明天下午登陆台湾北部。晚上西门町那一带的店铺打烊以后,都纷纷在玻璃橱窗外面加上了防风木板。银马车做到十点关门,严经理把小账分摊给我们,每人分得三十五块。他将我叫到经理室去,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一百元的钞票给我。

“这是你昨天问我借的,凑足五百块钱,给你拿去交房租—— 这次不是来骗我了?”

我接过钞票赶快起誓道:

“这次确实是真的了,昨天已经交给房东两百块,还欠一百。”

严经理打量了我一下,沉吟道:

“你代完三天工,有什么打算呢?又回去干那一行么?”

我突然感到脸上一热,低下头去含糊说道:

“我试试看,去找份工作—— 要是经理这里用得着人,我愿意回来。”

“现在没有缺,下个月有一个小弟要走,我再通知你,”严经理认真地说道,“快回去吧,台风要来了。”

我临离开银马车,到厨房里去将搁在碗柜里一只牛皮纸袋取了出来,袋子里有两块粟子蛋糕,是下午一桌赶电影的客人来不及吃完,留下的。我装在袋子里藏在碗柜,预备晚上带回去,跟小弟一同消夜。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我心中开始盘算:丽月那里,不知道还能让小弟住多久?拖不下去了,把那个小家伙放到哪里去?我想代完三天班,向严经理开口,我愿意搬回他那间金华街的公寓跟他一块儿住—— 我还有一把他公寓的钥匙没有还给他—— 我可以告诉他,小弟是我的弟弟,请他暂时收容。如果我在银马车正式当侍应生,规规矩矩托盘子,也许他会答应。严经理对我很好,一直要我“改邪归正”。如果万一他不答应,我还想到一个人—— 母亲的养母,我们的外婆吴好妹。母亲的养父过世后,母亲跟外婆又开始来往了。母亲曾带我跟弟娃到桃园县龙潭去探望过外婆。外婆吴好妹是一个胖大健壮的女人,一双放大脚,行走起来,啪哒啪哒比她饲养的那些鸭子还要快捷。外婆是个热心人,很疼爱我们,第二天一早便挽着一只大篮子,领着我跟弟娃到鸭棚去捡鸭蛋去,几百只鸭子早放到池塘里去了。鸭棚内,鸭屎鸭毛堆中,露出一颗颗青色的鸭蛋来。我跟弟娃兴奋得乱叫,也顾不得鸭屎臭,满地去挖掘鸭蛋。弟娃走路都走不稳,在鸭棚里摇摇摆摆,抓得一手的鸭屎。母亲也赶了来,外婆对她笑道:

“阿丽,把他们留在这里算了,替我捡鸭蛋。”

去年外婆到台北来看我们,带了两只番鸭仔来,一只黑的给我,一只白的给弟娃。提到母亲,她又骂了几句,掉下几滴眼泪来,临走时,对我说:

“放了假,带着弟娃,到乡下来吧。”

那两只番鸭仔,一个秋天,却长大了,一黑一白,闪亮的羽毛,鲜红的肉冠子,见了人便会摇着屁股哈哈地虚张声势。我们叫它们阿黑阿白。饲喂那两只番鸭,便变成了我跟弟娃两人每天的大事。我们常到舒兰街那条小河边去挖蚯蚓,河边泥土肥沃,蚯蚓根根有小指那么粗。我们挖满了一只洋铁罐回来,喂得两只番鸭肉叽叽的,肥得屁股都快垂到了地上。到了过年,父亲把两只鸭子捉来,一刀一个,两只的头都剁掉了。父亲嫌那两只番鸭屙得天井里到处的鸭粪,奇臭难闻,招来许多苍蝇,而且去年过年,父亲又没有钱多加年菜。两只鸭子,阿黑拿来炖汤,阿白香酥。父亲把香酥鸭腿子,一只夹给我,一只给弟娃,自己却啃着鸭颈子下酒。我倒吃得很开胃,弟娃却白着脸,鸭腿子碰都没有碰。父亲问他,他推说肚子不舒服,我知道,他心疼他的阿白,吃不下去。饭后我悄悄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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