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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安乐乡 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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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节,安乐乡终于开幕了。早上已经有花店送花篮来,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送来那只最大,有六尺高,几百朵艳红的玫瑰花扎成了一扇大大的孔雀开屏,红缎飘带上却题着一副对联:

莲花池头风雨骤

安乐乡中日月长

永昌西服店的赖老板,天行拍卖行的吴老头,都送了贺礼。聚宝盆卢司务卢胖子送来的是本行货色,一桌十二色酒菜,是卢司务亲自下厨炮制的,由小马送过来,装在两只大抬盒里。

六点钟,我们都已准备停当,开上了冷气,琥珀色的灯光,从两面壁镜反射出来,映得整间地下室,金雾茫茫的一片。我们各就各位,都穿了清一色的杏黄制服,每个人的胸口绣上了“安乐乡”三个红字,领子上还系着一支红领花。小玉的头发长出了寸把长,一顺溜覆在额上,一双吊梢桃花眼,笑眯眯的,更加俏皮了,站在吧台后面,俨然小酒保的模样。阿雄仔最神气,他笔直立在大门口,满面严肃,像座守门神。老鼠和吴敏一直跑出跑进,师傅不停地指挥着他们两人,搬西搬东,忙个不停。师傅也换上了一套崭新深黑色奥龙西装—— 是永昌的赖老板送的,西装做得很贴身,圆球似的肚子屁股包裹得前翘后挺,里面穿了一件熨得棱角分明的白衬衫,领上也系了一只大红蝴蝶结,把个肉嘟嘟的双下巴,挤得吊了下来。尽管冷气森森,师傅胖脸上的汗珠子仍旧不停地滚,手中那柄扇子扇得刷刷响。

八时整,安乐乡的两扇自动门豁地张开,公园里的那一群鸟儿,一只只抖擞擞地都飞扑了进来。不一会儿,我们这个新窝里,黑压压都浮满了人头,我们圈内知名的人物,差不多全体到齐。突兀兀立在人堆中,最抢眼的,当然是华国宝,华国宝近来愈更骚包,因为盛公果然看中了“这块料”,在万年青的新片子里《情与欲》让他当上第二男主角,因为《灵与肉》在台湾、香港及星马上演都大卖座,盛公又赶紧抢拍这个续集。华国宝穿了一袭蓝汪汪亮丝绸长袖衬衫,袖口却翻卷起来,左腕上松松地绾着一串宽边银手链,胸口的几粒纽扣故意松开着,肌肉波伏的胸膛上,悬着一枚鸽卵大的玛瑙垂饰;他穿了一条雪白的喇叭裤,裤腰却扎得紧紧的,系着一根猩红的宽皮带。华国宝的头昂得更高了,旁若无人,如似一只踌躇满志、羽毛灿烂的孔雀一般。阳峰仍旧戴着他那顶遮掩残秃的巴黎帽,坐在酒吧台最里边的一个座位上,远远地望着华国宝,早衰的脸上更加地无奈了。花仔率领着三水街的一群小幺儿拉拉扯扯便挤到了电子琴的旁边,争着点曲,要琴师弹奏。“《日日春》。”一个叫道。“《情难守》。”另一个叫道。“《阮不知啦》!《阮不知啦》!”又另一个喊道。琴师杨三郎在日据时代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乐师,写过几首曲子,让酒女们唱得红遍台北。杨三郎的眼睛已经半盲了,晚上也戴着一副黑眼镜,僵木的脸上,一径漾着一抹茫然的笑容。他调整了配音,头一昂,悠扬的电子琴声,在嗡嗡嘤嘤的人声笑语中,猛然奋起。于是坐在第一桌的那四个正在服役的充员兵,更提高了声音。其中有一个正津津乐道,在讲他班上的一个老班长,把他灌醉了勾引他的趣事。四个充员兵都剃着短短的小平头,脸上晒得赤红,身上还穿着制服,大概从外地赶回台北,一下了车就直奔前来,还来不及回家更换。隔壁一桌是大学生,两个是社会系的,他们说:有一天,他们两人要合写一本社会调查:《新公园青春鸟的迁徙习性》。两个大学生今晚到安乐乡来替他们的朋友饯行,他们都举起了啤酒杯,预祝今年毕业的马来西亚侨生一帆风顺,侨生马上要返回槟榔屿了。台湾的一切,使他依依不舍,在台湾他度过了四年热情而又叫人心碎的日子。侨生苦恋山地歌手曹族美男子蓝若水的故事,是我们圈子里常常提起的佳话。都来了:西门町的老板跟小伙计。心脏科的名医生跟军法官。艺术大师坐在一角,闷闷不乐,铁牛那张画,始终没有来得及完成。铁牛送到了火烧岛,大师的灵感也跟着烧成了灰烬一把。到哪儿再去寻找像铁牛那样原始、那样野性、那样令人血脉贲张的纯男性模特儿?大师惋惜道。

另外的一角,坐着另外一个中年男人,也在闷闷不乐。他嘴角上的那一道沟纹更加深了,好像脸上印了一道黑色的裂痕一般。光武新村的张先生居然也来了,他闷闷不乐,有两种传说。一种是他把小精怪萧勤快赶了出去,因为嫌他手脚不干净,偷了张先生一架加隆照相机出去卖。还有一种说法是小精怪把张先生甩掉了,因为小精怪搭上了一个德国商人,给介绍到香港德航去做事了。总而言之,张先生又挂了单,一个人在忿忿地喝着闷酒。聚宝盆的卢司务兴致最高昂,挺着一个水桶大的肚子,在人堆里奋力寻找他的耗子精。整个安乐乡挤得连转身都困难了。两边的壁镜互相辉映,把人影照得加倍又加倍,在琥珀色的灯光下,晃动交叉,好像一群在夕阳影中兴奋蹦跳的企鹅一般。

万年青的董事长盛公终于光临了,可是却给摒挤在门外,无法进来。我们师傅杨金海杨教头见到了,赶紧拨开一条路,迎了过去,半拥半推,将盛公护送到酒吧台前,一叠声喝令小玉道:

“白兰地、三个5,快点送上去!”

又转头向盛公道:

“盛公,盼了你一晚,生怕你老人家不肯赏光呢!”

“杨胖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就是天上下雹子也要来的!”盛公笑道,“我今晚有个应酬,在五福楼给绊住了。我还是装肚子痛,逃席的呢。”

盛公穿了一件绛红底起大白团花的夏威夷衫,乳白裤子,镂空白皮鞋,头上仅存的三绺毛发,仍旧抹了油,梳得井井有条,贴在顶上。

“盛公今晚很美丽呀!”小玉笑吟吟地称赞道。他奉上一杯白兰地,又替盛公点上一支三个5。

“你们听听!吃老头子的豆腐呢!”盛公笑得眉眼皱成一团。

“盛公的豆腐是‘营养豆腐’,吃了延年益寿呀!”小玉笑道。

盛公乐呵呵,眼泪水都笑了出来,跟我们师傅杨教头说道:

“有这个小淘气在这里,你们安乐乡还怕不生意兴隆么?”

说着却掏出了两张百元大钞,掷给小玉道:

“好孩子,好好做,做发了,好处多得是!”

小玉接过赏钱,笑道:

“盛公天天晚上来赏光,咱们的好处就多了。”

“杨胖子,”盛公眯觑着眼睛,点头说道,“总算偿了你的心愿,当年‘桃源春’的盛况,今晚果然又恢复了!”

师傅双手一拱,就朝盛公拜了下去。

“都是托你老的洪福!”

师傅替盛公拿了烟酒,在前面开路,不停地嚷着借光,把盛公护送到了圆桌那边去,圆桌早坐满了一群少年家,华国宝也在那里等候着了。盛公一过去,少年家都倏地立起了身子,抢着让位。据说《情与欲》里还有两个男配角没有找定,那些少年家都暗暗在做明星梦,想在盛公面前表现一番,或许捞到一个角色。

小玉把盛公的两百块赏钱塞进了胸袋里,赵无常却轻飘飘脚不沾地似的倚到了吧台边,一双眼睛朝小玉上下一掠,冷笑道:

“嘿,挂牌了!不知道卫生局检查合格了没有?有没有发正式牌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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