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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那些青春鸟的行旅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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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这天,寒流突然来袭,入夜时分,温度愈降愈低,空气凛冽,没有风也是寒恻恻的。我到了馆前路新公园的正门口,远远地便看见博物馆前石阶上立了一个人,白发白须,穿了一袭玄色的长袍,在向我招手。

“小苍鹰—— ”新公园的老园丁郭老向我呼唤道。

“郭公公好!”我赶忙快步迎了上去,向郭老请安道。

“好久没见着你了,阿青,”郭老感叹道,“今夜你终于又飞回来了。”

“是啊,”我笑答道,“今晚是大年夜,我特地赶回咱们这个老窝里来跟大家一块儿守岁呢。”

“唉—— ”郭老摸了一摸他胸前那挂白胡须,“我早就料到了的,你们这群鸟儿,一只一只还不是都飞回来了。我听说你们几个人又闹着开了一个酒馆子,叫什么来着?”

“安乐乡。”

“哦,安乐乡,听说一样也关掉了。”

“本来生意还不错的,”我说道,“后来有人去捣蛋。”

“总是这样的,”郭老摇着头笑道,“杨胖子不死心,他十年前开那个‘桃源春’,开头还不是轰轰烈烈,转眼就关了门。这些年来,此起彼落,也有过好几家,什么香槟、白夜、六福堂,开了关、关了开,最后全部了无踪迹。可是咱们这个老窝还在这里,等着那群倦鸟投林,回来休息。风险总是难免的,宵禁什么的,只要熬过一阵子,也就雨过天晴了。小苍鹰,进去吧,他们都聚在莲花池畔那里了。”郭老朝我挥了一挥手满脸慈祥地笑道。

我进到公园里,莲花池那一端,石阶上,果然人影幢幢,远远便传来一阵阵人语喧笑了。我们师傅新公园总教头杨金海仍旧领袖群雄,在那儿指挥若定。他穿了一件茶色缎面起暗团花的棉短袄,头戴黑紫羔方帽,脖子上围了一条宝蓝长围巾,一端悬在胸前,一端挂在身后,他那原本富态的身躯裹着棉袄,愈加硕大了。他在台阶上,气势凌人地来回巡逻,口里不停地吆喝着,围巾前后飘然。杨教头身前身后都跟了两个孩子,大概都是刚飞进园内的嫩脚色,让杨教头指挥得团团转。原始人阿雄仔紧跟在杨教头左侧,亦步亦趋。他兜着一件红黑相间花呢短缕,头上罩了一顶西洋红喇叭形的绒线帽,帽顶一个鹅卵大的紫绒球。他的身量好像愈更庞大了,昂头挺胸,顾盼自得地跟着师傅在台阶上巡来巡去,脑后帽顶上那颗紫绒球欢欣地上下跳跃着。

“师傅。”我踏上台阶,向新公园的总教头杨金海师傅俯身一拜行礼道,杨教头住了脚,朝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却没有应声。

“师傅,”我清了一下喉咙又叫道,“阿青向师傅请安。”

“你是对我说话么?”杨教头又朝我瞥了一眼,冷笑道,“我以为你们早就不认我这个师傅了呢!”

“师傅说的什么话!”我赶忙赔笑道,“这阵子我在中山北路‘圆桌’上班,天天弄到晚上一两点,实在忙不过来,所以没有来看师傅。今晚休假,特别赶来这儿跟师傅拜个早年。”我双手合抱作揖。

“哦,也难怪,都飞到高枝儿上去了。”杨教头又哼了一下,“别人我也不理论,我只怪吴敏那个孩子,算我白疼了他!”

“请师傅不要错怪小敏,”我连忙解说道,“小敏那个张先生又进了医院,这次更凶,动都不能动了,小敏一步都离不开,扶上扶下,全靠他。小敏今夜还特别要我带口信来跟师傅请罪,他说连明天大年初一他都没法去跟师傅拜年了。”我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红蜡纸包住的小盒子来,里面是一根镶着蓝珠子的镀银领带夹,是吴敏托我买的,“这点小礼物是小敏要我带给师傅的。”

“唔,”杨教头接过那只小盒子,脸上的颜色才缓和了下来,语气也松动多了,“我说么,吴敏看来也不像个没良心的孩子。”

杨教头捧着那只小盒子,肥胖滚圆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来。

“阿青。”原始人阿雄仔蹭过来,张开两只巨臂将我一把环抱住。

“嗳呀,”我给阿雄仔箍得一身发痛,“轻些,轻些,阿雄仔,我的骨头要断了!”我笑着叫道。

阿雄仔放开我,呵呵地笑着,双手将我满头满脸乱摸一阵。我在他那宽大的胸膛上捶了一拳,笑道:

“怎么样,阿雄仔,你这顶帽子标致得很呀!”

阿雄仔伸手到脑后揪住那颗紫绒球,洋洋得意地说道:

“达达买给我的!”

我从另外一只夹克口袋里摸一只塑胶袋的巧克力糖来,巧克力包着金的银的,五颜六色的锡纸,我擎到阿雄仔脸上摇晃了一下,逗他道:

“阿雄仔,叫我一声哥哥,这袋巧克力糖就送给你。”

“哥哥,哥哥。”阿雄仔叫着,却一把将那袋巧克力糖攫走了。

“达达—— 糖糖—— ”阿雄仔高举着那袋五颜六色的巧克力糖欢呼道。

“下流东西!”杨教头喝斥道,“还有脸在这里献宝呢!”

我陪着杨教头,在台阶上来回地走了两趟,一边向他报告各人的近况。

“小玉那个狐狸精,在东京混得怎么样了?”杨教头问起小玉道。

“小玉在新宿的gay bar里红得很呀!”我笑道,“他天天吃‘沙西米’呢。”

“这个小屄 养的!”杨教头笑骂了一句,却赞道,“还是那个小狐狸行!”

我又谈起我去桃园辅育院去探望老鼠来,老鼠向我哭诉,他在里面给那些小流氓欺负得很惨,不过提到染织训练,老鼠又破涕为笑,喜孜孜地谈起他的学习心得来。他说染织科的老师傅,对他大加赏识,拿他的作品在班上示范。

“老鼠伸出双手给我看,他的十个指甲里都渗了颜色进去,红红绿绿,洗也洗不掉。”

“那个小贼么?”杨教头鼻子眼里哼了一声,“依我的脾气早该把他那双贼爪子剁掉了!”

除夕夜,大家回到公园这个老窝里来团拜似的,大部分的人都在寒流里飞了回来,在莲花池的台阶上,挤成了一团,互相呵嘘取暖。我们从鼻子嘴巴里喷出来的热气,在寒流中,化成了一道道的白雾。莲花池的四周,增加了几盏柱灯,把三水街那群小幺儿身上大红大紫的太空衣,照得愈更鲜明。那群小幺儿仍旧成群,勾肩搭背,示威似的在台阶上来回地踏走着。花仔不唱《三声无奈》了,兴致勃勃地又在唱起《望春风》来。赵无常愈来愈没落,披着一件黑色的旧风衣,萎靡地缩在一角。他那些陈旧的故事,讲过太多遍,连他自己也无精打采,听的人也就兴趣索然。老龟头的下流动作,激起了公愤,遭到大家的排斥,已经不敢上台阶了,只有躲在黑暗里远远的一角,干瞅着。聚宝盆的卢司务卢胖子,仍旧笑得像尊欢喜佛一般,在选择一块最精瘦的排骨。宵禁解除后,艺术大师又恢复了他的《百子图》的巨作,最近的一个模特儿,又是一个三重镇来的野娃儿,据说非常原始,完全可以代替给送去火烧岛的那头铁牛。开始还踟蹰,后来终于忍耐不住,几个胆怯的大学生,也鼓起勇气,步上了莲花池畔的石阶,几个充员士兵最后也赶来了。于是老年的、中年的、少年的、社会地位高尚的、社会地位卑下的、多情的、无情的、痛苦的、快乐的,种种不同的差异区别,在这个寒流来临的除夕夜,在这没有月亮却是满天星斗的灿烂夜空下,在新公园莲花池畔我们这个与外面世界隔绝的隐秘王国里,突然间统统泯灭消逝。我们平等地立在莲花池的台阶上,像元宵节的走马灯一般,开始一个跟着一个,互相踏着彼此的影子,不管是天真无邪,或是沧桑堕落,我们的脚印,都在我们这个王国里,在莲花池畔的台阶上留下一页不可磨灭的历史。

正当大家循着规律绕着池子行走时,突然间,队伍里起了骚动。原来刚刚消息传来,八德路盛公馆里,我们那位年高望重的宿耆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要开一个年夜“派对”,庆祝新年,“派对”晚上十时开始。于是掀起一阵嗡嗡嘤嘤充满了兴奋期待交头接耳的隐语。最先走下台阶呼啸而去的是那群穿着大红大紫太空衣的三水街小幺儿,不一会儿,几个大学生也悄悄地溜了下去,于是一个又一个,一群又一群,离开了莲花池,到公园外,乘上摩托车、计程车、私家小汽车,像一群夜里的蝙蝠,往同一个地点,八德路盛公馆飞奔投去。

“小万,小赵,金旺喜,赖文雄。”杨教头好像军队里点名似的唱道。

“来了,师傅。”几个年轻的声音一齐答应。

于是新公园里的总教头杨金海杨师傅,最后也步下了台阶,前呼后拥,团团围着几个十六七岁的子弟兵,由超级巨人原始人阿雄仔押后,一队新的杨家将浩浩荡荡,迈出新公园外。

顷刻间,莲花池畔倏地沉寂下来,那一片台阶石栏,竟变得无限空旷。我一个人绕着那空寂的莲花池走了两周,我的脚步声,在空阶上橐、橐、橐,一声声清脆地回响着。我发觉几个月没有来,莲花池连最后几片莲叶也枯残消失了,定定的一池水里,映着满天亮晶晶的星火。我不禁蓦然一惊,算算自从去年五月里那个异常晴朗的下午,我让父亲逐出了家门,在台北的街头流浪到半夜,最后终于跨入了新公园我们这个王国里来,前后也不过九个多月,但我感到那已经恍惚是发生在前一世的事情,那么遥远,那么渺茫。我记得那个五月的夜里,月亮是红的,我进到公园里来,心中充满了畏惧、恐怖、紧张,又有一点莫名的奋亢,我饿得饥肠辘辘,头在发晕,全身一直抖着爬上石阶钻进池中那个八角亭阁里,躲藏起来。

忽然间,橐、橐、橐,莲花池的另一端石阶上也响起了一阵孤独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瘦长的身影朝我踱了过来,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长大衣,衣角飘飘地拂扬着。

“阿青。”王夔龙走了过来,向我招呼道。在夜里,王夔龙那双深坑的眼睛又如同原始森林中的磷光般,碧灼灼地燃烧起来。

“王先生!”我惊喜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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