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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之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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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知道门野吧?他是先夫,十年前就去世了。相隔这么久的岁月,重新呼唤门野的名字,感觉好似陌生人,连那件事也像一场梦。至于我怎么嫁入门野家的,不必提,自然不是婚前两情相悦,没这么不检点,是媒人来向家母提亲,家母再转告我。而我这不经事的小姑娘,岂敢拒绝?我只能在榻榻米上画圈圈,稀里糊涂地便点头应允乐。

可是,一想到那个人将成为我的夫君——我老家是座小镇,对方算是望族,见过面,传闻他脾气很不好,不过他长得那么英俊……是啊,或许您也知道,门野乃世间罕有的美男子,不,我并非炫耀。大概是有病在身吧,总有点儿阴郁、苍白剔透之感,这反倒让他倍显清逸脱俗,更增添一种吸引人的特质。门野长得这般俊秀,肯定已有美丽的姑娘作陪,即便不然,他又怎会一生爱着我这种丑八怪?我不禁杞人忧天,留意起朋友或仆佣如何谈论他。

综合各处得来的消息,没有任何我担心的风流韵事,却渐渐发现门野的坏脾气实在非比寻常。他算是怪人吧,没什么朋友,大多数时候都关在家里,最糟的是,甚至有他厌恶女人的传闻。如果只是为回避游玩的邀约而放出流言倒还无妨,但他似乎由衷地讨厌女人,与我结婚原本也是父母的主意,媒人向我说亲前,反而耗费一番工夫才说服了门野。不过,我听到的倒没这么详细,或许是待嫁闺女太敏感,别人随口评价了几句,便一相情愿地如此认定。不,嫁过去后,遭遇那种事前,我真以为是自己多虑,满心往顺遂如意、快慰安心的方向想,所以那段时间的我多多少少有点儿骄傲。

忆起当时纯真的心情,简直幼稚得可爱。尽管怀着许许多多不安,我仍去邻镇的绸缎庄物色衣裳,动员全家缝制,并准备出嫁用具及各类琐碎的随身物品,期间对方送来豪华的聘礼,朋友也纷纷祝贺或投以羡慕的眼神,我逐渐习惯一照面就被人善意地消遣,而这也叫我兴奋到害羞,家中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把我这才十九岁的小姑娘冲昏了头。

原因之一,即使门野性格再怪、脾气再糟,仍是前面说的那般清秀俊雅的美男子,我完完全全迷上了他。况且,不是说,越是那种有个性的人就越专情吗?娶了我这个妻子,他必定会只呵护我一人,并倾注所有的爱情好好疼惜我吧。哎呀,我实在太天真了,居然还这样想。

起初感觉出嫁的日子离自己非常遥远,不料屈指等待的日子一眨眼就来了,随着婚期不断临近,现实的恐惧渐渐取代甜蜜的幻想。婚礼当天,迎亲队伍齐抵门前。不是我自夸,在我居住过的十几里大城镇里,场面也是数一数二的豪华。坐上其中最为华贵的轿子时,那种心情……每个人应该都会经历,就像即将载往屠宰场的羊,几乎要昏厥,不光精神上恐慌,连体内都一阵阵作痛,叫人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

朦胧恍惚之中,婚礼总算结束了。一两天之间,也不知道夜里究竟睡着没,公公婆婆是怎样的人、仆佣共有多少,尽管行过礼,也受过礼,脑袋里却全无印象。然后,转眼便是归宁的日子,与丈夫的车子并行,望着丈夫前进的背影,仍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哎呀,我怎么净讲这些,真抱歉,重点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婚礼的纷乱告一段落后,该说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吗?门野并没有传闻中的古怪,反而比一般人温柔,对我亦是百般呵护。我放下心中大石,松懈原先紧绷到痛苦的神经,忍不住惊叹人生竟能如此幸福。公公婆婆也非常慈祥,婚前母亲殷殷叮咛的话几乎派不上用场。此外,由于门野是独子,没有姑叔,在婆家生活竟意外地不如想象的那般苦恼。

至于门野的俊秀相貌,不,我并非炫耀,这是故事的一部分哪。一起生活后,门野不再是只能远观的对象,而是我生平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爱的对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门野越看越出色,我开始觉得他的俊美简直举世无双。不,不光相貌俊秀而已,爱情多么不可思议啊,门野那异于常人的地方虽算不上怪异,但他脸上时常的忧郁、专心一意地陷入自己的世界沉思,这个闷闷不乐、沉默寡言、玲珑剔透的美男子,反倒对我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深深折磨着十九岁小姑娘的心。

我的世界真是为之一变。倘若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十九年是现实世界,婚后那段期间(不幸只有短短半年)就如居住在梦的国度,或童话世界里。说得夸张点,好比浦岛太郎深受乙姬公主宠爱的龙宫世界,如今回想,当时的我幸福得宛若浦岛太郎。世人都说出嫁是辛酸的,我的情况完全相反。不,应该说痛苦总是伴随着幻灭的璀璨。

半年多的生活,除欢乐的感觉外,具体细节我已不复记忆,而且与要说的事没多大关系,我就不再以炫耀似的姿态回忆这段罗曼史了,总之世上再疼妻子的丈夫,都很难比得上门野。当然,我只一个劲儿地感激涕零,兀自陶醉其中,毫不怀疑,但回头想想,门野的过度宠溺,其实隐含可怕的涵意。不过,倒并非因此导致物极必反的结果,他只是想真心诚意地努力爱我罢了。那绝不是存心欺瞒,所以他越努力,我越当真,由衷依恋着他,奉献全副身心倚靠他。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其实我好一段时间后才发现这些事,而当中隐藏着极其骇人的理由。

“好奇怪。”我察觉到异状时,结婚刚满半年。如今想来真可怜,当时门野拼命疼爱我,想必已耗尽所有气力。不巧一股诱惑乘虚而入,使劲将他拉离常轨。

男人的爱情是什么样?我这小姑娘不可能明了。一直以来,我坚信门野给我的爱就是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爱,不,他对我的爱是超越一切的。然而,不久后,连如此深信的我,也不免意识到其中似乎掺杂某种虚伪的成分……那种快感只是形式上的,他的心仿佛追寻着某种遥远的事物,我感觉到那莫名的冰寒空虚。他爱抚的目光深处,有另一个清冷的眼凝视着远方。连呢喃的爱语都显空洞,仿佛机械声。可当时我没料到,从一开始他的爱情便全是虚假,我自然而然地猜测,这必是他的恋慕转移到另一人身上的征兆。

怀疑容易成瘾,一旦冒出头,往往像积乱云扩散般,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对方的一举一动,无论再微小的细节,都变成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挥散不去。那时候的话,背后肯定有这样的含义;那天他不在,究竟上哪儿去了?曾有这样的情形,又有过那样的状况……简直没完没了。就像大家常说的,仿佛脚下地面突然消失,裂开漆黑大洞,把我吸进深不见底的地狱。

然而,尽管我深深疑惑,却无法掌握半点切实证据。门野离开的时间通常极短,且大抵都知道他的去向,偷偷翻查他的日记、信件和照片,也找不出能确定他心意的蛛丝马迹。莫非是肤浅的少女心思作祟,我只是在杞人忧天,自讨苦吃?我不停反省,只是疑心一起,便难以摆脱。见他似乎完全忘掉我的存在,怔怔盯着一处沉思,仍觉得果然有什么不对劲,绝对没错。那么,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先前提过,门野生性忧郁,自然也消极内向,经常关在房里读书,他待在书斋里会分心,因此总爱爬上屋后的土仓库二楼。那里收藏着许多祖先传下的古籍,幽幽暗暗,入夜后,他便点起传统纸罩灯,独自看书,这是他年轻时养成的嗜好之一。但我嫁进来的半年间,他仿佛遗忘了这习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接近土仓库,可是,最近他又频繁前往。这是否意味着什么,我突然介怀起来。

在土仓库二楼读书虽然有些奇特,却不是什么值得责备的事,再说也不可疑。原本我这样认为,但转念一想,我已尽量处处留心,不仅监视门野的一举一动,还检查起他的私人物品,却没发现任何疑点。然而,他那余下空壳的爱情、空虚的眼神及偶尔进入连我都遗忘的虚幻世界的模样,叫我如何放心?所以,我不禁怀疑起仓库二楼来。奇妙的是,他总在深夜前往,有时会先细心观察睡在旁边的我的呼吸后,才悄悄溜出被窝。以为是去解手,却等不到他回来,走出缘廊,只见土仓库的窗户透着朦胧的灯光,这屡屡让我深受打击。刚嫁进来时,我曾参观过土仓库一回,其他只有季节交替之际才偶尔去过几次,我想不出土仓库有什么促使他疏远我的理由,即便他窝在那里,我也从未起过跟踪的念头。因此,土仓库二楼始终不在我的监视范围内,而今,我不得不向其投以猜忌的眼神。

我是春季中旬嫁进门的,而察觉丈夫的不对劲,则恰值中秋时分。我仍清楚记得丈夫面对缘廊蹲坐,沐浴在皎洁月光下沉溺于思索的背影。望着他那模样,不知为何我胸口一痛,这便是我起疑的契机。我的疑心日益加深,终于厚脸皮地尾随门野进人土仓库。那是秋末的事。

我们的缘分是多么短暂啊。丈夫那令我欢天喜地的深切爱情(如同先前所说的,那绝非真正的爱情)短短半年随即冷却,我就像打开宝箱的蒲岛太郎,在平生初次经历的醉人国度倏地被唤醒,等待我的,是张着大口、充满猜疑与忌妒的无限地狱。

不过,当初我并不确定土仓库里暗藏玄机,只是不堪内心折磨,想偷窥丈夫独处时的身影,假如能够,希望借此一扫疑云。祈求着能看见令我放心的情景,我同时也为这窃贼般的行径感到忧虑,但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又停止,总叫人牵挂不已。于是,一天晚上,我踩着庭院木屐走向土仓库。当时仅穿一件夹衣已有寒意,前阵子仍在院里鸣叫不休的秋虫不知不觉也销声匿迹了,而且那还是个无月之夜。途中朝天空望了一眼,星星虽美,感觉却极为遥远,显得莫名凄凉。不过我总算顺利潜入,准备偷窥应该在二楼的丈夫。

主屋里,公婆和仆佣都已入睡。这是乡下地方的深宅大院,才十时许就已悄然无声。要到土仓库去,必须穿过漆黑的草丛,这一路十分吓人。路面即使在大晴天也潮湿无比,草丛里住着大蛤蟆,扯着喉咙惹人讨厌地呱呱乱叫,我终究忍耐下来,抵达土仓库,但那儿同样昏暗。仓库独特的冰凉霉味混杂微弱的樟脑味,瞬间笼罩全身,令人发颤。若非我心中熊熊燃着忌妒之火,十九岁的小姑娘怎有勇气付诸行动?爱情的能量真是令人恐怖。

黑暗中,我摸索着走近通往二楼的楼梯,悄悄往上窥探,发现梯子顶端的盖门紧闭着,难怪一片黝黯。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一级级爬上梯子,试着轻推盖门,岂料门野竟慎重地从内侧上锁,从外面无法打开。单单看个书,何必如此警戒?连这点小事都成了我疑虑的源头。

怎么办,敲门请求他打开吗?不不不,三更半夜做这种事,他定会看穿我不入流的心思,更加疏远我,可是,这种不清不楚的状态若再持续下去,我迟早会崩溃。趁这里是远离主屋的仓库,索性狠下心要丈夫开门,向他坦白日积月累的疑惑,问出他真正的想法吧。当我犹豫不决地待在盖门下时,发生了一件令我无比震惊的事。

那天晚上我怎么会去仓库?照常理看,三更半夜的仓库二楼不可能有任何动静,然而,出于荒唐透顶的疑神疑鬼,我还是忍不住前往。是有什么用道理无法说明的缥缈的感应吗?莫非这就是俗称的预感?世上偶尔会发生一些常理无法判断的事件。那时,我竟听见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对话,而且是男女的交谈声。男方不必说,自然是门野,但女方究竟是什么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亲眼所见心中疑念化为历历在目的事实,我这少不更事的小姑娘无比震惊,比起气愤更感到恐惧,恐惧之余,又涌起无尽哀伤,好不容易撑住没“哇”地放声大哭,只是疟疾发作般浑身乱颤。尽管如此,依旧无法克制,不住偷听上头传来的说话声。

“继续幽会下去,我实在太对不起夫人。”

女声实在太微弱,几乎听不出在说什么,我以想象力弥补没听清楚的地方,才勉强猜出意思。从声调推测,女人长我三四岁,但没我这么肥胖,肯定十分纤细苗条,就像泉镜花 [1] 的小说中那般如梦似幻的佳人。

“我也相当愧疚。”门野应道,“就像我前面不断告诉你的,我已竭尽全力尝试爱京子,无奈还是不成。不管我再怎么回心转意,仍无法放弃年少时就交好的你。我对京子有无尽的抱歉,可是我实在难以压抑每晚想见你的渴望。请体谅我这哀切的心意吧!”

门野的话声非常清晰,语调抑扬顿挫,好似在朗诵台词,一切都重重地撞在我心上。

“我好高兴。如此仪表堂堂的郎君,竟抛下那样贤惠的妻子,深深思慕着我,啊啊,我是多么幸运。我真欢喜。”

然后,我变得极度敏锐的耳朵,听见女人依偎在门野膝上的声息。

暧,请想想我是怎样的心情。若到我现在这年纪,早不顾一切破门而入,冲到两人身边,吐出满腔怨恨,但当时我不过是个小丫头,拿不出那种勇气。只能死命按着衣角,强忍涌上心头的悲愤,伤心欲绝地待在原处,连仓皇离开都办不到。

不久,我赫然听见踩过木板地的脚步声,有人接近盖门。要是在这儿碰上,双方都尴尬,于是我急忙走下梯子,躲在仓库附近的暗处,睁大因恨意而怒火燃烧的双眼,打算把那狐狸精瞧个仔细。打开盖门的声响传来,四下乍然一亮,拿纸罩灯蹑手蹑脚步下梯子的,千真万确就是我的夫君。我怒火中烧,等着情敌出现,门野却关上仓库大门经过躲藏的我面前,直到他的木屐声远去,依旧没听到女人下楼的动静。

仓库仅有一扇大门,窗户也都加装了铁丝网,应该没有其他出口才对。然而,时间分秒过去,却始终等不到开门的声息,真是难以置信。更何况,门野不可能丢下宠爱的恋人独自离去。难道他们私通许久,已在仓库某处挖了密道?想到这里,眼前浮现一个因爱疯狂的女子,为见心上人,忘却恐惧,在漆黑洞穴里匍匐前进的景象,甚至隐约传来衣服和土地摩擦的声响,我顿时不再害怕待在黑暗中。之后,由于担心丈夫怀疑我怎么不见人影,于是当天晚上只能暂且罢休,返回主屋。

此后,我不知道溜进黑夜中的仓库多少次,在那儿偷听丈夫和女子的种种甜言蜜语,尝到无尽的辛酸苦痛。我千方百计地想看到情敌,可是总像第一晚那样,离开时都只有丈夫门野走出仓库,不见女人的踪影。有次我准备火柴,确定丈夫离去后,悄悄爬上仓库二楼,借微光四处寻找,然而明明没有躲藏的空间,女人却凭空消失。还有一次,我趁丈夫不在,白天溜进仓库搜遍每个角落,猜想可能有密道,或是窗户的铁丝网破裂,细细检查,但里头连只老鼠出入的空隙都没有。

真是匪夷所思啊。确定这点后,比起悲伤、不甘,我更感觉到说不出的恐怖,禁不住一阵阵哆嗦。第二天晚上,女人不知道从哪儿溜进去,仍以一贯的娇媚呢喃与我的良人互诉情衷,接着又幽灵般消失无踪。难不成是谁的生灵 [2] 缠住门野?他生性忧郁,有些异于常人之处,让人联想到蛇(所以我才深深被他吸引吧),该不会是因此而特别容易遭这类异形蛊惑?想到这里,连门野看起来都好似某种魔性之物,我的心情顿时陷入难以形容的古怪。干脆回娘家,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还是先知会门野的双亲?由于太恐惧、太诡异,我好几次差点冲动实行。不过,这样捕风捉影、犹如怪谈的事,随口说出只会招惹一番讪笑,反倒丢人,我总算忍住,决心拖一天是一天。仔细想想,从那时起,我逞强好胜的脾气就已露出端倪。

某天晚上,我忽然注意到一件奇妙的事。门野和女人在仓库二楼幽会后,离开前总传来“啪”地轻微合盖声,接着便是上锁般的“咔嚓”声。认真回忆,尽管非常微弱,但每次都依稀会听到这些声响,像从收在那里的几个长衣箱里发出的。那名女子藏身箱内吗?人不可能不吃不喝,也很难长时间躲在密闭的箱中,但不知为何,我认定这就是事实。

察觉到这点,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无论如何,我都要偷出钥匙、打开箱盖,看清楚那狐狸精的嘴脸,否则我誓不甘休。怕什么,事到临头,不管要咬要抓,我都不会输。仿佛那女人真躲在长衣箱内,我咬牙切齿地等待天明。

第二天,让人意外的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门野的资料盒里找到箱子的钥匙。当时我已气昏了头,但对十九岁的小姑娘来说,这依然是难以负荷的大任务。历经无数辗转难眠的夜晚,我肯定脸色苍白、消瘦不堪吧。幸而我们住在远离公婆的房间里,且丈夫门野忙于自己的事,半个月来,没人发觉我的异状。带着钥匙溜进大白天也阴暗潮湿、充满冰凉土味的仓库时,那种心情究竟该如何形容?如今想来,我真是胆大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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