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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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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就算你希望借着这样的谈论能让我知道你没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但也请你不要心虚地兜着圈子辩解。我又不是一切无知地活到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所有事情,就算一整天都会因此而感到痛苦,但之后我反而会觉得轻松。反正我一辈子皆为人妻,我不会因那些事就不信任男人或者胡乱猜忌。就算有了那些事,我也一点都不担心,说不定还会笑着忍耐,毕竟往后还会有其他更辛苦的事情。

我们突然变成有钱人了。你变得非常忙碌,还被邀请至二科会,成为会员。你开始对住在公寓的小房间里感到可耻,但马先生也不断地劝你搬家:“住在这样的公寓里,如何博得世人的信用?之前画作的价值也一直不会上涨的。不如再加把劲租个大屋子吧!”他向你提供一些讨厌的计策,你居然也颇感认同地说着“的确如此,住在这样的公寓里,人都会变傻”这些低俗的话。我感到相当震惊,也觉得非常寂寞。但马先生各方奔走,最后找到三鹰町这个房子。

年底我们带着些许家具搬到这个讨厌的大房子里。你在我不知情之下到百货公司买了很多漂亮的用具,每当那些东西一次次地从百货公司送来时,我都会哽咽难言,感到分外悲伤。我要对你说声很抱歉,因为我一直在努力地故作高兴,表现出兴奋不已的样子。不知何时,我已经变成那种讨人厌的“太太”。你甚至还说要请个女管家来。但这件事我很不满,彻底反对,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使唤人。

搬过来之后,你马上就印制了三百张贺卡以及搬家通知。三百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朋友?我觉得你正行在走非常危险的钢索上,让我感到非常害怕。我想,之后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你那样庸俗地交际,是不会成功的。我这么想着,心惊胆战地度过每一天。可是你非但没有跌倒,还不断地遇到好事。难道我弄错了吗?

我母亲也抽空来拜访这个家。每次她都带着我的衣服和储金簿来,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以前父亲很讨厌会客室的画,把它放置在公司的仓库里,现在,父亲已经把画带回家,还换了高级画框,挂在自己书房里。池袋的大姐后来也写信来说请多照顾。

客人一下子变得很多,客厅常常是高朋满座。那个时候,你爽朗的笑声,我在厨房都可以听见。你真的变得爱说话了,以前那样沉默,我一直以为你什么都明白,只因为觉得全都很无聊,所以才保持沉默的。可是,事情好像不是这样。你在客人面前净说些无聊的事。你把前几天才刚从别的客人那边听到的画论全部照抄,当作自己的意见装腔作势地发表。我只对你说关于我看完小说之后的感想,翌日,你对客人说:“那个莫泊桑,我可是对他又敬又畏呢!”你居然把我的愚论一字不改地告诉大家!每当我端着茶准备到客厅时,常会因太过羞耻而无法站立。

啊!原来你以前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还会谨守自己的言论,可是你却完全没有保持缄默,净是模仿别人所说的话。尽管这样,你还是不可思议地获得了成功。

今年二科画获得报社的奖赏,该报更是用一连串可耻到了极点的赞词来形容。孤傲、清贫、思索、祈祷、夏凡纳 [4] 等各式各样的赞语。后来与客人谈论到报纸的报道,只见你平静地说:“有些部分,确是如此。”唉!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并不清贫,看看储金簿!自从你搬到这个屋子后,像变了个人似的,一直把钱的事挂在嘴边,如果有客人来求画,则脸不红气不喘地提到价格。你对客人说,先把价格谈好,之后不会有争执,这样对彼此的心情都好。我偶然间听到这话,又觉得不舒服。为什么要常常在意钱的事呢?我觉得只要能画出好的作品,生活自然过得去。我已经失去那种做一份好工作,然后过着贫困谨慎的生活的那种快乐。我一点都不想要钱。

我怀有强烈的自尊心,好希望自己能够平淡过活。你甚至还察看我的钱包,一有钱入账时,你会把一部分钱放进你的大钱包和我的小钱包里。你的钱包里有五张大纸币,而我的钱包里则放了一张折了四折的大纸币。你把剩下的钱都存放在邮局与银行里。我总是站在旁边看着。有时我忘记将放有储金簿的书架抽屉上锁,被你发现了,会很不高兴地说教、向我抱怨,这使我相当泄气。

你去画廊收钱时,通常三天左右才会回来。即使如此,你还会在深夜喝醉酒,唧唧地开着玄关的门,一进门就说“喂!还剩下三百日元喔!数数看!”等等伤感的话。那是你的钱,你用了多少我不是都该觉得没关系吗?我知道你偶尔心情好时,会想花大钱。你大概是以为如果全部用完,我可能会感到失望吧!我明白钱的好处,但我没办法老是考虑着钱的事情过活。你那种只剩下三百日元,扬扬得意地回来的心情,让我感到非常寂寞。我一点都不想要钱,什么都不想买、不想吃、不想看。家中的用具,我多会废物再运用,和服也重新染过、修补,一件新的都没有买。不管什么事我都身体力行,一个手巾架也不想买新的,因为那样很浪费。你常常带我到市区吃昂贵的中国料理,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好吃。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就是无法安定,总是提心吊胆地,觉得好奢侈、好浪费。比起三百日元、中国料理,你不知道在这屋里的院子做一个丝瓜架会让我多么高兴啊!八叠大的走廊上,夕照十分耀眼,如果能在外面做一个丝瓜棚,一定很合适。你对我说:“既然你那么渴望,不如请个园丁来架吧!”你不愿自己做。我不喜欢请园丁,装作有钱人的样子,我要你来做,你直说:“好,好,明年做。”可是一直到今天,你都没有付诸实行。

你在自己的事情上浪费很多无聊的时间,却对别人的事,顶着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有一天,你的朋友雨宫为太太的生病感到烦恼,前来找你商量。你特地把我叫到客厅一脸认真地问我:“家中现在有钱吗?”我觉得滑稽、愚蠢,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当我红着脸,支支吾吾时,你像嘲弄般对我说道:“不要把钱藏起来,到处找找,应该可以有个二十日元左右吧?”我感到非常震惊,试着重新再看一次你的脸。你用手移开我的视线,直嚷着:“好啦!借给我啦!别再小里小气了。”

接着你又对雨宫笑着说:“彼此彼此,这种时候,贫穷是很辛苦的。”我整个人呆住,什么话都不想多说。你一点都不穷。

至于什么忧愁,现在的你哪里有那种美丽的影子?你根本是忧愁的反面,一个任性的乐天派。你不是每天早晨,都会在洗脸台高声唱着“嘿咻嘿咻”吗?我在附近觉得羞耻得不得了。什么孤傲!难道没注意到自己只能活在随从的包围中吗?被来到家中的客人们尊称老师,单方面批评某人的画,然后表示大概没有人的画更加糟糕。但我觉得就算真的如此,也不需要那样批评一个人,征询客人的同意以此取悦客人。你只想要在那边获得客人的认同而已,哪有什么孤傲?其实,就算无法让每个客人心悦诚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你真是一个大骗子。想到去年你退出二科会,组成一个新浪漫派团体,你可知道我一个人感到多么悲伤?你在暗处那样地嘲笑着,声称召集的全是笨蛋伙伴,成立了那个团体。你似乎没有定见,在这个世上,也许你的生活方式才是正确的。

葛西在的时候,你们两人说着雨宫的坏话,一副愤慨、嘲笑的样子。雨宫来的时候,又对雨宫非常客气,然后几乎用令人无法想象的态度,感激地说着只有你才是我的朋友之类的谎话。接着这次又开始数落葛西的态度……

所谓的成功者,难道都靠做着像你这样的事而生存吗?单凭这样,就可以平顺地活下去吗?我非常害怕与不可思议。一定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发生也好,为了你,为了神的存在,我在心中某处一直祈祷着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然而坏事一件也没有发生,真的一件也没有发生,依然继续发生着好事。你的团体所举办的第一回展览获得非常好的评价。你那幅菊花的画,被客人们指为心境澄静、馥郁地飘着高洁爱情的芬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今年新年时,你带我到一向最热心支持你画作的冈井老师家拜年。尽管老师是那么知名的大家,住的却是比我们家还小的地方。单凭这点,我就觉得他是一个行家。

冈井老师胖嘟嘟地,有种稳重如山的感觉。他盘腿而坐,透过眼镜仔细打量我。他的大眼睛,真的是一双很孤傲的眼睛,我就像第一次在父亲公司的会客室里看到你的画那样,身体不停地微微打战。老师不拘小节地净谈些简单的事情,他看着我,开玩笑地说:“真是个好太太,感觉像是武家的出身。”“哈!她的母亲是个士族。”你认真地夸耀着。我直冒冷汗,我的母亲哪是什么士族!我的父亲母亲都是普通的平民。以后你大概还会骗人说我的母亲是华族吧!真是可怕的事。没想到连老师那样的人都没有识破你所有的谎言。难道世界上尽是像你这样的人?

老师说你这阵子的工作很辛苦,要多休息。我想到你每天早上唱着“嘿咻嘿咻”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好可笑,差点忍不住就笑出声来。离开老师家,没走多久,你就踢着沙子骂道:“啐!净对女人甜言蜜语的家伙。”我吓了一跳,你好卑劣。刚才还在老师面前打躬作揖,现在马上说出这样的坏话,真是一个疯子。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要和你分手。而且,我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你绝对是错误的。我想,如果能发生一件灾祸就好了。然而,一件坏事都没有发生。你似乎已忘记但马先生过去的恩情,还对朋友说:“但马那个笨蛋,现在还来这边。”但马先生似乎也知道,于是常笑着说:“但马这笨蛋又来了!”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从厨房口上来。对于你们的事情,我已经不太了解。人的尊严,到底去哪里?我要和你分手,我觉得你们勾结在一起嘲弄我。

前几天你在广播中表述新浪漫派的时代意义,我在茶室看晚报时,突然听到你的名字被播报,接着就听到你的声音。对我来说,那仿佛是别人的声音。多肮脏污浊的声音啊!让我觉得像是个讨厌的人,我可以清楚地从过去开始彻底地批判你这个男人,你只是普通人,然后一步步地顺利功成名就。真无聊!一听到“我今日所拥有的……”我就把收音机给关掉了。你究竟累积了什么?请好好地反省吧!不要再说一些“我今日所拥有的……”这种可怕而愚昧的话。啊!如果你赶快跌倒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休息了。关上电灯,一个人平躺睡觉,在我的背后,有只蟋蟀在拼命地叫着。它在走廊下叫着,但刚好位于我背部正下方,感觉好像在我的脊椎里窸窸窣窣地叫着。我愿把这个小小的、幽幽的声音存放在我脊椎里,一生都不会忘记地继续活下去。我想,在这世界里,你应该没错,错的反倒是我。可是我到底是哪里?怎样不对呢?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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