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代女(1/2)
女人毕竟还是不行的。
女人之中,也许只有我这个女人是不行的。着实地觉得自己很没用。尽管这么说,但在内心某个角落里,我还是期待自己能有某个长处。我可以感觉到这份顽固,扎实地盘据在我心头,弄得我越来越不知所措。我觉得现在头上仿佛顶了一个生锈的锅子,非常地沉重,怎样都甩不掉。一定是我脑筋不好,真的是脑筋不好。明年就要十九岁了,我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十二岁时,柏木舅父把我的文章投稿到《青鸟》,结果得了一等奖,被了不起的审稿老师几近可怕的褒奖,但从那之后就变得一蹶不振。那时候的文章,真是丢脸。那样子,真的是好吗?到底哪里好?文章的题目是《跑腿》,但我只写了一点点关于替父亲跑腿去买香烟的事。我从烟草店的伯母那边拿了五盒香烟,由于盒子全是绿色的,感觉看起来很冷清,我便退还一盒,想要换个红色香烟盒,可惜钱不够,真伤脑筋。后来伯母笑着说:“下次再付。”为此我感到非常高兴。
绿色盒子上叠着一个红色盒子,放在我的手掌上,就像樱草般美丽。我的内心波涛汹涌,几乎寸步难行。写了这样的事情,感觉很孩子气,非常地娇纵,现在我每回想起,都还会局促不安。有了那篇文章之后,我又因柏木舅父鼓励,再次投稿了一篇《春日町》。这次不是登载于投书栏上,而是用大字体被刊载在杂志的首页上。《春日町》这篇文章是说池袋的叔母搬到练马的春日町,庭院宽广,要我一定要到那边玩,我便在六月的第一个星期日试着搭车前往。我从驹込车站,搭着省线,然后在池袋车站换搭东上线,在练马车站下车。因眼前一望无际的田地,我不知道春日町是在哪一边,向田里的人打听,也没人知道那地方,我害怕地想哭。
那是炎热的一天。最后,我试着询问一位拖着满载汽水空瓶的拉车的年约四十的男人,他寂寞地笑着,停下来,用灰黑污秽的毛巾擦拭着涔涔汗水的脸颊,喃喃念着春日町、春日町地思考了一会说:“春日町非常远。可以从练马车站搭东上线往池袋,到那边再换搭省线到新宿,然后搭往东京的省线,于水道桥下车。”他用不流畅的日语,努力地为我说明这是非常遥远的路程,他强调说:“不管怎样,那才是到达本乡春日町的路径。”听到他的话,我马上就知道他是朝鲜人。因此,我胸中更是满怀感激。即使日本人知道,为了怕麻烦,都会推说不知道,可是这位朝鲜人,虽然不知道,但还是努力冒着涔涔汗水,拼命地向我解说着。我对叔叔说了声“谢谢”后,便照着叔叔所教我的,往练马车站走去,然后搭东上线,回到家。
我觉得好像真的到过本乡的春日町了。回到家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悲伤,身体很不舒服,我便把那件事很诚实地写了出来。之后那篇文章被以大字体刊登在杂志的第一页上,变成了不得的事。
我家是位在泷野川的中里町,父亲是东京人,母亲则出生于伊势。父亲在私立大学担任英语老师。我没有哥哥、姐姐,只有个身体虚弱的弟弟,今年就读于市立中学。我不讨厌我的家庭,只是觉得很寂寞。以前家人的感情很好,真的很好。我会对父母亲尽情地撒娇,说些好笑的事情,逗大家开心,也会对弟弟很温柔,当个好姐姐。但自从那篇文章被刊载在《青鸟》上后,我就突然变得很胆小,成了讨人厌的孩子,甚至还会与母亲争执。
《春日町》刊载于杂志上时,该杂志的审稿者岩见老师写了多出我文章内容二三倍的读后感,我看了之后,心情变得很落寞。我想老师在骗我,岩见老师应该是一个比我更心地善良、单纯的人。
之后,学校导师泽田老师在作文课时,拿了那本杂志到教室,将我的《春日町》全文抄在黑板上,兴奋地用怒斥般的声音夸奖了我一个小时。我觉得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朦胧黑暗,有一种自己身体好像要变成石头那样恐怖的感觉。尽管被这样赞美,可是我知道那并没有什么价值。如果以后写了差劲的文章,被大家耻笑,那会有多丢脸、多痛苦啊!我一直担心着那样的事,连活下去的心情都没有。
说到泽田老师,他其实并不是对我的文章感动,而是因为我的文章被以大字体刊登在杂志上,受到有名的岩见老师夸奖,他才表现得那么兴奋的。我幼小的心灵大概可以察觉到老师这种心情,只是这样更让我感到落寞、受不了。我的担心之后全变成了事实,终于发生了满是痛苦、羞耻的事。
学校的朋友突然跟我变得很生疏,连之前我最好的朋友安藤也坏心眼地用嘲笑的口吻叫我一叶小姐、紫式部小姐。她突然从我这边逃开,加入以前很讨厌的奈良、今井所组成的圈子,远远地瞧着我窃窃私语,然后一起哇地叫着,发出低俗的嘲笑声。
那时我便决定一生都不要再写文章,不再因柏木舅父煽动,迷迷糊糊地投稿。柏木舅父是母亲的弟弟,在淀桥的区公所工作,今年好像三十四岁还是三十五岁的样子。尽管去年才生了小宝宝,但他还是像年轻人那样,常常因喝了太多酒,被老板解雇。每次他来,好像都会从母亲那边拿一些钱回去。
舅父读大学时,曾经努力要当个小说家,那时也颇受前辈们期待,可是后来因为交了坏朋友,就没有继续下去,大学也读了一半就退学了。这些是从母亲那边听来的事。他好像阅读了很多日本小说和外国小说。七年前,将我差劲的文章胡乱投稿到《青鸟》的就是这个舅父。
此后的七年,一有什么事就找我麻烦的也是这个舅父。我那时很讨厌小说,尽管现在已有些改变,但是碍于当时因为糟糕的文章连续两次被刊登在杂志上,害我被朋友欺负、受到导师特殊对待,故而心情沉重痛苦,非常讨厌写作。
往后不管柏木舅父再怎样有技巧地煽动我,我也绝不投稿。若被过分啰唆劝说,我还会大声地哭泣。在学校的作文课,我也是一字一句都不写,只在作文本上画着圆形或三角形的娃娃脸。为此,泽田老师还把我叫到教师办公室,斥责我说:“不要骄傲,请自重。”我觉得很后悔。不过没多久我就从小学毕业,终于从那样的痛苦中逃离出来。
在我进了御茶水女校后,发现班上并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写过无趣的文章并得奖这件事,总算松了一口气。作文课时,我很轻松地写着作文,也获得了普通的得分。只有柏木舅父一直啰唆地嘲弄我。每次来家里时,都会带来三四本小说,要我去读读。这些书对我来说太难了,读了也看不太懂,我随便翻阅浏览后,便还给了舅父。
当我读到女校三年级时,突然看到《青鸟》的审稿者岩见老师写给父亲的长信,里面说什么觉得我有难得的才能,又什么很难为情,无法好好地对我说出口。他极度褒奖我,然后用一些不符合自己身份的客气言辞,认真地说:“这样被埋没是很可惜的。请再让她多写些文章,我会帮她安排发表的杂志。”父亲默默地把那封信交给我。我读了那封信,觉得岩见老师真是个严肃的好老师,然而从信的内容,可以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舅父多管闲事。舅父一定花了很多工夫去接近岩见老师,然后用了很多的计谋,请他对父亲写了这样一封信。一定是这样的。“是舅父拜托的,一定是这样。舅父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可怕的事呢?”我以想哭的心情,抬头望着父亲,父亲也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微微地点着头,不高兴地说:“柏木弟应该不是故意这样的。不过,要我去跟岩见老师打声招呼,真是伤脑筋。”
父亲之前好像就不太喜欢柏木舅父。我的文章入选时,母亲和舅父都非常高兴,可是父亲却斥责舅父,说什么不要让我做这类刺激性强的事情。母亲之后不太高兴地这么告诉我,虽然母亲老是数落舅父的事,但每次父亲只要一说舅父的坏话,母亲就会非常生气。母亲是个温柔活泼的好人,可是只要提到舅父的事,就会常常为此和父亲起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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