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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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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去医院报到,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呼吸着。原本待在重症监护病房的母亲,没过多久便转到了六人房。我每天都坐在母亲旁边陪她晒太阳。

医生冷漠地说母亲不可能醒来,往后除了维持生命,也没什么意义了。护士面无表情地帮母亲清理大小便,我们两人合力定时帮母亲翻身,以避免身上出现褥疮,就像处理偌大的行李箱一般。医生要我做好决定后告诉他,我反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他是在问我,要继续支付住院费这样维持生命,还是要转移到比较低廉的郊外疗养院去。

外婆的死亡保险金供我短时间内吃住不成问题。那时我才知道,母亲担心留下我一个人,已经把这些都准备好了。

我去民政事务所申请外婆的死亡证明,那里的职员默默地转过头叹了口气。不久后民政事务所派来的社工找上门,看了家里的状况后,说因为还是青少年,所以有可能被送到机构,问我觉得如何,像少年之家或安置机构之类的地方。我请他们给我时间思考,其实要他们给我时间思考,并不是真的要在那段时间里思考,只是想争取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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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一片寂静,一整天都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声音。虽然两人留下的文字都还贴在墙上,但失去教我的人,那些东西不过就是无意义的装饰品。我其实很清楚如果去机构的话,生活会变成怎样。虽然对我没差别,但想象不出母亲会变得如何。

我试着想象母亲会给我什么建议,但母亲无法回答。我反复回想母亲说过的话,试着从中找到提示。突然她最常说的话浮现出来:要活得“正常点”。

我漫无目的地翻找手机应用程序,其中有个“与手机聊天”的应用程序吸引了我的目光。一打开就跳出一个小小的聊天窗口,并出现一个迷你表情符号。

“你好。”

一送出信息马上跳出:“你好。”

“过得好吗?”

下一句接着出现。

“嗯。你呢?”

“我也是。”

“good。”

“怎样叫正常?”

“跟别人一样。”

沉默一会儿后,这次我写得比较多。

“跟别人一样是指什么?”

“每个人都不一样,要以谁为基准?”

“如果是母亲,她会对我说什么呢?”

“饭煮好了,出来吃吧。”

都不记得手有没有按到发送,答案便跳了出来。虽然试着继续聊下去,但都只是无意义的回复。不该找它问提示的,我没说再见就把应用程序关掉了。

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在这之前我得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十五天后书店重新开张,一走近书柜灰尘便四处飞扬。偶尔会有客人经过,也有从网上买书的客人。我用不错的价钱买下事件发生前母亲想买的全套二手童话书,并把它们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一整天不用说几句话反而更自在。不用思考,也不用为了应付不同情况编对话而绞尽脑汁,只要对客人说“是的”“不是的”“请稍等”,这样就够了。除此之外就是刷卡、找钱,还有像机器般地说“欢迎光临”“谢谢光临”,就是这些了。

某天,一个在附近开托儿所的阿姨顺道经过,是以前偶尔会来找外婆聊天的阿姨。

“放寒假在打工啊。你外婆呢?”

“死了。”

阿姨张大嘴巴,眉头皱成一团。

“我知道你这年纪是有可能开这种玩笑的,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该这样说话啊!你这样外婆会怎么想!”

“是真的。”

阿姨双手抱胸提高嗓门说:“那你说说看,什么时候又是怎么过世的?”

“被刀砍死的,在平安夜。”

“天哪……”她用双手捂住嘴巴。

“是电视上报的那个吗?老天爷也太无情了……”

阿姨迅速跑掉,好像怕被我传染什么,所以要赶紧躲开。我叫住了她。

“请等一下,您还没付钱呢。”

阿姨的脸突然涨红。

她走了以后,我想了一下在这种情况下母亲会希望我说什么。从阿姨的反应来看,我应该是做错了什么,但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如果要挽回错误的话又该修正哪个部分,我完全没有概念。早知道就说出国旅游了,不对,如果那样说,爱管闲事的阿姨一定会继续追问。还是不应该收她钱?可是这样也不合理。沉默是金,这句俗谚还是参考一下。普通的问题都不该回答,但“普通”的定义是什么我也搞不清楚。

突然想起一本书。所谓文字,对外婆而言就像是路过的建筑物招牌,但竟有一本她在无意间看到且觉得有趣的书。我好不容易将在一九八六年卖两千五百韩元的手掌般大小的袖珍书找了出来。《玄镇健短篇选》 [1] 里的《b舍监和情书》。

b舍监会在半夜偷看学生的情书并轮流用男女声唱独角戏,而偷偷看着这场景的三个女学生反应则各异。一个觉得b舍监很可笑,在背后嘲笑她;一个则觉得b舍监很可怕,整个人瑟瑟发抖;最后一个则觉得b舍监很可怜,流下了眼泪。

虽然与母亲总是只给我一个答案的教育有些相违背,但我并不觉得这样的结局有什么不好。这就好像在告诉我们世上没有固定的答案,所以说当别人做出什么行为或说出什么话时,没有必要做出固定的回应。因为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像我这样“脱离正常的反应”,说不定对某些人来说也算是正确答案。

我这么跟母亲说时,她愣住了。苦思许久后,母亲想出了答案。因为故事是以哭泣的女学生结尾,所以对于b舍监的适当反应,应该是第三个学生的“哭泣”才对。

“但不是有个叫破题式的东西吗?所以第一个学生的反应也有可能是对的吧?”

母亲挠挠头。我不服输地继续问:“那妈妈,如果你看到b舍监的独角戏也会哭吗?”

一旁的外婆加入对话:“你妈只要睡着,就算被人背走也没感觉,三更半夜是不会醒过来的,她一定是在房间睡觉的其他女学生之一啊。”

外婆哈哈大笑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荡着。

突然书被一层阴影覆盖,一名中年男子站在我面前,但一瞬间又消失了。柜台上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要我去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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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位于低矮的两层建筑物的一楼,二楼是面包店。面包店坐落在二楼并不是常见的事,而且老旧的招牌上也没有一个好名字,只写着“面包”。外婆第一次看到招牌时说这一看就不好吃,虽然我无法想象如何光看招牌就能猜测好不好吃。

总之在那里能买到的面包就是菠萝面包、牛奶面包、奶油面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一到下午四点就立刻关店。尽管如此,店里生意仍然非常好,我也见过好几次人潮排到一楼的光景。也因为这样,有时排在最后面的客人还会顺便来逛一下我们的书店。

母亲偶尔也会买面包回来。面包外包装上印着“沈才英”,沈才英是面包店老板的名字,母亲叫他沈医生。外婆尝过味道后再也没说过面包很难吃。对我来说,嗯,就是那样,跟其他食物差不多。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到店里。

沈医生给了我一个奶油面包,咬下去,就有小鸡颜色的绵密奶油溢出来。沈医生虽然才五十岁出头,但因为发色斑白,所以看起来有六十几岁。

“好吃吗?”

“吃起来有点味道。”

“太好了,至少不是没味道。”沈医生轻轻地笑了。

“您自己一个人顾店吗?”我环顾周遭后这么问。店里没什么有设计感的地方,空荡荡的店里只有陈列区、结账区和一个餐桌。放在中间的烤盘架,好像是在后面揉好面团后拿来烘烤的地方。

“嗯,我是这里的老板,也是唯一的员工。这样比较自在,也有这么做的价值。”

不必要的冗长回答。“但您为什么要找我?”

医生倒了牛奶给我。“对于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感到很遗憾。我烦恼了很久,想说看能不能帮上点忙,所以找你来这儿。”

“怎么帮?”

“怎么说呢……虽然初次见面可能不太好开口,但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或是要拜托的事情吗?”

从刚刚开始沈医生便一直用手指嗒嗒地敲着桌子,好像是习惯动作,但一直听着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希望您不要再发出那个声音了。”

医生透过眼镜看着我笑了笑。

“你听过第欧根尼吗?你让我想起了那故事。亚历山大三世跟他说不管什么请求都能答应时,他居然回说,大王的影子挡住了太阳,请大王靠边站。”

“但我看着您并没有想起亚历山大三世。”

这次医生放声大笑。“你母亲常说你的事,说你是个特别的孩子。”

特别。我大概能猜到母亲是怎么解释那个词的意思。医生双手交握。

“用手敲桌子的动作虽然现在能暂停,但这是习惯,所以不好改,而且我想提供的是更具持续性的帮助。”

“更具持续性的?”

“一个人生活有困难的话,我可以在经济上帮助你。”

“我还有保险,暂时没问题。”

“你母亲常跟我说万一你遇到什么事,要我好好照顾你。我们其实感情很好的,你母亲曾是个会让人心情变好的人。”

我注意到他用了过去式。“您去见过她了吗?去医院。”

沈医生点点头,嘴角微微下垂。如果对母亲的事感到伤心,说不定母亲会有点开心,因为那是母亲教我的秘诀。别人跟我一起感到难过的话,就是值得开心的事。她说那是负负得正的原理。

“但为什么要叫您医生呢?”

“因为我以前是医生,虽然现在不是了。”

“真是有趣的转行啊。”

医生又哈哈大笑。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我说出的话不是故意想耍幽默,医生还是很容易被逗笑。

“你喜欢书吗?”

“嗯,之前也在店里帮妈妈。”

“那这样吧,你继续开店。这栋建筑物是我的,算是给我打工,我会付你薪水。死亡保险金就留到你上大学或有其他重要的大事时再用,生活费先用打工的钱顶吧。只要你同意,其他复杂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处理。”

我说要想一下,就像我对找来家里的社工说的一样。只要有人提出不常见的建议就要先拖时间,我是这么学的。

“只要有困难随时都能跟我说。跟你聊天比想象中有趣,让我有点讶异。事已至此,就尽量多卖点书吧。”

离开前我问他:“您跟我母亲交往过吗?”

医生眼睛一下子瞪大又眯起。“你是这样想的吗?我们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

他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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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意了沈医生的建议,从各方面来看对我好像都没什么坏处,之后也没再发生什么窘迫的状况,日子顺利地过着。我为了遵守试着提高营业收入的承诺,每天都在搜寻热卖的书籍或公务员考试用书并确保库存有余,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天气很冷时,也会遇到完全没客人、连一句话都说不上的情况。偶尔觉得口渴喝水时,还会有股甜味冲上鼻子。

桌边小相框里的我们,一点也没变,开心地笑着的母女俩还有面无表情的我。有时我常会幻想外婆跟母亲也许只是去旅行,当然我也清楚那是一场永无尽头的旅行。她们曾是我世界的全部,但在她们离开后我发现,原来还会有其他人,一个接一个,慢慢地出现在我生命里。第一个人就是沈医生。医生路过书店偶尔会给我面包,或是握住我的肩膀叫我加油,明明我也没怎么“漏油”。

太阳下山后就去找母亲。母亲像森林里沉睡的公主,只是躺在那里。如果母亲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的话,会希望我做什么呢?希望我整天都守在病床边,每隔几小时就帮她翻身?应该不是。她会希望我去上学,因为那是符合我年纪的“正常”生活。所以我决定要继续上课。

凛冽的寒风渐渐失去元气,雪融了,接着情人节也过了,大家的外套渐渐变薄,初中生也都毕业了。电视和电台连续数日都在聊着不知道这个一月、二月是怎么过的。

就这样进入三月。幼儿园小朋友变成了小学生,小学生升上初中。我也前往新的学校准备当个高中生,又要每天见到老师跟同学了。

于是,事情慢慢地出现了变化。

23

新转入的高中是创立二十年左右的男女合校,虽然没有很高的名牌大学录取率,但也没有什么很强势的学生或不好的传闻。

沈医生说要陪我一起参加开学典礼,但被我拒绝了。我独自站在远处看着再常见不过的开学典礼。大楼是红色的,因为最近重新装修,整栋建筑物都充斥着油漆味和建材味。校服穿起来还很硬挺,不太合身。

学期正式开始的隔天,我被班主任叫去。是个刚工作两年左右的女老师,看起来大约比我大十岁,教化学。班主任像被人丢出去似的,重重地坐在咨询室里一张老旧的紫沙发上,扬起很多灰尘。老师掰着手指发出咔咔声,接着干咳一声。虽然在这儿她是老师,但说不定在家是备受疼爱的老幺。在持续的干咳声渐渐令人感到不悦时,老师开口了。“很累吧?我能帮你什么?”

班主任大略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好像是因为心理咨询师以及看护人员联络了学校。班主任一说完我便接着说:“没关系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回答,班主任撇了撇嘴,眉头也微微皱起。

隔天班会时间便出了事。班主任这段时间好像为了记大家的名字很痛苦,但也没人为此感动,因为她辛苦记下的名字只会用在那个谁谁谁安静点、那个谁谁谁你可以坐下吗这类事情上而已。可以确定的是,她是个天生无法吸引学生注意力的人。不知道每三秒干咳一次是不是她的习惯动作,说话时不断发出咳嗽声。

“对了,还有,”班主任突然提高声调,“我们班有同学经历了非常令人痛心的事,是在圣诞节失去家人的孩子。大家给他一些鼓励的掌声,鲜允载,站起来。”

我照着班主任的要求站了起来。

“允载啊,加油。”班主任先带头高举双手拍了拍,就像综艺节目里看到的,在录制现场指挥观众拍手的现场导演。

孩子们的反应很冷清,可以看到他们要拍不拍的,只是做做样子,其中有几个比较用心,还能听见些许掌声。掌声很快就结束了,接踵而至的只有在逼近高峰的寂静中盯着我看的数十双瞳孔。

昨天班主任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时,我回答说没关系,看来是说错了。“不要多管闲事就是帮我了。”应该这样回答的。

24

关于我的谣言很快就传开了。在搜索栏打上“平安夜”,就会跳出“平安夜杀人”“平安夜事件”等关键字,也能发现许多有关失去母亲与外婆的十六岁鲜姓少年的新闻。在葬礼上被拍下的照片虽然经过马赛克处理,但技术粗劣,所以只要是认识我的人就能一眼看出。

同学们的反应很多样,有的远远地在走廊那端对我指指点点,等我经过时更是公然窃窃私语;也有人在午餐时间故意坐到我旁边或跟我搭讪。上课时我只要转头就一定会碰到什么人在看着我。

有一天一个少年说出了大家都想知道的事。那是在吃完午饭准备回教室的路上,走廊窗外摇曳着小小的影子,树枝似碰非碰地在窗外来回摆动着,树枝尾端长出小小的牡丹花,我打开门让树枝转向另一边,想让花照到阳光。就在那时,突然有个洪亮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喂,你妈死在你面前时,你什么感觉啊?”

我朝着声音来源转过身去,是个瘦小的少年。是上课时爱顶老师嘴,期望自己的行为会给大家带来什么影响的那种人,处处可见的那种类型。

“我妈没死,死的是我外婆。”

我回答完,他便从嘴里“哦”的一声发出感叹,扫视一下周围,跟几个视线交错的人一起咯咯地笑起来。

“是这样啊,抱歉,那我重问。你外婆死在你面前时,你是什么感觉?”他又重问了一遍。旁边几个女孩子揶揄地发出“哎哟”“干吗这样”的声音。

“干吗,你们不是也想知道吗?”他双手一摊,耸耸肩说。

“想知道?”

没人回答,大家只是静静地站着。

“没什么感觉。”

我把窗户关上回到教室。虽然周遭很快又吵嚷起来,但已回不到一分钟之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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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我变得稍有名气,当然以一般标准来看的话,并不是什么好的名气。经过走廊时,同学们就像海被切开一样往两旁回避,到处都能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就是他,那个人啊,长得还蛮普通的嘛”之类的话。为了看我而跑到高一走廊的不光有高二的学生,还有高三的学生。他们说我目睹杀人过程,就算亲眼看着家人血流不止,眼里也没有一丝害怕。

很快谣言的雪球越滚越大,还有人声称自己小学、初中跟我同班,目睹过我的行为。所有谣言都极为夸张,比如,我的智商200,靠近我的话可能会被砍,甚至还有人说外婆跟母亲是我杀的。

母亲常说集体生活总要有替罪羊,她以前对我的那些教育,也是因为我当替罪羊的概率很高。在母亲与外婆离开后的今日,她的预言成真了。同学们很快就发现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有反应,于是就毫无顾忌地开始冲我问各种问题或开各种烦人的玩笑。他们对付我的手段越来越多样,而我已经没有帮我编对话的母亲,所以束手无策。

教师会议中也议论我,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高调的事,好像是因为我的存在让教室的气氛变得乱糟糟的,所以家长打电话来抗议。老师们不太能理解我的状态,不久后沈医生来学校跟班主任聊了很长时间,那天晚上我们在中国料理店面对面坐着,中间放着一碗炸酱面。等到炸酱面快吃完时,沈医生开始进入正题。虽然拐弯抹角地绕了一大圈,但简单来讲,就是学校这个地方不太适合我。

“是叫我不要再去上学的意思吗?”

沈医生摇摇头说:“没有任何人能叫你这么做。我的意思是,在你成为大人前还能不能继续承受现在这种遭遇?”

“我没什么。您也知道我是什么情况,不是吗?既然我妈妈跟您说过。”

“你母亲一定也不希望你这样过日子。”

“我妈妈希望我过得正常点,虽然有时我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不就是希望你过得平凡点吗?”

“平凡……”

我喃喃自语着,说不定就是这样的。跟别人一样的、没有曲折而常见的。平凡地上学,然后平凡地毕了业,运气好的话还能上大学,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还能跟心仪的女孩子结婚组成一个家庭,再生个孩子,诸如此类。这跟不要高调是一脉相通的。

“父母对孩子都有很多期望,但如果达不到就会希望孩子平凡点,因为他们觉得那是最基本的。但老实说,平凡才是最难实现的价值。”

仔细想想,说不定外婆对母亲的期许也是平凡,因为母亲也没做到。照医生的话看,“平凡”是个很刁钻的词。大家都以为“平凡”没什么,总是轻易挂在嘴边,但又有几个人能拥有其中蕴含的平顺呢?对我而言更是困难,因为我的出生就不平凡,也不是不平凡,就是个在灰色地带的奇怪小孩而已。所以我决定挑战一下,让自己变得平凡。

“我要继续上学。”

这是那天谈话的结论。沈医生点点头。

“问题是该怎么做。我能给你的建议就是这个,头脑这种东西是越用越灵活的。往坏处发展,邪恶的头脑就会更发达;往好处发展,善良的头脑就会更健全。我听说你大脑的某部分比别人脆弱,但只要练习就一定会有所变化。”

“我已经在充分地练习了,比如说像这样。”

嘴角迅速往两侧上扬。虽然我也知道我的微笑跟别人不太一样。

“跟你妈说说话吧。”

“说什么?”

“说你已经上高中,在好好上学。你妈一定会很开心的。”

“没有必要,因为她什么都听不到。”

沈医生不再说话,因为他也无法反驳我所说的。

26

窗外,雨不停地落下,是春雨。母亲喜欢雨,她说雨的味道很香,但现在他既听不到雨的声音,也闻不到雨的味道了。所谓雨的味道,其实就是干燥的柏油路上散发出来的泥土味。我静静地坐在母亲身旁握着她的手,母亲的皮肤逐渐变得粗糙,我帮她在脸颊和手背上涂抹玫瑰香味的乳液。离开病房搭上电梯前往餐厅,电梯门打开那一瞬间,视线与一名男子交接。他是带我认识怪物的人,也是把那少年带入我生命中的男人。

是有着一头银发的中年男子。虽然穿着干净利落,但肩膀下垂,双眼混浊充满水汽。表情开朗一点的话,算得上很帅的脸庞,但他面容凹瘦又阴暗。

看到我,男人的眼睛便剧烈地左右晃动。有一种早晚会再相遇的预感。我也知道“预感”这个词不适合我,确切来说,我是“感受”不到预感的。

但严格说起来,所谓预感也不是“突然感受到”的事情。我们在生活中的体验会在不知不觉间区分成条件和结果,它们会累积起来。在我们遇到类似情况时,就会下意识地根据条件预测结果。所以说所谓预感,其实是非常因果论的。就像知道把水果放到果汁机里搅拌会变成果汁一样,男人看我的眼神也给了我那种“预感”。

之后每次去医院都会遇到那人,不管是在餐厅还是在走廊,只要意识到背后有视线盯着,转过头时总会看到他一直望着我。好像有话要说,又像是在观察我。所以当他直接到书店找我时,我也若无其事地打了招呼:“欢迎光临。”

男人微微点头后便开始悠闲地在书架间逛起来。每一步都很沉重,他经过哲学类,在文化类停留一阵子后,抽了本书拿到柜台。

虽然脸上充满笑容,但不知为何男人好像没办法正视我的双眼。母亲说过,那是代表“觉得不安”。他拿出书问了问价钱。

“一百万 [2] 。”

“比想象中还要贵呢。”男人把书前后翻了翻。

“这本书有那样的价值吗?又不是初版,不过反正都是翻译书,就算说是初版看来也没什么意义。”

书名是《德米安》 [3] 。

“总之价格就是一百万。”

那是母亲的书,初中时就摆在母亲书柜里的书,让母亲怀抱写作渴望的书,是非卖品。居然挑中这本,只能说实在很了不起。男人倒抽一口气,胡子好像刚刮没几天,还有些许胡楂。

“看来我得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允权浩,在大学教管理学。上网查也能查到,我不是在炫耀,只是想说我的身份是可信的。”

“我知道你,在医院不是见过几次面吗?”

男人的表情变得柔和。“谢谢你记得我。我见过你的监护人沈医生了,也听说了发生在你身上的憾事,还有你是个特别的孩子的事。沈医生让我直接来找你谈谈,所以我就来了,我其实有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不是说有事要拜托我吗?那就说要拜托我什么就可以了。”

“你还真像沈医生说的头脑清晰啊。”男人笑了下,“你母亲身体不好吧?我妻子现在也躺在病床上。我妻子就要走了,也许这几天就……”

男人的背如虾子般慢慢蜷曲起来,调整下呼吸后又重新开口说道:“我有两件事想拜托你。一是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见我妻子;二是……”男人再度深吸一口气,“你可以在我妻子面前假扮我儿子吗?不会太难的,只要照我的意思说几句话就行。”

不是很常见的请求,不常听到也很奇怪的请求,于是我问了原因。男人站起来绕了书店一圈,好像是个说什么话之前都需要时间思考的人。

“我们在十三年前失去了儿子。”男人开了口,“为了找到孩子,我们尽了一切努力,但都没有用。我们家境不错,我留学回来后很早就当上了教授,妻子在职场上也很杰出。我们都认为这就是成功的人生,但失去孩子后一切都变了。我们的关系日渐疏远,妻子也生了病,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难熬的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要跟你说这些……”

“所以呢?”我问道,并且希望男人的话不要拖太长。

“但不久前我接到一通电话,说有可能是我儿子。所以我就去见他……”男人打住了话,好长一段时间紧闭双唇不语,“我希望我妻子离世前可以再见到儿子,见到她想象中的儿子。”男人在“想象中”上加重了语气。

“难道找到的儿子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吗?”

“不好说,不,是很难说明。”他低下了头。

“那为什么是我?”

“你看这照片。”他拿出一张纸,是寻找失踪儿童的传单。在一张看起来三四岁小孩的照片旁,有张大概是近照。嗯,要说跟我像的话,好像真的有点像,但不是五官,而是整体气质。

“找到的儿子不长这样吗?”因为无法理解所以又问了一次。

“不是,长得跟这张照片上的差不多。可以说跟你长得有点像,但那孩子现在不是能见自己母亲的状态。真的拜托了,只要帮我这次……我会帮你妈转到更好的病房,也会帮你们请看护。除此之外,如果你还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都可以答应你。”

男人的双眼噙着泪水。我则一如往常地回答说,我会考虑一下。

他并没有说谎,在网络上很容易就能查到他的职业、家庭关系,以及儿子走失的事。“如果没什么危害就帮个忙。”我突然想起外婆的建议,于是隔天,他再次前来时,我点了点头。

但如果我先认识坤,就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了。因为决定了那么做,我好像把什么东西从坤身边永远地抢走了,虽然我并不是故意的。

27

各式各样的花装饰着病房,四处点亮的灯泡温暖地发着光。跟母亲住的六人房完全不同等级,不像是病房,倒像是在电影里看到的饭店房间。阿姨好像是爱花之人,但我却因为花香感到头痛,就连壁纸都是花纹,看得眼花缭乱的。我听说医院是禁止插花的,但看来也有通融的情况。

叔叔牵着我的手缓缓走向病床。被花包围的阿姨就像躺在棺材里的人,仔细看阿姨的脸,跟电影里病危患者的脸差不多。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也无法将印在脸上的灰影擦去。她朝我伸出树枝般干瘦的手,手碰到我的脸颊,是只感觉不到生命气息的手。

“原来是你,是你啊,以修。我的儿子,我可爱的儿子。怎么现在才来……”阿姨哭个不停。我有点惊讶那样的身体居然还有哭的力气。她每次颤抖着肩膀时,我都有种她是不是会化作尘埃消失的感觉。

“对不起。我,妈妈我啊,真的还有很多事想跟你一起做,真的。想跟你一起吃饭、一起旅行,还想跟你一起度过你成长的每一刻……但生活总不如我们想象的顺遂,还好你健康地长大了,谢谢你。”

阿姨不断重复说着“谢谢”和“对不起”十几次后又哭了起来,接着努力地挤出笑容。在那里的半小时,阿姨一直握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脸,好像想把所剩不多的生命气息都倾注到我身上。

我没有说太多话。在阿姨说话的空当,叔叔使了个眼色,那时我就将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说出来。“我在不错的家庭没什么烦恼地长大,以后会跟着爸爸用功读书,所以不用担心我。”接着再装出淡淡的微笑。不知道是不是力气用尽,阿姨的眼睛渐渐闭上。

“我可以抱抱你吗?”

那是阿姨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用那枯枝般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背,我就像掉入坚固的陷阱里脱不了身。她的心跳声传达到我身上,非常炽热。很快阿姨的手便无力地松开了。她睡着了,旁边的护士这么说。

28

据说阿姨曾是很有名的记者,才华横溢而且勇于提出别人不敢提的问题,让对方乱了阵脚。她是个既精明又充满活力的人,但因为工作繁忙,不得不请别人帮忙照顾孩子,这件事让她一直很放心不下。

那天,阿姨好不容易休假,跟孩子一起去了游乐园。抱着孩子坐上一直转圈圈的旋转木马,那是个阳光明媚、令人愉快的出游日。这时阿姨的电话响起,她一手牵着说要再坐一次的孩子下了马,一手接起电话。通话时间很短,但挂断电话后就没看见孩子,就连是什么时候放开他的手的记忆都没有。

那是个还不像现在这样到处都安装了监控器的年代,再加上有不少死角,找了很久仍没有孩子的行踪。夫妻俩为了找到孩子付出了一切努力,但希望越来越渺茫,只能祈祷他还活着。事已至此,只希望他到了一个好家庭,但他们日日夜夜都被可怕的想象纠缠着。阿姨不断地责怪自己,终于领悟到自己所追求的成功,只不过是外表华丽的海市蜃楼罢了。

不断的自责让她病倒了。叔叔虽然认为孩子走丢,妻子要负很大的责任,但因为他也是个寂寞的人,并不想连妻子也失去,只是也已经很久不曾对生病的妻子说“总有一天儿子会回来的”这样的话。

在见到我以前,叔叔,也就是允教授,接到某个安置机构的电话。在得知有个孩子可能是自己儿子的消息后,他去了机构,重新见到了整整十三年没见面的亲生儿子。但儿子当下的情况并不适合与母亲相认,因为那孩子,正是坤。

29

是把仅存的力气全都用在我身上了吗?那天在我看完阿姨之后,她便陷入昏迷状态,没过几天就过世了。告知我阿姨死讯的允教授,他的声音既低沉又安静。能够如此转达亲近家人死亡消息的人并不多,只有像我这种哪里坏掉的人,或是在那人死之前就已经把她从心里送走的人,才可能做得到。而叔叔正属于后者。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去了葬礼,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做,但还是去了,可能是因为阿姨把我抱得太紧。

阿姨的葬礼跟外婆的葬礼景象非常不同,外婆的葬礼是合办的,所以很混乱,而且当时站在外婆遗照前的只有我一人。但阿姨的葬礼让我联想到很久不见的朋友聚在一起的同学会,每个人都打扮得很干净且穿着正装,好像都拥有与“教养”一词相符的职业和口吻。从他们叫彼此的称呼中,时常能听到教授、医生、理事、代表这类职称。

遗照里的阿姨与病床上的她判若两人。嘴唇红润、发量茂盛、两颊圆滚滚的,眼神就像点了蜡烛一样明亮,但照片上阿姨的脸太年轻了。拿三十岁出头的照片当作遗照的理由是什么?叔叔好像察觉到我的疑惑,回答说:“那是小孩走丢前的照片。在那之后,找不到任何一张有那样表情的照片了。我的妻子也希望放那张照片。”

我上完香行了礼,完成了阿姨死前一直盼望着的、再见到自己的儿子的心愿。至少她是那样想着才离开的,如果知道事实的话,她会变得更不幸吗?

就这样,我认为自己完成了所有该做的事。正要转身时,空气突然变得冷清,那样的氛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扩散开来,好像被带有强大力量的沉默袭击一般,人们一致闭上嘴,或者半张着的嘴停住了。他们的视线就像约好了一样,朝那方向看去。那里站着一个男孩。

30

有个精瘦矮小的男孩双手握拳站在那里;相较其体形,他的手脚看起来特别长。体格很结实,酷似漫画《小拳王》中的矢吹丈 [4] ,但不是那种勤奋运动练出来的身材,而是像纪录片里每天翻找着垃圾堆或跟着游客乞讨美元的可怜孩子一样,为了生存而四处奔跑的体格。他黝黑的皮肤上没有一点光泽,眉毛如影子般浓厚,再往下是如围棋棋子般黑得透亮的瞳孔,正怒视着世界。那是会让人开不了口的眼神,仿佛在没有敌意的人面前,先露出利牙,要把猎物杀掉的猛兽一样。

那孩子对着地上“呸”的一声吐了口口水,吐口水好像是他的打招呼方式。前不久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他也做了一样的动作。确切来说,在葬礼上是第二次见面。

前几天班上来了个转学生。教室门打开后,在班主任后跟着一名体格瘦小的孩子,那人就是坤。双手抱胸、脚站三七步,代表在不认识的人面前也毫不畏惧的姿态。班主任结结巴巴地说他是转学过来的,说到一半要坤自我介绍,结果坤默默把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说:“老师介绍就好了。”

说完全班便哄堂大笑,欢呼声中还夹杂着掌声。

班主任脸红地挥了挥手说:“他叫允以修。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听到那句话后,坤回说:“嗯,好吧……”接着扭动脖子,用舌头在脸颊两侧绕一圈,跟着嗤笑一声,撇过头去“呸”地吐了口口水,“这样可以了吧?”

教室里传来不满的抱怨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脏话,这跟刚刚有点不同。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来说班主任应该给点警告或是叫他跟着去教务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班主任默默地把头转开,硬吞下去的话好像满溢到了脸上,让脸看起来更红了。坤自我介绍完一小时后就早退了。

很快大家展开人肉搜索,不到半小时,坤之前在哪里做过什么,几乎都被了解了。有个人还把从亲戚那儿得来的几个情报也泄露了出去。

那人的亲戚现在念的学校,就是坤从少年管教所出来后、到这里来之前上的那所学校。那名学生给亲戚打了电话,在其他人的要求下,电话以免提的方式直播。大家久违地团结起来围坐成一圈,还有人为了听得更清楚坐到了桌子上。虽然我离得很远,但有句话我听得很清楚:“那家伙完全是个流氓啊,我看除了杀人外,什么都做过吧。”

有人开玩笑地对我说:“喂,怪物,这下怎么办?你的时代要结束了啊。”

隔天坤推开教室门进来时,大家一齐安静下来。坤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向自己的位子,每个人不是回避视线,就是假装把头埋到书里。本来以为会就这样坐下的坤,突然把书包一丢后说:“是谁?”好像是察觉到昨天的骚动了。“把我身家都抖出来的是哪个臭小子?最好自己站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这时最开始的情报提供人边发抖边站了起来。“不……不是啦……是我亲戚说知道你……”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坤又用舌头绕了脸颊两侧几圈后说:“谢啦,托你的福,我也不用再介绍自己了,我就是那种人。”

坤咚地坐了下来。

阿姨被宣告不治的那天,坤并没有来学校,说是家人死了。我完全没想到坤就是她儿子。那个阿姨直到离世前都以为我是她的儿子,她的亲生儿子。

31

坤穿过人潮,在自己母亲遗照前鞠了躬。没发生什么事。在允教授的引导下,从上香、敬酒到鞠躬,一下子就完成了。所有的动作都太快,礼也只行一次就马上站起来敷衍地点了个头。允教授推了推坤的背要他再行一次礼,但他用身体推开那只手走向别处。

允教授劝我吃完再走,于是我坐到了桌前。跟过节时母亲做的料理种类差不多,有热汤、煎饼、裹着蜂蜜的年糕和水果。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人总是忘记自己说别人闲话时声音有多大,即使说话的人很小声,那些话大部分还是会一字不漏地进入别人的耳朵里。吃饭时,关于坤的话题不断地散落在空气里,像他丧礼第二天才出现是因为他不想去,一出管教所就闯了祸,为了帮他转学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扮演儿子角色的其实另有其人等话语闹哄哄地在空气中回荡。我背对着他们坐在角落,默默地坚守自己的位置。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觉得该这么做。

到了晚上,等到来吊丧的宾客渐渐离去后,坤又出现了。眼睛好像认定谁似的紧盯着我,坐到了我面前。他一句话也不说,咕噜噜地吃光两碗辣牛肉汤,最后擦了擦脸上的汗说:“是你吗?帮我扮演儿子角色的家伙。”

不需要回答,因为下一句也被坤抢走了。“以后的日子有你受的,嗯,也说不定会很有趣。”

坤冷笑一声站了起来。隔天,真正的以后,就这样开始了。

32

坤身边跟着两个人,一个瘦巴巴的,负责把坤的话传达给其他人;另一个体格比较健硕的,一看就知道是负责炫耀力气的。三人看起来不是很要好,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更像是因为某种契约或目的才走在一起。

总之,坤好像是把折磨我当成新的乐趣了。他就像打开箱子会突然跳出来的玩偶一样,时不时出现在我面前。偶尔会埋伏在福利院揍我一拳,有时又站在走廊尽头用脚绊倒我。每当这些芝麻绿豆般的计划成功时,坤就像收到大礼物一样笑得很灿烂,而站在一旁的两人,也边看坤的脸色边迎合地跟着大笑。

我则一如既往地不回应。渐渐地,害怕坤并觉得我可怜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人向老师报告。一方面是他们评估后发现后果难以承担的想法起到了一定作用,另一方面从我的反应看来,也不像需要帮忙的样子。最后舆论倾向于“两个人都很奇怪,还是看热闹吧”。

坤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反应其实显而易见。小学、初中时都有这种人,想看被欺负的人脸肿成一团,期望看到对方哭着说拜托住手,而那些人大部分都靠力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我知道,如果坤想要的是在我的脸上看到一丝表情的变化,那他永远赢不了我。我也知道,越是这样,他反而越疲惫。

没多久,坤好像发现我是个非比寻常的对象,虽然他持续对我动手动脚,但已经不再是之前那副威风凛凛的表情了。“是不是怕了啊?看起来好焦躁。”孩子们偷偷在坤背后议论纷纷。我毫无反应、没有找人帮忙,随着时间越来越长,教室里的气氛也跟着沸腾起来。

不久后,不知道是不是累了,坤不再绊倒我,也不再从后面偷打我,而是正式“下战帖”。班主任交代完事情一离开,瘦子马上跑到黑板前开始写东西,黑板上以歪斜的字体写着:明天午餐后,焚火炉前。

教室里响起坤得意扬扬的声音。

“我话都挑明了啊,所以你自己选吧。不想挨打的话就躲起来,如果你没出现,我就当作你吓跑了,以后也不会再烦你。但如果你来了,就准备受死吧。”

我没回话,背起书包站了起来。坤把书砸到我背上。

“听懂没有啊?你这神经病,不想挨打就给我躲起来。”坤气喘吁吁,愤怒到脸红脖子粗。

我默默地问道:“我为什么要躲你?我会照着之前的路走,如果你不在那里,那就没事;如果在,那我们就会遇到。”

不顾背后那些谩骂,我走出教室,但满脑子想的都是,坤一直在用这些烦人的手段折磨着自己。

33

全校学生都知道我与坤的决斗。一大早整个校园里闹哄哄的,偶尔从他们嘴里说出的话都在暗示着,午休时间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有人嚷着说:“啊,时间过得真慢!”也有人说:“鲜允载怎么可能会去?”还有人打赌谁会赢。我毫不在乎地开始上课,在我看来,时间既没变快,也没变慢,就像平常一样流逝。接着第四堂课结束,午休时间的铃声响起。

在学生餐厅里,没有人坐我旁边。到这里都跟平常一样。吃完饭一站起来,远远就看到几个人跟着我站起来。我一走,跟在我后面的人群也渐渐变多。离开餐厅要回教室的话,走焚化炉那条是捷径,我慢慢朝那边走去。坤就站在那里,没有那些小跟班,就他自己一个人。他原本在用脚乱踢着树枝,一看到我就停下来。尽管距离很远,仍可见到他双手握拳的样子。随着我与坤的距离逐渐缩小,本来跟在我身后的那些人,就像无意义的灰尘般三三两两地散开来。

坤的表情有点复杂,看似生气但嘴巴闭得过紧;说是难过眼尾又太上扬,这种表情该如何解读?

“怕了怕了,看来是吓到了,允以修那小子。”有人大叫着。

现在坤和我之间的距离只差几步了,我保持既有速度继续前进。每次吃完饭都很想睡,一心只想赶快回去教室趴着午睡。不经意间坤也像那些无意义的风景一样从我身旁飘过。“哦!”突然听见一些学生的叫喊声,接着后脑勺传来一阵声响。好像是手不小心挥到,所以并不觉得痛,但还没转过头去,我就被踹了一脚,身体向前打了个趔趄。

“我明明,叫你躲开了,不是吗?妈的!这是,你,自,找,的。”

他每说一句就踢一下,我身体被他踢得嗡嗡作响,随着次数变多,强度也渐渐变强。没多久我便倒在地上发出呻吟声,口腔里积满了血。但我最终没能露出他想要的表情。

“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你这疯子!神经病!”坤一脸欲哭无泪的样子大吼着,本来在一旁看热闹的学生也开始吵闹起来。“这样下去不行啊,喂,谁去找一下班主任啊!”吵闹中有几个声音听得较清楚,听到那些声音坤便转向他们。

“谁?不要在背后叽叽喳喳,给我站出来,你们这些狗崽子,啊?”

坤把视线所及散落一地的物品捡起来朝其他人乱丢过去,空罐、木片,还有玻璃瓶等都被丢到空中又掉到地上。他们吓得大叫着跑掉。这景象好眼熟,外婆、母亲,还有路人在那件事情发生时的反应都跟现在很像。我得阻止,嘴里满是鲜血,于是我集中吐了一口口水后说:“住手。你想要的我做不到。”

“你说什么?”坤气喘吁吁地问。

“如果要做到你想要的,我必须靠表演,但那对我来说太难了,是不可能的。所以说住手吧,虽然大家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在怕你,但其实心里都在嘲笑你。”

坤转头环顾四周,霎时时间就像静止了,一片寂静。坤的背好像满怀恨意的小猫一样弓起。“妈的,你们都去死!”

跟着坤便开始破口大骂,从他嘴里吐出来的一如既往都是脏话。诅咒、脏话,光用这些已无法表现他的疯狂。

34

坤的本名是以修,那是他妈妈帮他取的名字。但坤说印象中没有人叫过自己以修,而且以修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脆弱,所以他也不喜欢。他说自己的几个绰号中,最喜欢的就是坤这个名字。

坤最早的记忆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许多人用各种语言说话的地方,年幼的坤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只觉得很吵闹。他跟一对中国老夫妇一起住在大林洞 [5] 的贫民窟,他们叫他哲阳。有好几年坤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前几年都找不到坤的下落。

老夫妇在出入境管理局做完审查后便销声匿迹,坤则被辗转送到各处,最后去了儿童之家。因为大家都以为他是那老夫妇的亲孙子,加上也没有官方记录说他们已经回中国,所以也没有人去调查或是找他的亲生父母。

在儿童之家待了一段时间后,坤被一个没有小孩的家庭领养,在那里坤被取名为东久。家境不算好,而且他们在自己的小孩出生两年后,便跟坤断绝了关系。后来坤又回到儿童之家,其间闯了大大小小的祸,进出过好几次管教所。坤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在一个叫“希望院”的地方取的。

“有什么含义吗?”

“没,我不懂那些复杂的东西,只是突然想到这名字。”

说完便笑了一下,坤就是这样的孩子。我也觉得“坤”这个名字,比起哲阳、东久还有以修这些名字,更有“坤”的味道。

因为焚化炉事件,坤受到处分停学一周。那天如果真的没有人去跟老师报告的话,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允教授被叫来学校,也因此跟我名义上的监护人沈医生见了面。沈医生以低沉的嗓音大发雷霆,并且说非常后悔当初建议允教授来找我。学校警告如果复学后,坤的态度还是没有改变的话,就只能让他转学了,听完后允教授低垂着头。

几天后,坤和我面对面坐在比萨店里。他的眼神已经不再那么愤怒,也许是因为允教授坐在旁边。后来我才知道,在听说坤惹出的是非后,允教授第一次拿鞭子打了坤。允教授是个绅士,所以再怎么样也不过就是把握在手里的杯子扔向墙壁,再拿鞭子抽打几下坤的小腿。但那已经在他平常维持的“知识人”形象上留下了污点,也使得本来就很尴尬的父子关系更加疏远。

被过了十几年才见到面的亲生父亲拿鞭子打的心情会是如何呢?更何况是在对彼此还没更了解和更亲近之前。

照沈医生的说法,允教授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坚守着不能给别人造成麻烦的信仰。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血亲彻底地违背了他的信仰,让他完全无法接受。比起对坤的失望,如此殷切期盼的儿子居然以这副模样出现,这让他更加愤怒。因此允教授选择打坤,并不断地对别人道歉、道歉再道歉。对老师们道歉、对学生们道歉,还有对我道歉。

让我跟坤两个人对坐在比萨店里还点了最贵的餐点,这都是他的道歉方式。允教授将双手摆在膝盖上,一样的话已经不知道重复多少次,像是要讲给坤听一样,声音颤抖着,无法正眼瞧我:“真的很抱歉让你遇到这种事,全都是我的错……”

我用吸管慢慢把可乐吸上来。他的话好像没有尽头,越说下去坤的脸色越显凝重。肚子咕噜噜地叫,眼前的比萨渐渐变硬。

“其实可以不用再说了。我不是想听叔叔道歉才来的,要道歉的话,也应该由他来道歉,如果是那样,可能让我们两个人自己待一会儿比较好。”

允教授有点吃惊,瞳孔也稍微变大,坤也跟着挑挑眉。

“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如果有事我会跟您联络。”

坤轻蔑地哼了一声。允教授干咳几声后慢慢起身道:“允载啊,以修一定也很过意不去的。”

“他有嘴巴的,叔叔。”

“嗯,快吃吧,有事再联系我。”

“好。”

离开前他用力拍了坤的肩膀,虽然坤没有反抗,但等允教授一离开,他便用手拨了拨肩膀。

35

可乐咕噜咕噜地起着泡泡。坤不断用吸管对着可乐吐气,视线则朝向窗外。窗外除了三三两两经过的车子外,也没有其他可以称为风景的景色了。窗框正前方就放着一瓶闪着银光的不锈钢胡椒罐,具有微缓的曲线的胡椒罐就像广角镜头一样照亮四周。在那中间我看见了我的脸,处处结满血痂,瘀青处就像输掉比赛的拳击手一样。坤正看着胡椒罐上反射出来的我,我们的目光在胡椒罐上交会。

“样子真不错啊。”

“托你的福。”

“你以为我会跟你道歉吗?”

“你道不道歉对我没区别。”

“那为什么说要两个人独处?”

“因为你爸话太多了,我想静一静。”

听到我这么说,坤轻咳一声,好像是要用咳嗽掩盖流露出来的笑声一样。

“听说你被你爸打了?”不知道要说什么,所以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否合适,坤的瞳孔一下子放大。

“谁说的?”

“你爸亲口跟我说的。”

“闭嘴。臭小子,我没有什么叫爸爸的东西。”

“你这样说,爸爸也不会不是爸爸了。”

“想死吗?我叫你闭嘴,混账!”

坤一把拿起胡椒罐,手指非常用力,整个指甲都变白了。

“怎么?难道你也想在这儿大闹一场?”

“有什么不行的吗?”

“没有,我只是好奇问问,先知道的话我也好准备一下。”

坤好像要放弃的样子,把放在我面前的可乐拿了过去,可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起了泡泡,我也学坤对着可乐吹气。坤每咬一块比萨都会咀嚼四次才吞下去,所以会发出咔咔的声音。我也学他这么吃,咀嚼四次后吞下去,咔咔。

坤怒视我,终于发现我在学他。

“疯子。”坤咕哝道,“疯子。”

我也跟着讲。接着他往左又往右撇撇嘴,也看见我跟着他做出撇撇嘴的动作。他一下子摆出奇怪的表情,一下子咕哝起“比萨”“大便”“马桶”“拜托去死吧”之类的话。每当那时候,我就会像鹦鹉或小丑一样学他说话,就连他吸气和吐气的次数也都照着做。

微妙的镜子游戏持续一段时间后,坤好像渐渐累了。他不再笑,仿佛在思考更困难的表情或动作,所以花了点时间。管他要做什么,我连他从嘴里发出小小的扑哧声,还有眉头微皱的动作都一起学。我坚持不懈的动作好像妨碍了坤的创意性思考。

“不要学了。”

但我还是继续学。

“不要学了。”

我学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我叫你不要学了,臭小子。”

“我叫你不要学了,臭小子。”

“很好玩吗?神经病!”

“很好玩吗?神经病!”

坤不再说话而是开始用手指敲桌子,看到我也跟着学便马上停下来。沉默,无语地瞪着我,十秒,二十秒,一分钟左右,接着又调整了坐姿,我也跟着做。

“我这个人啊。”

“我这个人啊。”

“如果在这儿翻桌还把盘子都打破的话,你也会照做吗?”

“如果在这儿翻桌还把盘子都打破的话,你也会照做吗?”

“我问你如果我用那些碎盘子把这边的人都杀死,你还能照做吗?混账!”

“我问你如果我用那些碎盘子把这边的人都杀死,你还能照做吗?混账!”

“很好。”

“很好。”

“你给我听清楚了,这是你先开始的。”

“你给我听清楚了,这是你先开始的。”

“停下来的话,你连小鸟都不如,听懂没?”

“停下来的话,你连——”我话还没说完,坤就用手臂把桌上的食物都挥到地上,接着砰的一声翻了桌子,开始对着客人大骂。“看屁啊,神经病,好吃吗?我问你们好不好吃啊!一群白痴,吃死你们吧!”

坤开始乱丢眼前的比萨还有酱料瓶,比萨掉在坐在对面的女孩脚下,洒开的酱料喷到了小孩头上。

“你怎么不学了,神经病,怎么不继续学啊?”坤边喘着气边看着我,“不是你先开始的吗?怎么不跟着做啊?”

服务生冲过来对着坤说“客人,您不能这样啊”之类的话,但仍无法阻止坤。坤举起手,一副马上就要打服务生的样子。有几个客人拿起手机拍照,其他几名服务生打电话给某个地方。

“我叫你跟着做啊,臭小子!”

虽然坤一直叫嚣,但我已经走出店门。我按照约定打了电话给允教授,还没听到电话声响允教授就出现了。看来是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一直徘徊在附近的巷子里。他推开比萨店的门走进去,我则透过窗户看着已经乱成一团的店里。我看到允教授的背影在发抖,看到他那偌大的手掌在坤的脸上一遍遍地留下印子,接着又看到他用两手抓住坤的头前后晃动。看到这里我就离开了,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场景。

我几乎没吃到比萨,所以觉得还有点饿,就到地铁站附近的面馆买了碗乌冬面,吃完后就去探望母亲。母亲总是那样安静地沉睡着。尿管从桶里掉出,在床底下晃来晃去,黄色的尿滴滴答答地落下。我找了护士来帮忙处理。母亲的脸上有皱纹,如果她照镜子一定会吓到。我把化妆水倒在化妆棉上,用化妆棉擦擦她的脸,再把乳液轻抹在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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