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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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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站在我眼前的坤手里拿着一把刀,呼吸声很大,好像在我耳边。他想做什么?他想证明什么呢?游移的瞳孔就像大珠子一般闪闪发亮。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认真的吗?”我悄声问。

但坤的专长就是打断别人的话,我话还没说出口,肋骨就先被坤踢了一脚,在强大的冲击力下,我被踹到了窗边,放在一旁的玻璃瓶也摔到地上。

几岁开始偷窃,什么时候开始跟女人在一起玩,又是因为什么事而进管教所,有些孩子总爱把这些事拿出来炫耀。如果想在这种组织中获得认可,就需要一些像样的打架史或“勋章”。坤会这样一边被打一边忍耐,都是因为那种通关仪式。但我认为那些都是软弱的证据,是憧憬强大而产生的软弱的表现。

我所认识的坤只是个还不懂事的十七岁男孩。明明软弱得很,还假装自己很强大的家伙。

“我在问你到底是不是认真的?”我又问了一次,坤呼吸变得急促,“我不这么认为。”

“闭嘴。”

“我说我不这么认为,坤啊。”

“叫你闭嘴,混账!”

“你不是做得出那种事的人。”

“他妈的!”他大叫,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叫声中还带点哭腔。我的脚好像被钉在墙上的钉子刺到,不停地流血,看到血的坤就像个小朋友一样开始抽噎起来。没错,坤就是这样的家伙,看到一滴血就会流下眼泪,看到别人疼痛自己也会感觉痛。

“我不是说了,你不是做得出那种事的人?”

坤转身背对我,用手臂遮住眼睛,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这就是你,你只是这样的人。”我说。

“你最爽了……真的很爽。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也希望我能那样……”坤喃喃自语着,语气夹带着哭声。

“走吧。”我伸出手,“不要待在这里,跟我走吧。”

“要走你自己走,臭小子,你这种人懂什么?”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的坤破口大骂,仿佛那是唯一的出路。他不停地如犬吠般狂骂着。

“够了。”铁丝哥举起手制止坤,“我看够你们两个小鬼头的过家家了。”

他转身面对我。“带他走,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但不能就这样让你带走。你们的友情好像很了不起,如果是这样,那你是不是该为朋友表现一下?”

铁丝哥轻摸下巴,坤的脸色渐渐发白。“你能说说看吗?你能为坤做什么?”他的语调很温柔,说话时脸上带着微笑,句尾语调又微微升高,我曾学过,那样的行为就叫亲切,但我知道那并不是真的亲切,我于是回答道:“任何事都愿意。”

不知道是不是对我说的话感到意外,铁丝哥瞪大双眼吹了个口哨。

“任何事吗?”

“是。”

“也许会死呢?”

“去你的。”坤嘟囔道。

铁丝哥一脸看好戏的模样,换个姿势坐了下来。“那就试试看吧。我倒想看看,你能为这家伙撑到什么地步。”铁丝哥笑了笑,“如果撑不住,也不用太自责,只能说明你是个普通人。”

坤紧闭双眼。铁丝哥慢慢朝我走来,我并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正视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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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人问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到最后都不逃跑,我说我只是做了最简单的事,这是感觉不到害怕的人唯一能做的事。

就像玄关灯时亮时关一样,意识也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等到真的清醒过来,痛苦又加倍了,我惊讶人类的身体怎么被设计成能承受住如此巨大的痛苦,我的意识居然到现在还很清醒,十分不合理。

我偶尔瞥见坤,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好像大脑出现了什么故障。我可以看见坤害怕的样子,好像渐渐明白陷入恐惧是什么意思了。在极度缺氧的地方还要用力呼吸,坤看着我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坤的脸逐渐模糊起来,我以为是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但并非如此。坤的双颊上满是泪水。他哭喊着:“住手,求你住手!你打我吧!”他不断地喊叫着。我想跟他摇摇头说不必这么做,但已经没有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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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几个月前的记忆隐约地闪过我脑海,是蝴蝶的翅膀被折断的那天。坤本来想教我什么,最后却没教成。太阳西下之际,坤一边擦着倒在地上被撕碎的蝴蝶,一边大哭。

“要是感觉不到害怕、痛苦,还有自责就好了……”他一边哭着一边说道。

我想了想后开口说:“那可不是随便能做到的,你的感情可是非常丰富的,说不定你更适合去当画家或音乐家。”

坤笑了,一副要哭的样子。

不同于代表疼痛的呼吸都化成白雾的现在,那个时候还是盛夏。那时的我们站在夏天的顶峰。夏天,植物茂盛到令人惊讶的季节,满眼都是鲜绿。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是真的吗?

坤常常问我,感觉不到害怕、感受不到任何情感是什么感觉?每次我回答就会被打,尽管如此,坤还是继续抛出同样的问题。

我也有未解开的疑问。我很好奇当初那个伤害外婆的男人是什么心态,但那个问题渐渐往其他人身上转移。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的人们,我完全无法理解。

那是去找沈医生的某一天。电视上一名在轰炸中失去双腿和一只耳朵的少年正在哭泣,新闻正在讲述发生在地球某处的战争。看着电视画面的沈医生没有任何表情,感觉有人走近,他转过头来,看到我便笑,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朝着沈医生后方对我露出笑容的少年看去。像我这样的白痴也知道,那孩子一定很痛苦,因为经历那些可怕又不幸的事而感到十分痛苦。

但我没问沈医生为什么在笑。明明有人这么痛苦,背对那张脸后,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类似的情况在其他人身上都能见到,随意换台的母亲和外婆也是一样。太遥远的不幸不是我的不幸,母亲这么说。

好吧,就算是这样,那些眼睁睁看着外婆和母亲遇害、什么也不做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们目睹眼前之事,这不能算远方的不幸,不能当成袖手旁观的借口。我想起当时合唱团中一名男子的采访,他说因为凶手气势太盛,吓得不敢接近。

不幸如果发生在远方,人们会因为距离遥远、力不能及而不加理睬;而发生在近前的,人们又说太害怕,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大多数人即使感觉到了别人的痛苦也不会行动,口头上说有同理心,实际上又轻易忘记。

就我的理解,那并非出自真心。

我不想那样活着。

坤的身体发出奇怪的声音,仿佛从胸口深处发出的粗重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的滚动声,又像禽兽的叫声。为什么都到这地步了,他还要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我的嘴里不自觉地说出:“真是令人心寒的家伙。”

铁丝哥直盯着坤。

“你就只有这点胆子是吧?好,那就不要后悔你的选择。”

铁丝哥抓起放在坤旁边的东西,是刚刚他拿给坤的刀。还来不及思考,铁丝哥就把刀抵在坤的下巴。但他没办法伤害到坤,因为接下刀的是我,因为我正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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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坤推开的那瞬间,铁丝哥的刀无情地插入我胸口。坤对着铁丝哥大叫“恶魔”,接着铁丝哥将刀拔出。红色的液体,温热黏稠的鲜血快速地流出身体。我感到一阵晕眩。

有人摇了摇我的肩膀。坤将我抱住:“不要死,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做,无论什么……”

坤看起来快哭出来,不知为何,坤看起来像被抛弃了一般。我的眼角瞥见铁丝哥倒在地上的样子,我也不知道那时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我只是艰难地开口说了几句:“跟被你伤害的人道歉,真心向他们道歉,包括被你折断翅膀的蝴蝶,还有你不小心踩到的昆虫。”

我本来是来道歉的,结果却叫坤跟人道歉。尽管如此,坤还是点点头:“好,好,好。我会照做,所以拜托你……”

坤紧抱着我不断地摇晃。我突然开始听不见他的声音,眼睛慢慢闭上,全身就像把身体交给大海一样疲惫。我要回到我出生以前所待的远古地方了。脑海中就像在放电影一样,原本遥远的一幕幕渐渐鲜明起来。

最后是下雪那天的场景,也就是我的生日当天。母亲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一片雪地,接着我看到了外婆,表情像猛兽一样恶狠狠的,透过玻璃窗对我大叫:“走,走,滚开!”本来那种话是不好的意思,就像度萝对坤大喊的一样,是要对方从视野里消失的意思。但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说那种话呢?

血喷洒了一地。是外婆的血。眼前变得一片血红。外婆会痛吗?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就算会痛,外婆是不是会很庆幸,因为感受到疼痛的人是自己而不是我……

吧嗒。有滴泪掉到了我脸上。很烫,如同被烫伤了。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漾开。奇怪的感觉涌了进来,不对,是涌了出去。在我体内某处的塞子裂开,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我内心的某样东西永远碎掉了。

“我能感觉到。”我喃喃自语,那种情绪的名字是伤心、开心、孤单、痛苦、害怕,还是欢喜,我并不知道,只知道我感觉到了某种情绪。突然好想吐,一股反胃感袭来,但仍觉得是一种很爽快的体验。顿时一股忍不住的倦意涌了上来,我慢慢闭上双眼,哭着的坤也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终于成为人,也在这瞬间,世界渐渐离我而去。

其实,这里便是我的故事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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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开始算是后话。

我的灵魂离开肉体俯瞰正抱着我哭泣的坤。他后脑勺上秃掉的地方就像颗星星,突然想起我从未因这个笑过,哈哈哈,我发出笑声。这就是我全部的记忆了。

再次醒来我已经回到现实,而现实就是医院。接着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时睡时醒,恢复到可以走路又花了好几个月。

卧病期间我一直做着同样的梦。地点是正值运动会的操场,我和坤站在尘土飞扬的太阳底下。天气很热,我们前方的运动员正要比赛。坤笑了下把什么东西放进我手里,张开手掌只见一颗半透明的珠子在我手上滚来滚去,中间刻有一条红线。随着珠子的滚动,红线也跟着改变方向一会儿呈现笑脸,一会儿呈现哭脸。是李子口味的糖果。

我把糖果放入嘴里,酸酸甜甜的,我分泌出许多唾液,用舌头拨弄糖果在嘴里滚来滚去,偶尔糖果与牙齿碰撞发出咔咔声。突然舌头感到一阵刺痛,又咸又酸,腥味中带点苦味,一股香甜的气味涌上,我急忙吸吸鼻子。

砰!远处响起比赛开始的信号。我们冲出去跑了起来,不是在比赛,只是跑步。我们只要能感受到身体正划破空气就够了。

我睁开眼睛时,沈医生就站在我面前。他跟我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在我失去意识后,允教授和警察立即赶到。如果能靠我们的力量让一切回到正轨应该会更酷,但在大人眼里,我们可能还只是小孩吧。度萝联络了班主任,一些同学反映了包子和坤的关系,所以警察才能找到包子,再找到铁丝哥所在的位置也就不难。

铁丝哥是被坤刺伤的,但没有生命危险,已经比我先恢复正在准备开庭受审。他犯下的罪实在太多,无法一一列举。后来我听说,即便是在知道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会比想象中大时,他脸上依然挂着始终如一的微笑。他的内心,不对,应该说人类的内心到底是怎么设计的?希望在他人生中能有那样的机会,有个让他能换个表情的机会,我这么想。

我想坤刺伤铁丝哥的事应该会被当作正当防卫。坤正在接受心理治疗,据说还没准备好来见我。允教授向学校申请停职,说是要换个生活方式,只为了坤的生活。坤并未跟自己的爸爸说太多话,但允教授仍持续努力。

沈医生说我不在的时候,度萝来过几次,他还把她留下的卡片交给我。打开卡片看到一张照片,不是文字,很符合度萝讨厌文字的风格。照片里的度萝正在奔跑,双脚腾在空中的模样就像飞起来了。度萝转到了有田径队的学校,一转过去就在区大赛中拿下了第二名,看来是找回曾经蒸发掉的梦想了。神经病,我想就算度萝的父母亲继续这样叫她,她还是会笑得很开心。

“你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了啊。”

沈医生突然对我这么说。我跟沈医生说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的惊人故事,还有我的身体和心灵突然产生的奇怪变化。

“等都复原后就去拍个ri吧。临床检验也全部重做一遍,看来已经到了能确认你的脑袋产生多少变化的时候了。其实我一直搞不懂你这毛病。虽然我也曾经是医生,但医生很喜欢贴标签的,这样才能接受奇怪的现象或人。当然很多时候这招很明确而且有用,但人的脑袋其实比想象中要奇妙。我还是相信心是可以支配大脑的,我的意思是,也许你只是以跟别人稍微有点不同的方式在成长而已。”医生笑了笑。

“成长,是指改变的意思吗?”

“应该是吧。不管是往不好的方向,还是好的方向。”

我迅速回想了一下过去跟坤和度萝一起度过的几个季节。并且希望坤改变的方向是后者。虽然在这之前要先思考一下什么是“好的方向”。

沈医生说要去个地方,离开前他犹豫了一下,接着意味深长地说:“我最讨厌提前跟别人透露礼物内容的人,但有时候,就像现在这种时候,嘴巴实在痒到忍不住了。我就给你个提示,等会儿你会见到某个人,我希望会给你惊喜。”

接着他把坤要给我的信交给我。

“您走后我再看。”

沈医生离开后我将信封打开。一张白纸被折成四角,我慢慢将纸摊开,上面用力写着又粗又短的寥寥数字。

对不起,

还有谢谢,

真心的。

“真心的。”我盯着这句话后面的句号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希望这句话改变了坤的人生。我们还能再见吗?我希望可以。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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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打开,是沈医生。他推着轮椅,而轮椅上的人对着我灿烂地微笑。是我熟悉的笑容,我从出生就一路看着的笑容。

“妈。”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摸着我的脸,又理了理我的头发,不住地哭泣着。但我没有哭。不知道是因为情感还没强烈到那种程度,还是因为看到母亲会哭,我的大脑已经无法应对了。

我擦去母亲的眼泪拥抱了她。奇怪的是,越这么做母亲哭得越厉害。

我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母亲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大家都说这是不可能的事,结果母亲却做到了。但母亲却说是我做到了大家都说不可能的事。我摇摇头,想说点什么,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该从哪里说起呢?突然脸颊一热,母亲帮忙擦了擦,是我的眼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里流出了泪水。我哭了,接着又笑了,母亲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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