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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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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写过一篇游记,说有个猎人打猎的时候,意外地捡了只小老虎,他带它回家,用牛奶和煮得极烂的兔子肉喂它。虎渐渐长大了,和他一同打猎,舔他吃剩的盘子底,睡觉把他拥在怀里,暖出他的好梦。天气好的时候,有人还看见老虎驮着他满山遍野跑。可他什么时候也没有忘记在口袋里放一支专为它准备的手枪。

我的情绪就是自己自小养起来的虎。理智就是那手枪,时间是它最有效的子弹。坏脾气就像不倒翁,按下去它又竖起来,你按得越使劲儿,它竖起来摆得越厉害。

最清醒的理智告诉最聪明的人,对待情绪的最佳方法就是置之不理,自己该干吗干吗去。好比对付大哭的孩子,用鲧的方式,想甜言蜜语堵住汤汤浩浩的泪水,下场也只能和鲧一样,九年无功,被殛于羽山。有经验的大人就学禹,既然他想哭,就让他哭去吧,不一会儿,他便小声抽噎,透过虚掩在脸上的手指缝看你,盼你来理他。这时候,坚持就是胜利,再用不了多久,小孩子又会欢蹦乱跳地跑到外面,爬树摔屁股去了。

生日那天不痛快的心境,几天下来,也淡了许多,在我们这个年龄,心中没有忧伤,就像没有皱纹一样。如果有,也是自己望天傻想,抬头抬出来的,或是挤愁拧恨,皱眉皱出来的。到了今天,早上一推门,下雪了!心里当下充满了惊喜,没有闲愁暗恨待的地方了。

用广告上的话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的确,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得神奇。就连上学骑车这天天重复的机械运动都变得有趣,好似第一次穿上旱冰鞋的感觉,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娱乐。拐弯的地方,一个人一捏闸,一个筋斗,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如同骨牌游戏,一连串趴下了一片。大家善意地笑着,一半笑自己,一半笑别人,互相搀扶着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老人道:“走啦。”年轻的叫:“走你。”大家又把车蹬了起来。多难得的笑!多难得的彼此亲近!多难得的“不正常”呀!

越下越大的雪掩盖了平日里看倦看厌的一切,大家仿佛暂时忘记了总戴着的那副漠然的面孔,久无声息的童心又在冬衣紧裹下“怦怦”跳了起来。od!如果没有一觉醒来,发现杨柳一夜间绿了;如果没有回家路上一场骤雨,你我三两个人披一个象征性的雨衣,嘻嘻哈哈往家跑;如果没有一封飘乎而至的信,在你心灰意懒的时候告诉你,她喜欢你;如果没有……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意外,大大小小的惊喜,我们将怎么忍耐这日复一日的平淡呢?因为有明天,我们才能熬过长夜,我们平静地过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苦读的日子,也是因为我们的坚信,在不远的将来,在那里存在着一个奇迹,我们将不再寂寞,就像火山在对下一次爆发的等待中,默然无语。

坐在自己临窗的老位子上,蒙在窗玻璃上的水雾更重了。这种天气,家里的窗户上一定开满了白白的冰凌花。小的时候,就把鼻子贴在凉凉的玻璃上,红红的鼻子头压得又圆又扁,惊奇地半张开嘴谛视窗外小院子的一个角落。

北京的冬天,即使没雪,天也是淡灰色的,云也是淡的,落了叶子的乔木是深灰的,号称常青的松柏,远没有春夏绿得鲜亮,着了太多的尘土,也显得灰蒙蒙的。人呢?土绿、蓝黑,又是一片沉沉的灰调子。上天下地,活脱一幅淡墨山水。下雪了,就如同来了一位大师,将这幅已完成的画,再略略皴上几笔,整幅画面的气韵立刻生动起来。

看得兴起,我伸出拳头,做个儿时的游戏,用拳眼在玻璃的水雾上轻轻一压,收回来,玻璃上就留下个小小的脚丫印。孟寻觉着有趣,看了看我,我点头默许,她就接着向上斜斜地续了一个。我俩,就你一个我一个地印了起来。很快,脚印就延伸到了水雾的尽头,再上面,就是透明的玻璃了。稍微挪一下身子,离远点看去,这串脚印就好像挂在远远的树枝上。仿佛有个小小的精灵,从我们手里钻出来,顺着树干歪歪斜斜地爬到树梢,一蹦,蹦到了天上,再也看不见了。

大概是雪天容易迷路,数学老师又绕开了她的圈子。教室里死静,隐隐能听见数学老师脑子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曾经有一个时期,因为纪律原因,我被调到老师高度近视的眼睛所能控制的势力范围——第一排。每当发生这种情况,我就找机会和她一对眼,再对她“嘿嘿”一笑,如同按了break键,跳出死循环。

老师长出一口气,对我也报以一笑。之后再讲什么,就和以前毫不相干了。俨然一位围棋高手对于无论什么法也处理不好的棋,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别处它投。如果你再追问她前面某处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或许会像那位善草书的爷爷,要怪讶小孙孙为什么不早问那个字念什么的。

有时候,我真禁不住问自己:“如果哥伦布有一位数学老师,他会发现美洲吗?”

而且今天,我比以往更不耐烦。印度的妇人盼望“妻子节”,是因为可以扔掉终年的劳作,穿上花衣服,尽情跳舞,是因为可以抡起板子打一顿终年虐待自己的丈夫。学生盼望雪天,也是因为可以发泄一下,表达不易找到别的方式表达的情感。女孩子们吱吱喳喳地聚在一起,像是为了团结起来加强力量,又像是怕一个人目标太小,不容易被男孩子看到。男孩子们散成一个圈,从四周围上去,手里的雪球向自己最感兴趣的几个脑袋使足劲扔过去,好让她们印象深刻。女孩子们满是兴奋地埋怨男孩子手狠心黑,看见他站在自己面前,搓着冻得红紫的手傻笑,暗骂声:“该死的!”追上去,一捧雪填到他的脖子里。被追的男孩子装模作样地逃着,心里不由得想起《红高粱》里的小调:“你搭起那红绣楼呀,抛撒着红绣球呀,正打中我的头呀……”唯一不同的,只是雪球是白的,雪球在她身上开花,就算说出了总找不到机会,总缺乏勇气对她说的话。手捏的雪球在她身上开花,就算手摸到了由于礼教大防从不敢摸的她。

三分钟内,我问了孟寻四次时间。我从不戴表,嫌那玩意拘在腕子上是个累赘。再说,有秘书在,领导同志也无这个必要,孟寻干脆摘下表,放在我桌上。

唉,时间这鬼东西,就像法国小说里写的女人,你越为她着急,越对她在意,她越是慢条斯理,越是庄重矜持,不满足你的愿望。我决定用最有效的老办法:不去理它。实践中,我才发现心里有个念头,安安静静看几页书,那就必然会像打胎一样难受。扭头再看孟寻,她也是望着窗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灵机一动:“给你出道智力题,现在班上一共有四十八个人,如果老师有事出去了,比如拔颗虫牙,买萝卜或是干脆打雪仗去了,请问,也就是请你回答,你瞧,中国语言就是这样黑白不分,奥妙无穷:现在,班上还剩下几个人?”

“先问你一个题:一棵树上有四十八只鸟,一枪打死了一只,你说,树上现在还有几只鸟?”

相对一望,莫逆于心,微笑是自然的。如果一个念头,太多的人明白,流着鼻涕的孩子也会傻笑,那就难免庸俗,那就是《十八摸》。要是只有一个人了然,又很难证明它的价值,这样最好,两三个人,拈花一笑,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可以说是正解,但不能得满分。如果那些鸟是木头的,蜡的,泥的,总之是假的,没气的,听见枪响不会飞的。同理,咱们支书茹亚是绝对不动的。咱们的动力黄根,和小黄根们更是绝对不动的。你嘛,也难讲。”

讨老师喜欢的热爱生活的头脑绝对清楚的茹亚,很喜欢写诗,现代诗。所有风花雪月,小桥流水,有情趣的场景,她都绝不放过,总强迫自己得写出篇东西来。所以每次春游、秋游,她都腾不出时间也拿不出心思来玩,脸上总是一副大便干燥的样子,和她熟的人告诉我,那是在写诗。她的诗嘛,我才疏学浅,只发现了一个特点——难懂——我不懂,谁也不懂,我想包括她自己。与此相对,黄根儿的特点,用大竹英雄扇面上的话说就是——不动——从早到晚,从冬到夏,并且很影响了前后几个女生,也伴着她不动。根2根据《三个火枪手》给她们起了个响亮的名头——弱智三姐妹。

我总是想不通,教科书怎么那么可爱呢?能让她们朝思暮想,总在看,也总觉着看得不够。没有千斤粟,没有黄金屋,也没有电影明星硕大的脑袋对你吓人地笑,抬头便是数学老师的脸。不过看她们的表情里却也并没什么爱意,有时候,与其说是她们在看书倒不如说是书在看她们。

至于孟寻,她有些时候很怪,很不合群,不大喜欢人多,以前我们打雪仗的时候,她总在远远的地方笑着看着,攥出一串又圆又白又小的雪球,我没“弹药”了,就去要她攥好的,她也给。

“all, all is chand”

“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

“我随便说了一句,你说的什么意思呀?”

“我还以为你要考我呢,噢,这是叶芝的两句诗,你随口说出来,说明你很有天才。你瞧里面没有一个生字,字面上没有一处不好懂,但你又绝不敢说自己明白了。就像柳宗元那首‘千山鸟飞绝’一样……”

我又侃开了。倒不是想显示什么,只是像肚子里有个屁就放出来一样,嘴里有篇话也总习惯不假思索不节制地说出来。(哦,我忽然明白了语文老师的苦衷,开始觉着他有点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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